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英國廣播公司(BBC)是英國久負盛名的公共廣播電視系統,以BBC為例,討論西方新聞專業主義理念在操作過程中面臨的現實困境,旨在強調這一主義的誕生與發展與其所根植的歷史與社會土壤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并通過對影響中國新聞記者職業身份的三套話語——儒家傳統道德話語、主流政治意識形態話語和商業主義話語進行深入闡述,以探討西方新聞專業主義在“移植”到中國的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相關問題。
【關鍵詞】新聞專業主義;BBC;客觀性;記者
根植于西方社會與文化土壤中的新聞專業主義(journalistic professionalism)正在獲取全球性的影響力。國際新聞從業者聯盟(IFJ)在其官方網站上,將新聞專業主義歸納為如下一些基本概念:真實(truthfulness)、準確(accuracy)、客觀(objectivity)、公正/公平(impartiality/fairness)與公共責任(public accountability),等等。[1]對意識形態和歷史文化因素的摒除使得這些概念帶有了某種普世性色彩。在中國,亦有為數眾多的媒體從業者和學者為上述理念的推廣而呼喊,主張將新聞記者變成一個純粹的“職業”。
國內新聞業對西方新聞專業主義的關注,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當下社會劇烈轉型的過程中新聞從業者對自身角色想象與認同的某種焦慮。一方面,中國的政治制度和文化傳統確實為新聞記者賦予了較多“非職業”的色彩——記者不但是信息記錄者與闡釋者,還是執政黨的喉舌、肩負著“兼濟天下”使命的知識分子,以及匡扶正義的“媒體法官”。這些來自官方和民間的期許,使中國的新聞從業者承擔著“難以承受之重”。在這種情況下,在西方具有深厚根基的新聞專業主義,幾乎成為唯一可以參考和借鑒的“穩定”的體系。
然而,新聞媒體是深深嵌入社會結構之中的,它的變遷不能脫離獨特的文化土壤存在。當中國的新聞記者毫不猶豫地將西方的新聞專業主義視作化解身份危機的良藥時,西方社會的民眾其實也在不斷反思這一主義的種種缺陷和困境。以享譽全球的英國廣播公司(BBC)為例,或可令讀者管中窺豹,更為理性地看待這一現象。
BBC是英國久負盛名的公共廣播電視系統,以莊重的風格和對專業性的堅持贏得廣泛尊重。但縱觀最近十年來BBC面臨的一些形象危機事件,不難發現大多與其所奉行的專業主義理念有關。
從業者不恰當的行為和言論
2004年,英國王太后去世,BBC記者皮特·西森斯在進行現場報道時,竟系著紅色的領帶。在事發當天,這名記者即前往王宮,采訪王太后的侄女瑪格麗特·羅德,并一連提出了一系列問題:王太后死前什么樣子?女王陪在王太后身邊嗎?她是不是很痛苦?……正因失去至親而悲痛萬分的羅德夫人當場拒絕了這個記者的所有提問。此后,英國王室成員在多個場合指責BBC記者有失禮儀,沒有體現出對死者的關懷和對王室的尊重。而面對王室和大批民眾的指責,BBC態度強硬,稱這樣的報道方式是董事會投票表決的結果,也是英國主流民意的反映,記者只是在依從專業性守則工作。而一些研究者和觀察家則認為,這一狀況表現出BBC的決策者錯誤地判斷了民眾對君主立憲政體未來走向的看法。
從業者言論的政治不正確問題,也使BBC時常為民眾詬病。源于專業主義中的公平原則,公共廣播與電視須為多方觀點提供平等的表達空間,然而在實際操作中,卻時常因尺度過大而“走火”。例如,2004年初BBC主持人羅伯特·吉爾羅伊-希爾克公開發表言論,用“阿拉伯人”指代伊斯蘭教原教旨主義激進分子,稱“難道讓我們欽佩阿拉伯人當人體炸彈、讓別人缺胳膊少腿,或是贊賞他們壓制婦女?”,此舉遭到英國種族平等委員會和英國穆斯林委員會的猛烈抨擊,并報了警。類似的事件,還有2010年BBC女主播朱蒂·史碧爾公開在一檔節目中調侃“中國人吃貓肉”而遭華人社群投訴,不得不公開道歉;2011年BBC著名主持人杰里米·克拉克森在節目中嘲弄印度人不講衛生,也遭到不少觀眾的投訴。
專業主義的存在旨在于新聞媒體與其他社會系統之間設立屏障,以確保新聞業運行的獨立性。但過于生硬的割裂也難免陷入教條主義的窠臼。畢竟新聞的內容廣涉言論、觀念、意見與思想,新聞從業者的身份可以純粹,但其言行產生的社會影響,卻是專業主義無法化解的。
誤報性侵案件
2012年11月10日,BBC總裁喬治·恩特維爾斯宣布辭職,起因是著名欄目《新聞之夜》的一則不實報道,這則報道錯誤地指出前保守黨議員麥卡爾平涉嫌性侵害兒童。及至辭職這一天,恩特維爾斯擔任BBC總裁僅54天,成為BBC歷史上在任時間最短的總裁。
節目中,一位名叫史蒂夫·梅沙姆的受害者稱這名保守黨政客曾于上世紀90年代在威爾士的一家福利院對他進行性侵犯。警方在調查中讓他看了一張照片,而他被錯誤地告知這個人就是麥卡爾平。后來,梅沙姆看到了另外一張照片,才意識到性侵者其實另有其人。隨即,他發表了一份聲明,向麥卡爾平表示“誠摯的歉意”。他說,在BBC找他做節目的時候,記者并未向他出示麥卡爾平的照片來核實。麥卡爾平也發表了一份措辭激烈的聲明,對這個“完全錯誤并且嚴重誹謗”的報道表示強烈譴責,律師則建議他起訴《新聞之夜》。
我們無法用單純的“專業失誤”來解釋這一誤報事件。羅賓·埃特肯在《我們能信任BBC嗎?》一書中,即通過大量歷史事實闡述了BBC的決策者和從業者在政治立場上偏向工黨,對于保守黨政客的負面信息則多做夸大與渲染。曾任保守黨新聞通訊處處長的查爾斯·利文頓甚至公開表示“新工黨已經鉆進了BBC的腦子里,該公司已經不能確保作為一個社會公共服務機構的應盡的義務”,并聲稱一些BBC記者有著“赤裸裸的左翼偏見”。對此,BBC當然是嚴詞否認的。[2]
這件在英國乃至國際社會引起廣泛爭議的丑聞,不但使不少英國民眾對BBC所秉持的專業主義理念產生懷疑,更昭示了黨派偏向在日常新聞操作中的難以避免。
包庇前員工性侵丑聞
近年來BBC面臨的最嚴峻的形象危機,莫過于已經離世的著名主持人吉米·薩維爾生前對未成年人的性侵事件被曝光,而BBC高層則被指責對此縱容包庇。
薩維爾被發現曾在過去半個世紀中對300多人實施性侵,其中不少受害者在案發時還不滿16歲,最小的只有7歲。自英國警方于2012年10月19日正式啟動對薩維爾性侵案的刑事調查以來,已有450多名潛在受害人報案,其中已成立200多項性侵指控。而陸續披露的一些文件顯示,早在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BBC的管理層就注意到了薩維爾行為的異常,并有公司中層就此向上級報告,但最終這些報告都被束之高閣。薩維爾去世后,《新聞之夜》欄目的調查記者發現了這位已故著名主播不為人知的陰暗面,在對其進行調查之后,制作出一期有關其“涉嫌性侵少女”的節目。但是,這期節目卻在播出前的最后時刻,被時任編輯里彭從節目單上撤下。隨后,里彭在博客上如此為自己辯護:“……薩維爾已經去世了,無法為自己辯護……”——這也是來自新聞專業主義的話語。
更有指控聲稱,BBC內部“性侵文化”由來已久。一些受害者在接受調查時也透露,在薩維爾名聲大噪的上世紀70和80年代里,BBC內部性侵成風,在當時環境中,性侵犯行為被認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BBC兩名前女員工指證,1977年時,她們曾被當時的明星主播戴夫·特拉維斯帶到工作室里進行侵犯,當時其中一人才17歲。今年10月22日,50歲的BBC男記者拉塞爾·喬斯林自殺身亡。自殺前,喬斯林曾表示自己無法忍受一名女同事的性騷擾,而此事并未引起BBC高層的重視。據英國《每日郵報》報道,喬斯林曾于2007年拒絕了這名女主播的性暗示,此后他便收到很多辱罵性的電話留言。喬斯林的父親退休前曾是一名警員,他給BBC打去電話希望此事得到解決,而一名發言人僅表示“公司會調查此事”。喬斯林的父親認為BBC對喬斯林的死負有責任。
這一丑聞對BBC的公信力構成了巨大的沖擊。據英國《每日郵報》報道,由BBC旗下廣播五臺所收集的最新民調數據顯示,近半數BBC觀眾“不再信任”這家媒體。調查顯示,47%的觀眾認為BBC“不值得信任”,只有45%的觀眾認為其“可信賴”。僅在3年前,對BBC持信賴態度的觀眾還有62%。
盡管我們不能草率地將這一道德丑聞的發生歸咎于新聞專業主義理念對從業者個人道德要求的放棄,也不能就此認定個別從業者的道德淪喪可以簡單放大至整個BBC,但一個具有全球影響力且受人尊敬的媒體機構,竟對從業者如此惡劣的失格行為做出如此冷漠的反應,也不能不令人反思以冷峻、獨立為主要訴求的新聞專業主義,是否缺少了與社會道德指標的結合。
中國新聞記者的身份政治
任何一種主義,都無法脫離具體的歷史文化土壤存在。BBC在過去十年間的諸多“遭遇”,都折射出新聞專業主義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面臨的種種挑戰和困境。如果報紙的新聞專業主義根植于“便士報”時期英美的社會土壤,那么公共廣播電視的新聞專業主義則來自BBC創立初期的歷史文化。如今,無論制度環境還是媒介環境,均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專業主義則演變為一種一成不變的、教條式的“原教旨主義”。公平原則可能使某些有意或無意的言論在某些語境下對某些群體、某些人構成巨大的傷害,與社會系統的極端疏離則使新聞業成為沒有人情味的道德洼地。這些困境,源于新聞專業主義在發展的過程中,逐漸脫離其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成為游離于社會結構之外的烏托邦式的“想象共同體”。作為新聞從業者的“人”和作為社會人的“人”日漸分裂,最終導致的將是整個行業公信力的動搖。
在中國,情況更是微妙。試圖脫離社會土壤,而將新聞記者預設為純粹的“專業”,就算不是完全不可能,也絕非引入一套現成的體系便可一蹴而就的工程。在當下中國,至少有三套迥異于西方社會的話語對新聞記者的職業身份產生著根深蒂固的影響。
首先,便是儒家文化的道德傳統話語。新聞記者從誕生之日起,便被賦予了強烈的文化精英色彩。這從早期報刊和早期電視的內容及風格便可一窺究竟——前者往往帶有顯著的啟蒙和訓教意識,而后者則大有將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美學化的企圖。[3]新聞記者往往被公眾寄予崇高的道德期望,他們在社會變遷中“理應”扮演的角色也微妙且復雜。這一有別于英美文化語境的文化身份,在美國學者JudyPolumbaum和中國記者熊蕾對中國新聞從業者做出的一系列訪談中,有十分清晰的呈現。[4]在某種程度上,對于中國新聞業的普通受眾而言,記者的“正義感”有時比“專業性”來得更加重要。
其次,是主流政治意識形態的話語。國有傳媒體制下的新聞記者,無論在理念上還是在實際生活中,均有著“國家宣傳干部”的身份預設。能否扮演好執政黨的耳目喉舌,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決定了一個新聞從業者在體制內受到認可的程度。
最后,是商業主義的話語。中國新聞業的市場化和商品化,已達到相當深的程度。但需要指出的是,中國新聞業的商業主義與英美有著截然不同的土壤。國家作為媒體的所有者和直接資助者,依然在通過財政撥款維護著象征性的經濟權威,這一象征性的力量固然旨在強化對傳媒施以控制的合法性,卻也確保了無論傳播技術與媒介環境如何變化,媒體不會因商業失敗而倒閉,記者也不會因入不敷出而被迫去職。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這為具有文化精英和執政黨喉舌雙重身份的新聞記者,又增添了一重經濟上的安全感。
在上述三套話語的交錯作用下,于中國的新聞記者而言,“專業主義”就算不是可有可無,也絕非頭等重要的信條。在實際操作中,中國新聞記者的自律和他律機制在很大程度上是較為含糊的行業規范、隨機應變的行為守則以及寬嚴相濟的事后追懲制彼此混雜的產物。來自西方的新聞專業主義參與到各個環節中,卻不具備顯著性。
結 語
本文無意梳理上述話語體系下中國新聞從業者身份中的合理與不合理的元素,只想表達一個合乎常識與邏輯的基本觀點:最契合某種社會形態的某種“主義”,一定是從這一社會內部生發出來的,外來的經驗固然可以在一些情況下提供不無裨益的鏡鑒,但終究難逃“道器之辨”的老生常談。相關的教訓,即使在并不久遠的中國現當代史中,也是不勝枚舉的。
最后,需要申明的是,在很多方面,BBC依然是全世界范圍內最值得尊敬的新聞媒體之一,它在過去90年的發展中設立的一系列規則與典范,將令全世界的新聞機構和新聞從業者獲益。本文以BBC為例,旨在探討一種初衷甚好的“主義”或“理念”在時空變遷中如何因走向自我封閉而對整個行業構成威脅,落腳點仍在于強調新聞媒體與社會結構的緊密結合。實踐上的結合,重要性自不待言;觀念上的結合,也是不應放棄的追求。中國語境下的理想的新聞業,至少在目前的社會條件下,應是自由與責任、專業精神與人文關懷、信息生產與正義匡扶的集合體。畢竟,勾勒一個烏托邦很是省心省力,但文化的制約和公眾的期望卻是實實在在的。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新中國六十年新聞事業史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09AXW001)]
參考文獻:
[1]status of Journalists and journalism ethics:IFJ Principles[EB/OL].http://www.ifj.org/en/articles/status-of-journalists-and-journalism-ethics-ifj-principles.
[2]Aitken,R.,Can We Trust the BBC?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Ltd.,2007.
[3]常江.現代性的基因:解讀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電視文化[J].新聞春秋,2013(1).
[4]Polumbaum,J. and Xiong, L.,China Ink:The Changing Face of Chinese Journalism,Roman & Little field Publishers Inc.,2008.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
編校:趙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