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南
“從基層上看,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
這是多年前,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在其名著《鄉土中國》中寫下的一句話。鄉土,也一度成為我們理解傳統中國的重要維度。然而,在經過幾十年的城市化運動后,僅僅是從鄉土及其相關邏輯來理解中國,已經顯得不合時宜。從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來看,2011年末,中國大陸總人口為134735萬人,其中城鎮人口為69079萬人,在數量上已超過農村人口。這并非是一個簡單的數字變化,同時也是一種生產方式、生活方式乃至整個國家價值觀念的轉變。因此,年輕一輩的社會學家,也開始越來越關注城市問題。陳映芳在去年出版的《城市中國的邏輯》中,就試圖以上海作為田野調查的主要對象,系統地闡釋、總結中國在城市化進程中所呈現的特點。書里對農民工的制度安排與身份認同、城市吸納外來務工人員的機制、城市貧困的新問題、傳統中國再認識等論題的闡釋,都為我們理解今天的中國,提供了非常好的視角。
在受啟發之余,我也多少覺得有些不滿足——社會學的言說思路,畢竟更重視的是宏觀論述和抽象概括,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諸多社會問題的骨架,看到問題的核心所在,卻看不到生活世界那更為豐富多樣的血肉。比較而言,小說的話語方式是充滿彈性的。它既可以是一幅地方風俗風情畫,一種“地方性知識”,也可以是一幅存在的地圖;既可以講述“原鄉神話”,也可以描繪“都市風景線”;既能面向時代主要的真實,也能進入個人心靈最幽暗的角落,呈現人物的不同聲音和表情。加之小說這一文體偏于通俗,容易為讀者接受,用小說的形式來介入現實問題,自然就具有獨特的優勢,也容易引起關注。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看重俞勝等青年作家的寫作,試圖通過文學批評這一方式,在文學和社會學之間找到合適的視角來理解諸多時代問題的幽微、復雜。
最近幾年,俞勝先后在《中國作家》《山花》《鐘山》《作家》《北京文學》《黃河文學》等雜志發表了大量的小說,出版了小說集《城里的月亮》。他的寫作,往往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從平民的視角來討論各種重大的社會民生問題,具有濃厚的寫實色彩。《人在京城》,還有《我叫楊煥明》,可看作是他原有寫作路向的拓展與延續。這兩篇小說,雖然所寫的人物和事件都有不同,但都與我們剛才所說的城市中國與鄉土中國等問題有關,可以放在一起進行對讀。
《人在京城》的故事并不復雜:周令申和王老師都是紅光小學的民辦教師,函授專科的學歷,收入不高,一直在為職稱所煩惱。小舒則是大學畢業后分來的年輕老師,也覺得頗不得志。知道周令申的同學鮑福長在京城工作以后,小舒便鼓動周令申到京城去,讓鮑福長給他安排工作,然后借著這一層層的關系,跳出所在的鄉村。出于對當下現狀的不滿,還有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周令申也動心了:“這個暑假,我就這么興沖沖地往北京跑了。暑假不是鄉下人的節日,暑假是鄉下農忙的季節。楊小潔在家領著8歲的兒子如何完成這些農活呢?我顧不得這些了,因為我聽見了北京在遠方召喚我,鮑福長在遠方召喚我。召喚我到北京來,掙大把的錢。我甚至想把小舒接到北京來,開始我的人生‘第二春。要是我真和小舒開始人生‘第二春了,家里那個黃臉婆怎么辦?在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我那么做了會不會對不住她呢?還有我兒子怎么辦?他將歸誰撫養呢……”
這篇小說的敘事語調始終是輕快的,也略帶諷刺。它會讓人自然而然地想起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還有路遙那充滿悲愴色調的《人生》等當代文學史中和進城有關的篇章。周令申雖然是一位人民教師,但他的夢想依然是卑微的,也帶著農民式的狂想。可是很快地,周令申的夢想就破滅了。北京城里的生活,遠遠不是周令申所設想的這么簡單。對于學歷不高的他來說,要留下來并找到體面的工作,這是一大難題。即使能留下,城里的高房價,也并非他所能接受:“肖家河這地方除了人多,房子亂外,還趕不上我們家那楓林小鎮……”“像肖家河周邊,已經出五環外了,新開盤的房子,一平米5萬左右。二手房,像天秀花園的一平米也得3萬多。別看這小伙子一個月的工資差不多是我的兩倍,但這是在北京啊。”也正是這一入城的經歷,讓周令申發現,自己的同學鮑福長并非像自己原來想的那樣活得風光無比。小說里借助夢幻敘事的形式來呈現的鮑福長的真實處境,讀來就令人覺得不勝唏噓。他的故事里,有著城市中國里真實而暗淡的一面。
《人在京城》所講的,是一個由鄉入城的故事;《我叫楊煥明》則剛好相反,所講的是一個由城返鄉的故事。這是兩條相反、卻又相通的路。小說的主人公楊煥明,原來在蘇州工業園區的一家工廠上班,一個月能掙差不多三千元錢。在他的父親楊世貴看來,這是一份非常不錯的工作,楊煥明卻選擇了辭職,希望能回到石橋子鄉崗后村參選新一屆村委會主任。在工廠沒有受到金融危機影響的前提下,他的這種返鄉行為,便顯得有些不可思議,不合時宜。但楊煥明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回來是因為我不是蘇州人,沒有蘇州的戶口,蘇州的房價那么高。像我這樣的,在蘇州干一輩子也別想買一套蘇州的房子,買不上蘇州的房子怎么可能娶上蘇州的媳婦呢?娶不上蘇州的媳婦,那也不能不娶媳婦是不是?那還得回老家來娶。娶了老家的媳婦早晚還得回來,那與其晚回來,還不如早回來呢。”楊煥明也還有著當下知識青年少有的樂觀精神。他有理想,還沒有被世俗化,深信自己具有帶領鄉親們發財致富的能力,深信個人回到農村也依然有光明的前途。
而事實上,崗后村的問題,并不是楊煥明所想象的那么簡單。他自詡為“熟悉農村情況的知識青年”,但農村的情況,確實比他所想象的要復雜得多。他雖然順利地在基層選舉中獲勝,卻遲遲沒有能夠任職。苦等數月后,他一度回到了城里:“蘇州工業園區和崗后村是兩個天地,離開幾個月后回來,我突然為這朝氣蓬勃的氣息感動著。你看早上有許多人涌進來,園區里顯得有幾分嘈雜,但這些人流很快就流進各自的廠區,一切嘈雜中都有著秩序,忙碌中都有條不紊。許多外來的務工人員都在這里尋覓到自己幸福的生活,我和李陽洋為什么就不能在這好好干下去呢?人在哪里還不是一樣地活呢?”
這一段心理描寫,很值得我們注意:楊煥明本來就在這城里打工,回農村受了挫,才覺得城里好。然而這種好,也不過是相對而言。因為他返回農村的動機,正是因為在城里難以擁有戶口和房子,不能真正獲得市民身份。他正當此時所覺得的城市的好,是帶有自我安慰的成分的。其中所蘊含的困境,依然就在那里。
如果把這兩篇小說放在一起進行對讀的話,我們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在鄉土上生活的人向往城里的生活,但他們往往無法在城里立足,無法擁有城里人的市民身份。而留在鄉土里的很大一部分人,又很難有幸福感和尊嚴感。這是因為,“在今天中國的城市主義意識形態中,‘城市被摻入了包括發展主義進化觀、城市烏托邦等在內的各種想象要素。發展經濟必須建設城市,對外開放必須依賴于城市,實現美好生活更有待于城市……伴隨著現實中‘農業現代化前景的暗淡和‘城市主義被刻意渲染,城市象征了經濟、科技、文化以及社會‘先進、‘發達、‘美好的符號,也被理解為人類聚居的高級形態、生活空間的未來歸宿。這樣的城市想象在2010年的上海世博會上,通過‘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樣的主題,被中國的官方宣傳機構表達、闡釋得淋漓盡致。”(陳映芳語)也就是說,今天的鄉土中國和城市中國所遇到的種種問題,從根源上來講,其實都與國家的價值理念有關。如果我們不能扭轉那種發展主義的、進化論式的唯城市主義想象,那么終歸還是有很多人,會像俞勝小說里的楊煥明這些人物一樣,既無法留在城市、也無法回到故鄉,即使能回去,也無法有幸福感和尊嚴感。這是時代所留給我們的待解的命題。而俞勝的小說,恰好抓住了這“主要的真實”,為我們理解這時代的人生提供了具體而豐富的個案。
責任編輯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