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波
我和路遙是好朋友,有長達(dá)30年的交情,可以說“從小一塊耍大的”。我們相識于1963年,那年他13歲,我10歲。我們都喜歡文學(xué),因此,交往比一般同學(xué)和伙伴更多。從認(rèn)識那天起,我們交往從來沒有中斷過,一直到他不幸早逝。
路遙很窮,可又很大方,但不是“窮大方”。我說他窮,不是指他參加工作之前,而是指他參加工作之后,在全國聲名大振之后;不是和我比,不是和我認(rèn)識的其他名家比,而是和一般的雙職工家庭比。他窮的原因并不復(fù)雜:一是掙得不多,二是花得不少。
路遙的工資不高,具體多少我記不清,只記得我在青海那年,他的工資比我的還低。1991年年底,他被評為“國家有突出貢獻專家”和“陜西省有突出貢獻的專家”,有一點津貼,但也很有限。國家的津貼好像是每月100元,省里的他沒說過,估計不會更多。
那么,路遙的稿費多嗎?據(jù)我所知,不多,甚至可以說少得可笑。別的不說,光說他長達(dá)百萬字的巨著《平凡的世界》,稿費最多也不過3萬元(每千字30元)。這些都是路遙告訴我的,時間長了,也許記得不太準(zhǔn)確。但有一筆稿費我是清楚的,那就是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著作權(quán)報酬。
1989年的一天,我去找他,他說:“今天不能坐在家里‘拉話,得去一回第四軍醫(yī)大學(xué)招待所,你若不忙,和我一塊去,咱們邊走邊‘拉。”
去了之后,才知道是和中央電視臺《平凡的世界》劇組見面。見面后,對方?jīng)]說多少話,只是給了路遙一個信封,說:“這是你的著作權(quán)報酬。”
路遙自己沒接,示意我收起來。離開那里后,我們到一個飯店里吃飯,拿出來一數(shù),總共680元。我說:“就這一點?”他只是苦笑。
路遙雖窮,卻出奇的大方,大方得讓人意外。他的煙癮很大,一天抽兩包以上,且不肯“量入為出”,抽的都是好煙。他喜歡喝咖啡,至少從1982年開始就喝那種“三合一”的袋裝咖啡。
1982年開春,我參加省里的一個會議,路遙也在。會議上的伙食很不錯,但路遙不滿意,放著現(xiàn)成早餐不吃,硬拉我到一家咖啡店吃西式早點。那時候,這種咖啡店很少,屬于高消費,兩個人吃一頓早點,得花近十元錢。我那時每月工資只有44.92元,雖然不用我出錢,但看著也著急,就勸他:“不要耍這個‘洋把戲了?!?/p>
他不聽,笑我“球貌鬼態(tài)”,說:“像我們這樣出身的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看不起自己,需要一種格外的張揚來抵消格外的自卑?!?/p>
路遙雖然缺錢,骨子里卻看不起錢,羞于說錢。我和他朋友幾十年,他只有兩次提到錢。一次在1988年前后,他打電話叫我過去,說有要緊事商量。我當(dāng)時正在西北大學(xué)作家班學(xué)習(xí),以為他又發(fā)現(xiàn)什么好書,放下課本飛奔過去。
去了才知道,他不是給我介紹好書,而是想和我一塊做生意。他有一朋友是飛行員,能從廣東、福建那邊往西安捎牛仔褲,要我出面在西安登記一店鋪,和他合伙做這生意。
現(xiàn)在想起來,這應(yīng)該是好生意,對我來說,是最保險的生意。但當(dāng)時,我不能接受,反而認(rèn)為他小看我,反問他:“你把我看成做生意的人了嗎?”他無奈地看著我,好半天不說話,只是深深地嘆氣。
另外一次,好像在1990年。有一天,他對我說:“實在窮得沒辦法了,能不能找個掙錢的事做?寫報告文學(xué)也行?!蔽艺o西影短片部籌劃一部電視劇,出資方是漢中市西鄉(xiāng)縣政府。這個縣的副縣長呂陽平,和我關(guān)系很好,我就把這事告訴了他。
呂陽平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他們縣有一名高中生,在全國奧林匹克物理競賽中獲得第一名,如果路遙能寫寫這個人,對他們縣的教育事業(yè)肯定有促進作用。
我把這個情況給路遙一說,他答應(yīng)了,但有一個條件:要我和他一塊去。我正忙得要死,很難抽出時間來;但他這樣說,我只好同意,就準(zhǔn)備出發(fā)。
誰料我和西鄉(xiāng)方面聯(lián)系好,把車票買好,準(zhǔn)備出發(fā)時,他又不愿意去了,覺得別扭。我一下子著急了,連勸帶逼才把他領(lǐng)到西鄉(xiāng)。
西鄉(xiāng)縣的領(lǐng)導(dǎo)對此事十分重視,呂陽平幾乎全程和我們一塊采訪。采訪很順利地完成了,只差稿子。誰知路遙又后悔了,不寫了,要我寫。我正在陜北拍一個電視專題片,哪里有工夫?再說,人家是沖著路遙的名氣來的,我寫了未必能交差。我向呂陽平說了實情,這事才算不了了之。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路遙當(dāng)時非常需要錢,但“更非?!睈勖孀?,真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