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大概晚上八點多的樣子,在酒場上打完一場惡仗的小吳,細長的身子晃蕩在馬路便道上。小吳在心里判斷,估計離著酒店有了一大段的距離,回了一下頭。果然,剛才酒店門口難舍難分的戰友們,都早已做鳥獸散了。媽的,想玩我?小吳的心兒一放松,身子被一只無形的手捋直了,停止了晃動。撲——一口夾雜著酒精和海鮮氣味的混合型氣體,被小吳長長地吐出來,在霓虹閃爍的夜色里彌散。之后,他開始了完全松懈的行走。走過右側的廣場,前邊就是他住的小區了。就在他松懈的行走里,遭遇了王局。
嗯,小吳用了遭遇這個詞,說明在他的潛意識里,是不希望有這個不經意的邂逅的。小吳有著文化人的標志性外形,瘦長的身子,纖細的手指,欠缺了紅潤的膚色,以及早生的華發。但他唯一和別人不同的是,鼻梁上少了一副深度眼鏡。那對不大的眼睛不僅視力沒有損傷,光澤度還非常好,當它們穿透昏黃色的霧霾時,在霧霾的深處一下子撞到了逆向行走的王局。小吳的兩只眼睛差點被撞了一個趔趄,他穩定了一下自己,一個短暫的辨別后,確定對面而來的就是王局。他想轉身,但只是想了一下,并沒有真的變成行動。步子依舊向前,向著王局過來的方向。兩只視力良好的眼睛,已經清晰地捕捉到了王局臉上的表情。王局在微笑。王局竟然在微笑,而且是朝著他微笑。這說明,在他發現王局的同時,王局也看見他了。所以,老爺子開始了微笑。這微笑是給他小吳的。
小吳的反應是靈敏的,他迅速啟動了瘦臉上的笑肌。指令來得太突然,笑肌沒有絲毫的準備,動作就露出了幾分愚笨。少了肉質的皮囊一溝溝一坎坎,兩片臉頰像是深秋的梯田。臉上掛滿微笑的小吳,剛剛被酒精浸泡的一顆心,生出來幾分尷尬和愧疚。也許就是這尷尬和愧疚,是他欲轉身的動力。
王局是去年退居二線的,在王局“二線”之前,逢年過節小吳都要去王局家串串門的。王局在單位是主抓業務的副局長,每次小吳去王局家里串門時,王局都有意識地跟小吳透露一個信息——小吳當初是他調過來的,他在位時,一定給小吳扶正,讓他坐上辦公室主任這把椅子。直到老爺子“二線”,小吳主任前邊的那個“副”字依然尾巴似的跟著他。小吳表面上樂呵呵地千恩萬謝,心里明白著呢,王局是二把手,跟一把手面和心不和。自己是王局介紹過來的人,一把手肯定也在心里防著他,每次他去一把手家里串門,一把手都問他相同的問題:家里哪里的?孩子多大了?小吳一一作答。然后一把手最后那個問題就出來了:你是王局介紹過來的吧?在夾縫中生存的小吳,暗中向一把手靠攏,一把手又不領情,又不敢得罪了王局,誰知道哪塊云彩有雨呢?讓小吳想不到的是,王局剛剛“二線”不久,局長就提升他當了辦公室主任。春節到局長家串門兒,局長的問話終于更新了,從疑問句變成了陳述句,而且還拍了拍小吳的肩膀,往后好好干!小吳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他知道,局長認他了,把他當成自己人了。這個春節,小吳第一次沒有到“二線”的王局家串門兒。
人家“二線”了,就不去人家家里串門兒了。盡管小吳有過掙扎,有過糾結,但最終他說服了自己。所謂人情世故吧,想想自己也不欠王局什么。真的在路上不期而遇了,還真就淡定不起來了。小吳畢竟也是久經錘煉的人了,他掌控住內心的微瀾,不讓它在臉上風生水起,面部呈現著燦爛的笑,朝著王局而去。
王局,您這是遛彎去了?
誰呀,聽聲音這么耳熟呢。王局面部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王局,是我。
小吳回應著。臉上堆積出來的笑未動,心卻狠狠動了一下。愧疚與不安受到了驚嚇,緊緊地團縮在一起,身上豎起刺猬般的不滿情緒,以自保。老爺子,來這套哈,這不是諷刺我么?
是……嗬,是小吳啊。
兩個身子貼近了,中間的縫隙不過半米。王局的微笑紋理清晰,增一分太過絢爛,減一份略顯生分。
王局,您這是遛彎哪?
眼不行了,離遠了看不清,超過一米就看不清了。人家看得到我,我看不見人家,顯得不禮貌。
您老眼咋了?
白內障。
原來沒聽您說過呢。
原來不嚴重,最近這幾個月發展得特別快。
白內障的手術不復雜,做了不就得了么?眼前一片模糊多難受啊。
老伴總膽小,這要是手術失敗了,不成了瞎子么,呵呵……
我幫您聯系一個專家,保證沒有問題的。
呵呵……哪天用到你,我會找你的。好,就這樣,回頭說話。
王局稍顯臃腫的身子就移動起來,與小吳擦肩而過了。擦肩而過的瞬間,小吳看見老爺子臉上的微笑紋絲未動。微笑著來,微笑著去。雖是用了些酒精,但是酒精量還不足以導致思維的遲滯。與老爺子對話時,自己說了那句幫助老爺子聯系專家,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那樣的口吻是居高臨下,面前的人盡管“二線”了,但他畢竟做過你的上司。老爺子肯定會不舒服的。然而,小吳并沒有從王局臉上看到不悅的表情。老爺子的微笑那么完美,自己話語上的疏漏并沒有破壞它。
經過了廣場,再過一個紅綠燈,前邊就是家了。廣場上的喧囂保持著很高的熱度,跳舞的,打球的……一條條的影子在燈下搖擺,像是一樹剛被風吹落的葉子。
老爺子真得了白內障?
這個問題突然就攫住了小吳。
人真是奇怪,有了那個晚上的偶遇,小吳隔三差五就能碰到王局。仿佛老爺子非要給他一個驗證的機會。小吳上下班要路過第三小學,在擠擠挨挨的接送家長隊伍中,小吳尋到了王局的身影。人群里的王局是與眾不同的,他的表情并非等待的焦急,如別的家長那樣,把企盼的目光投向校園門口,努力把自家的孩子從一大堆的孩子中分揀出來,然后大聲喊:爺在這兒呢!王局沒有。他很安靜地守在一輛電動自行車旁邊,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小吳只能這樣形容王局的微笑,除了恰到好處,他找不到更適合形容王局微笑的詞匯來。
接到孫子的王局,騎上電動車,動作熟練地在便道上穿行。熟練地躲閃,熟練地超越,根本看不出來是一個深度白內障人該有的熟練,以及精準。
王局,接孫子啦?
小吳老遠就和王局打招呼,王局老遠就減速,然后慢慢停了車子,微笑著轉向發出聲音的那個方向,問,是小吳吧?
是我,王局。
小吳走近王局,走進王局的一米視線之內,讓王局看清他。然后,不等王局說話,開始嗔怪王局:王局,您真是的,眼睛不好還騎電動車,這要是把您碰著了可咋辦。不就是接孫子么,他爸媽沒空,以后我幫您接。
小吳,我沒事,你是個大忙人,咋能麻煩你呢。好了,有空說話啊。
王局的右手一助力,電動車開走了。
看著王局的背影兒,小吳琢磨,老爺子會不會只看不見他一個人呢?
時間長了,小吳發現,王局的看不見還真不是針對他一個人的。漸漸的,單位里的人熟悉王局的人,都知道老爺子得了白內障。都知道老爺子見了誰都微笑,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恰到好處的微笑已經成了老爺子的標志性表情。老爺子微笑的原理是,因為看不見,所以微笑。原來,微笑于王局而言,是一種禮讓。落實了王局的看不見不是針對他一個人的,小吳還是有一些疑慮,他不能百分之百地相信王局的眼疾。
小吳決定考驗一下王局。
又是一個晚上,和上一個夜晚的相遇,幾乎是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王局微笑著朝小吳走過來,小吳微笑著朝王局走過去。不同的是,小吳在這次相遇中,沒有和王局打招呼。一胖一瘦兩個人微笑著而過。相向而過的瞬間,小吳把自己的身子和王局的身子之間的距離,控制在一米之外。為了保持更遠的距離,小吳的身子差不多是貼著公園的欄桿走的。這是一個充滿冒險的經過,小吳細瘦的身子在經過王局的瞬間,有了輕飄飄的感覺,趕緊丹田氣下沉,才穩住了它。
小吳的身子過來了,王局的身子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