柳青
閱讀這篇小說,我想起了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這篇難懂的小說,被選入粵教版高中教材。讀懂這篇小說,就可以讀懂時間之謎與人生之謎。后現代的文學理論在當代小說中被廣泛運用,讀懂這些小說,需要欣賞者具有一定的理論水平與審美能力。
許多人面對《假想游戲》,感到迷茫,不知作者究竟想要表達什么。后現代的許多文學作品,按照傳統的思維模式進行解讀,往往如同陷入迷宮之中。只覺得被作者牽著鼻子走,卻不知道會走向哪里?這篇小說,從下面幾個層面解讀,或許可以找到走出迷宮的大門。
一、作為小說文本的《假想游戲》
《假想游戲》的構思很智慧,將場景設置在站臺。故事的主人公是兩個看起來沒有任何關聯的人物。按理,他們的人生不會有交集。小說本就是有許多的偶然性構成的。
站臺,一個充滿著神秘意味的地方,也是一個容易發生偶然性故事的地方。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在這里交匯,又各奔東西。來往于此的人總是行色匆匆,不會在意擦肩而過的人,這是生活的常態。常態的生活掩蓋著產生小說的元素。在一個看似多出來的時間里,我們知道,其實是作者在操縱著這一切。中年人與年輕人,他們剛好在站臺相遇了,他們剛好都沒有趕上班車,他們剛好都需要一個打發時間的方式。這一切的剛好,都是作者的有意安排。于是,自然地,他們按照作者的需要進行了一次有意味有故事的交談。
“把自己和周圍的人目前的情況調換一下,或者假定本來沒有什么關系的地方有著隱藏的關系,來展開故事的情節。”若拋開先入為主的主觀臆斷,讀者會發現,所有的故事情節,都是如此創作出來的。即使加入的一些現實元素,那也已經是被加工過的故事元素。只是高明的作者,不讓你發現其中的奧秘而已。
你可以僅僅當作一個故事進行閱讀。這篇小說的作者,其實想要告訴你一個真理。那就是,你所看到的故事,都是這樣虛構出來,這樣拼接出來的。我們總是愿意相信作者說的這個故事是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而不愿意相信自己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原來只是陪著作者玩了一次荒誕游戲。
一般的小說家在講述故事的時候,總是極力告訴讀者,這個故事是真實的。而這篇《假想游戲》極力想要告訴讀者的是,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采用的是大故事套小故事的寫作手法。一次偶然的相遇,站臺上的兩個人在無聊的情況下,共同講述了一個看似真實實則虛構的故事。
“夢幻”與“現實”并非是兩個世界,《假想游戲》將這兩者糅合在一起。有與無、是與非、真與幻,構成了小說情節,形成撲朔迷離而神秘奇幻的藝術效果。
二、作為人生寓言的《假想游戲》
文學作品的技巧,最終指向寓意。講述人生寓言是文學作品的共同目標。
故事結束了。可是,讀者陷進去了。與年輕人一起陷入了虛構的故事中。此時,作者的目的達到了。我似乎看到作者微笑地看著讀者迷茫的神情得意地說,看那些傻瓜,他們相信了這個故事中的故事。他們甚至忘掉了小故事外的那個大背景。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我們總是糾纏于真真假假,其實,兩者的區分只是在于時間的不同。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中年人與年輕人似乎是被命運驅使著的木偶,而同時,他們又是那個驅使木偶的人。人生不正是如此么?每個人既被命運操縱,又同時渴望操縱別人的命運。
時間改變著現實的存在。這一個人與那一個人冥冥中存在著某種隱秘的關系。只是當這種隱密性不被知曉時,每個人按照既定軌道生活著。
“咱們試試看,反正有時間。比方說,現在這個月臺上有兩個人,你和我。看起來沒有什么關系的咱倆之間,其實有著隱藏的秘密關系……”人總是充滿著好奇,因為人生有著太多的未解之謎,不是用一種唯物主義的學說就能夠輕易化解的永恒謎語。所以,中年人只是隨意的一句玩笑話,就讓年輕人欲罷不能,就自覺地隨著中年人的思路走下去。
我們時常會發現,人生軌跡,似乎有神秘的力量左右著,有看不見的手牽引著。有的人一帆風順,而有的人歷經坎坷。有的人壽終正寢,而有的人遭遇橫禍。有的人無病無災,而有的人多災多難。
人生就是一個謎語,是用謎來解謎的永久游戲。表面看來,是中年人左右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而實際上,年輕人很輕易地就有了一種心里暗示,年輕人的思維引導著故事朝著他想要的方向發展。
時間是無限的,人的幻想也因此無限。無限的幻想構成無限的迷宮,寫作是通向無限和永恒的途徑。現實生活的真實性許多時候并不可靠。
三、作為哲學命題的《假想游戲》
真如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說:“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時間是一個奇妙的存在。時間將過去與現在聯系在一起,創造了無限可能性。時間與空間的相對性,讓許多穿越成為可能。時間又具有擴散性與分岔性,在無數層次上形成交叉點。一種比喻蘊含著另外的比喻,一種原因導致無數的結果,那結果又成為另一個故事的起因。
“看起來我們好像今天在這里偶然碰見,其實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現在我坦白一切,我就是你的親生父親。”因為時間的改變,一切皆有可能。不只是年輕人開始懷疑這一切真的是事先安排好的,恐怕到此時,中年人也開始懷疑,這個年輕人或者真的是自己年輕孟浪之時的一個禮物?
“我差一點就相信了,真叫人吃驚。這畢竟是虛構的對不對?”閱讀至此,我也要吃驚了,看起來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又是那么的自自然然。
不可知曉的必然性導致人的荒誕之感——對未來的茫然和不可預知使我們感到存在的虛無性。人生虛無的必然性讓我們體會到存在不過是一種暫時的狀態。虛無與荒誕在缺乏連續性的時間之軸上始終如影隨形地與我們的思想相伴。
“不過你剛才說話的樣子很逼真。求求你,請告訴我實話。”年輕人被帶入了人生迷宮。他開始覺得頭暈了。他開始懷疑現實性,感到難以區分人生真實與虛幻的界限。
“您難道真是我的父親……”年輕人估計這輩子都要被這個問題糾纏了。或許,兩個偶然相遇的人,在未來的生活中,真的會發生一些聯系一些故事。他們之間真的有著某種隱秘的關系。誰知道呢?誰知道自己會在下一站遇到誰呢?
“開始說過吧,這只不過是游戲。”我們知道,許多人都喜歡說這樣的話,人生就是一場游戲。到底是游戲更真實些還是現實更可靠些?恐怕很難說清楚這樣的問題。因為現實有許多人會說謊,游戲卻往往按照規則出牌。
[作者單位:江蘇省常熟市中學]
[附]
假想游戲
[日]村田浩一/著〓福桑友/譯
一個年輕男子在樓梯上超過一個中年男子,奔上了月臺,想跳進最近的門,但只差了一步沒趕上,門已關上,火車無情地開動了。
年輕男子呼吸急促,很遺憾地咂了一下嘴。
“哎呀,可惜了。”
中年男子這么說著靠過來。他戴副眼鏡,稍胖,看起來為人厚道。
年輕男子點一下頭坐在長椅上。
“對,差一步,火車應該稍等一下。”
“是啊。”中年男子莞爾一笑,說道,“那么也許我也能趕上。”
年輕男子忽然站起身來,向前幾步抬頭看看時刻表。
“這個……下趟車是48分的。”回頭看看中年男子,“還有十多分鐘。”
“你著急嗎?”
“不,但眼睜睜地看著車門關上,要十多分鐘才會來下一趟車的話,還是……”
“年輕人總是匆匆忙忙的。記得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可是我想出一個巧妙打發時間的辦法以后,就不那么焦急了。”
“噢,巧妙打發時間的辦法——是不是看雜志什么的?”
“不,不,想更好的辦法。說起來就是‘假想游戲。把自己和周圍的人目前的情況調換一下,或者假定本來沒有什么關系的地方有著隱藏的關系,來展開故事的情節。”
“并不怎么有意思似的。”
“咱們試試看,反正有時間。比方說,現在這個月臺上有兩個人,你和我。看起來沒有什么關系的咱倆之間,其實有著隱藏的秘密關系……”
“是什么關系?原來是親生父子什么的嗎?”
中年男子微笑著點點頭。“你多大年紀?”
“什么?”年輕男子稍微吃驚地睜大了眼睛,“23歲。”
“我42歲。這么說,你出生的時候我是19歲。嗯,有可能性。十八九歲時,我是學生,所以……”
“哎呀,學生結婚,不簡單。”
“這么說,就是這么個情節:當時我是個窮學生,陰差陽錯或者故意地跟一個女孩陷入了特殊的關系,這個女孩是從外地來的鄉下姑娘。”
“您騙了她?”
“是的。她的家是當地的名門,因此,閨女懷孕父母非常著急,他們也不能忽略面子的。但是她偏要跟我結婚,終于生下了孩子,這個孩子就是你。”
“原來如此。”
“不過我并沒有要娶她的意思。其實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兩個人的關系早就完全冷淡了……啊,所以她用生孩子來強迫我跟她結婚。因此我為躲避她就逃走了。她的父母也沒有心思收養這種孩子。結果你到現在的父母那兒去了。就是這樣。”
“這樣就合情合理了。不過剛才我們的相遇是為了什么呢?”
“這個……之后我發跡了,有了一定的地位和金錢,也有了妻小,這樣的話,我開始掛念過去那個送給別人的棄兒了。于是偷偷進行調查,找到了你。你的家庭,目前的生活情況都調查到,知道了你的日子過得還算可以。我本來想馬上去你家里找你,但一想到自己過去的行為就遲疑。于是一直尋找在外邊碰到你的機會。看起來我們好像今天在這里偶然碰見,其實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現在我坦白一切,我就是你的親生父親。”
年輕男子直眨眼,慢慢地喘了口氣。然后慌慌張張地搖搖頭。“我差一點就相信了,真叫人吃驚。這畢竟是虛構的對不對?”
“會有可能性的。”中年男子的神色顯得認真起來。
年輕男子搖著頭,無聲地笑笑。“怎么會這樣……”
年輕男子突然向前探身,一本正經地問:“是真的嗎?”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年輕男子好像過了很長的一段寂靜時間,實際上只是兩三秒鐘。
中年男子恢復了原來的莞爾一笑。“開始說過吧,這只不過是游戲。”
“不過你剛才說話的樣子很逼真。求求你,請告訴我實話。”
中年男子輕輕拍了拍年輕男子的肩膀。“你到底怎么了?”
“您是不是委婉地告訴我真實情況?喂,其實是像您所說的那樣,不是嗎?您裝作偶然,其實把這個機會……”
中年男子站了起來。“你看,火車來了。”
“啊?”年輕男子望了望鐵路那邊。
“相當有意思吧?為消遣時間再好不過了。”
年輕男子也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火車停下來,車門開了。
中年男子與年輕男子一起上車,找空位子并排坐下。
年輕男子說:“您難道真是我的父親……”
中年男子微笑。
車門關上,火車慢慢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