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很多中國人是因為知道白求恩,才知道加拿大的,但加拿大人并沒有我們那么熟悉這個“國際主義戰士”。而近10年來,加拿大人和中國人似乎都開始重新認識諾爾曼·白求恩,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中國人驚訝地發現,原來上過“老三篇”的“白大夫”竟曾是個“問題青年”,其50多年的生涯充滿了復雜的色彩;而酷愛以數據、資料說服人的加拿大人則開始刨根問底,他們驚訝地發現,白求恩對加拿大當代社會竟產生過如此大、如此多的影響——而這一切居然同樣被他的同胞疏忽和遺忘了。
正如白求恩銅像在其故居落成時,時任加拿大總督的伍冰枝所言,白求恩是個“需要被今天的人們重新認識”的歷史人物,中國人如此,加拿大人也是如此。
“到人民中間去”
我們曾盛贊白求恩是個“國際主義者”,而在加拿大,這并非一個沒有爭議的術語。不久前,加拿大聯邦政府批準動用聯邦資金250萬加元,資助修建白求恩故居游客服務中心,引發保守派聯邦議員羅布·安德斯的強烈反對,反對意見之一,就是認為“國際主義”是對加拿大的不敬。
事實上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加拿大人在辯客們的爭辯聲中發現,白求恩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愛國主義者。
1911年,年僅21歲的白求恩宣布休學一年,作為一名“邊疆學院”的志愿者,前往北部人跡罕至、大半年被冰雪覆蓋的伐木者和采礦者營地,為這些人提供教育服務。當年參加這類組織的,幾乎都是“愛國青年”和虔誠的教徒。
3年后,一戰爆發,白求恩再次宣布休學,加入加拿大第二師醫療隊,從事歐洲戰場外科救護,并因抬擔架在戰場受傷。他是整個多倫多第10名入伍的志愿兵,在當時曾被當做“愛國青年”的典范宣揚。
然而,一本后人撰寫的白求恩傳記稱,白求恩在一戰后感到十分迷惘,戰爭結束了,他卻不知該歸向何處,年輕時他只熟悉加拿大,成年后又只熟悉歐洲,而歐洲此時正處在無政府主義、幻滅主義等思潮泛濫的迷惘年代。
不久,他到美國底特律掛牌行醫,由于醫術精湛而名聲大噪,卻同時日益強烈地滋生了一種煩惱。1934年,他對妻子弗朗西斯說,醫學“已走進死胡同”,因為原本應服務于全體人民健康的事業,如今卻成為需要“隨行就市的商品”,只有有錢人才能享受。他表示,自己要放棄名醫所享有的一切,“到人民中間去”,并呼吁改變整個醫療制度,建立覆蓋全民的福利醫療。
他并非僅僅這樣想,而是直接這樣做。他跑到蒙特利爾失業者協會的辦公室,宣布免費為窮人治病,正是通過這一渠道,他接觸了共產主義者團體,并在1935年夏獲得去蘇聯列寧格勒參加國際生理學大會的機會。
白求恩后來組織了上百名志同道合的醫務和社會工作者,組成“蒙特利爾人民保健會”,并在1936年7月發布致魁北克省政府的宣言,提議在全省范圍內推行“適用于全體工資勞動者的強制健保體系”,失業者則由政府提供義務醫療,費用全免。這是全加拿大首份系統提倡全民醫保的綱領性文件。
在這一時期,他加入了加拿大共產黨,不久,一個證明他是“國際主義者”的機會到來了:西班牙內戰爆發,“援助民主西班牙委員會”的總部正設在加拿大多倫多,他們派員邀請白求恩去西班牙參戰。但西班牙共和派在戰場上的失利和西班牙內戰的殘酷,讓白求恩飽受創傷。
1937年,他受加拿大勞工進步黨和美國共產黨委派,通過宋慶齡“保衛中國同盟”渠道,于1938年1月23日飛抵當時尚未陷落的抗戰大本營漢口。2月22日,他離開漢口奔赴延安,后轉赴晉察冀邊區,開始了一段中國人非常熟悉而加拿大人非常陌生的新生活。
從那時起,直到1939年11月12日去世,白求恩都充分表現出一個國際主義者的姿態:他和毛澤東交談、通信,向聶榮臻提出各種專業性建議,他的臨終遺言,除了要求聶榮臻給加拿大勞工進步黨總書記蒂姆·布克和美國共產黨負責人白勞德寫信,告訴他們自己“一切都很快樂”和“惟一希望是多做貢獻”外,特別提到的是希望每年購買250磅奎寧和300磅鐵劑,以便治療瘧疾患者和貧血患者。
從浪子到“純粹的人”
許多記載都稱,白求恩在青年時代作風不羈,尤其在一戰結束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在歐洲迷失自我,放浪形骸,曾吸食大麻,并沉湎于酒精。
但令人奇怪的是,對于陌生人或病人,他的態度卻總是既親切又莊嚴。
他的妻子弗朗西斯是個注重生活和家庭情趣的人,而白求恩多才多藝,風度翩翩,正因為此,她當初才為之傾倒。但婚后白求恩沉湎于工作,復婚后更將熱情傾注于“做窮人的醫生”和推動建立全民醫保方面,而對于這些,弗朗西斯并不能理解,她曾多次坦言,不明白白求恩何以對這一切著迷。在這種情況下,兩個不再能互相欣賞的人,自然難以繼續共同生活下去。
不知是西班牙的血還是日寇的暴行喚醒了他,總之他自踏上中國土地后,所有和浪子沾邊的記錄都消失了,他成了一個嚴于律己,沒有不良嗜好,主動拒絕特殊照顧的“純粹的人”。曾經“崇尚奢華”的他不僅拒絕了漢口醫療部門的挽留,也謝絕了要他留在延安或五臺山的好意,甚至因有人好心挽留他在延安工作而把一張椅子扔出窗戶,最終他踏上了冀中前線,并在那里以“完人”的形象以身殉職。
白求恩具有音樂、美術、文學等多方面的才能。1935年秋他曾在蒙特利爾舉辦過個人畫展,并獲得當地藝術家的好評;1937年7月,他在西班牙前線寫的詩《今晚的月色同樣皎潔》發表在《加拿大論壇》雜志,這首詩膾炙人口,流傳一時,成為他最具知名度的作品。在中國抗日前線,他還在工作之余創作長篇小說,可惜未及完成便殉職了。
加拿大喚醒的記憶
加拿大是最早和新中國進行外交接觸和建交談判的西方國家之一。當1973年加拿大總理特魯多訪問中國時,重新關注中國大陸的加拿大人驚訝地發現,有個同胞在中國具有極高的聲望,自己卻對此人一無所知,便產生了刨根問底的沖動。
就在這一年,加拿大聯邦政府購買了白求恩出生的故居,并將之建成白求恩紀念館,于1976年正式對外開放。在探究和爭執中,加拿大人開始逐漸重新認識了白求恩,知道他不僅是西班牙和中國抗日民眾心目中的英雄,也為加拿大社會的發展、完善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隨著白求恩在加拿大的事跡的輪廓逐漸清晰,有關他的紀念物也開始多起來,約克大學白求恩學院、安大略省士嘉堡白求恩中學相繼成立。1990年3月,白求恩百年誕辰,加拿大和中國郵政同時發行了設計完全相同的紀念郵票。在白求恩曾長期生活的蒙特利爾,一座紀念雕像如今挺立在公共廣場上。
公共醫保和社會福利制度是當今加拿大引以為豪的制度,2004年加拿大廣播公司評選過“史上最偉大加拿大人”,排名第一的是“加拿大醫保之父”湯米·道格拉斯,同樣對全民醫保做出推動貢獻的白求恩排名第26,恰位列著名歌星席琳·迪翁之前。
如今適逢經濟危機,許多民眾重陷失業和困苦,加拿大人曾引以為傲的福利醫療體系也面臨巨大的財政壓力和效率威脅。此時此刻,人們更多地懷念白求恩這位畢生致力于將醫療保障提供給窮人的醫生,便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現在許多加拿大人和中國人已開始重新認識諾爾曼·白求恩,而且首先將他當做一個加拿大人、一個醫學工作者和社會活動家,而非一個抱有某種信仰的政治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