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地亞：復雜的入歐感想

祝躍

2013年6月30日晚上10點，克羅地亞首都薩格勒布的黑夜被一道道煙火點亮，中區廣場奏響了歐盟盟歌《歡樂頌》。當歐盟主席巴羅佐用克羅地亞語對聚集在廣場的克羅地亞人說出 “歡迎加入歐盟”時，人群里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

隨后克羅地亞總統伊沃·約西波維奇向民眾宣布：“今天對我們的祖國來說是偉大和榮耀的一天。我們的歷史翻開了新篇章。”

自從脫離南斯拉夫以來，克羅地亞經歷了20年的戰火。如今，重獲和平的克羅地亞成為歐盟第28個成員國，這對于克羅地亞人來說應該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而對于歐盟來說，吸收原南聯盟國家的克羅地亞標志著歐盟東擴又進了一步，也為歐盟打開了通向巴爾干半島的大門。

然而克羅地亞自身的經濟和政治問題以及看不到盡頭的歐債危機讓這場本來值得慶賀的事情看上去并不那么美好。

“我們國家不穩定的政治局勢、腐敗橫行的現狀、高達20%的失業率表明不是所有歐盟成員國都會笑著歡迎我們，”克羅地亞第一副總理威斯納·普西奇（Vesna Pusic）表示。而一位在薩格拉布一家市場里擺攤的克羅地亞老人則問：“看看希臘和西班牙的現狀吧！我想知道我們的路在哪里？我們是否需要通過幻想才能品嘗到（加入歐盟的）好處？”

“克羅地亞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只不過挑了一個不好的時間。”薩格勒布大學政治學教授達沃·德杰內羅（Davor Djenero）表示，“克羅地亞和歐盟之間沒有蜜月期，他們需要盡快地適應對方，而克羅地亞人也要做好準備來面對入歐帶來的挑戰和機遇。”

那么，克羅地亞人如何看待入歐帶來的變化？他們對此又有著什么樣的準備和期待呢？

橄欖油：抱團競爭、以質取勝

說到克羅地亞著名的出口產品，橄欖油絕對是有代表性的一種。對于克羅地亞廣大種植橄欖的農戶來說，加入歐盟即意味著他們的產品可以出口到更多的西歐和南歐市場，但是也意味著他們無法享受到傳統出口目的地塞爾維亞和波斯尼亞所提供的自由貿易優惠。同時，原本牢牢把控著國內市場的橄欖油供應商將不得不面臨著來自西班牙、法國等地的橄欖油的競爭。

克羅地亞人Lena Puhar家族經營橄欖油生意已經有數十年的歷史。之前他們的產品主要銷往國內以及塞爾維亞。加入歐盟毫無疑問為他們打開了一個新的市場。

“我相信我們的橄欖油在質量上有著很好的競爭力，能夠與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橄欖油一較高下。”Puhar說。她在6月份的時候用英語拍了一則廣告，向“來自西歐的顧客展示如何辨別橄欖油的質量”。

不過她很擔心自己以及其他克羅地亞橄欖油生產者的利益會受到來自外國橄欖油的沖擊。“很多克羅地亞橄欖油商都是自產自銷，規模比較小。我的農場一年只能生產10噸橄欖油，相比于那些產能動輒百噸的意大利、西班牙企業來說，我的力量十分薄弱。”她說，“一個小企業很容易被打垮，因此我們需要團結起來創造一個區域性的品牌，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創造機會。”

另一位橄欖油生產商Sandisk Chiavalon與Puhar持相同的觀點，他建議政府應該幫助成立一個相關的協會，可以將全國主要的橄欖油生產商團結起來，共同面臨來自歐盟的競爭。

不過他也強調“質量”的重要性。他的橄欖油被權威機構評為世界上最棒的15種橄欖油之一，因此當他談到與歐盟其他國家的競爭時表現得十分自信。

“讓他們來吧，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他說，“我們剛好種了新的樹，很快就會有更多的油，所以我們需要更大的市場。加入歐盟讓我們省去了很多出口的時間和費用。”

克羅地亞橄欖油行業這種“既小心又自信”的心態正是克羅地亞國家企業創新局高級主管伊沃·弗萊加諾維奇（Ivo Friganovic）所希望看到的。“加入歐盟對于克羅地亞橄欖油商來說絕對是一個不小的變化。相比較而言，西歐和南歐的市場比巴爾干半島的市場要大得多，因此毫無疑問，克羅地亞的橄欖油有著更多的機會。同時歐盟消費者更強的消費能力可以讓克羅地亞橄欖油走上高端路線。與西班牙3-5歐元一瓶（500毫升）的橄欖油相比，克羅地亞的頂級橄欖油可以賣到45歐元一瓶。我們不必與來自這些國家的橄欖油直接競爭。我們需要一個好的戰略、一個好的突破口來打開歐盟這個龐大市場。”他說。

弗萊加諾維奇還認為克羅地亞的橄欖油農場主可以發展“農業旅游”，利用歐盟國家公民赴克羅地亞的便利性大大提高的機會來讓更多的游客到自己的農場參觀橄欖樹林，體驗橄欖油的生產過程，在提高收入的時候也可以振興克羅地亞的旅游業。

葡萄酒：缺乏準備、尚待適應

與克羅地亞橄欖油一樣出名的還有那兒的葡萄酒。克羅地亞的葡萄酒商們一開始也是摩拳擦掌，準備向更大的歐盟市場進軍。然而令他們始料未及的是，他們還沒有付諸行動就遭到了打擊。

迎頭遭到痛擊的是克羅地亞經典葡萄酒品牌Prosek。擊垮它的不是其他品牌，而是來自歐盟總部的一道禁令——2013年6月初，歐盟認為Prosek與意大利的葡萄酒品牌Prosecco比較相似，從而認定Prosek侵權，命令從7月1日起禁止Prosek葡萄酒在歐盟境內（包括克羅地亞）銷售。

這樣的判決引起了克羅地亞人，特別是Prosek葡萄酒產地赫爾瓦地區（Hvar）居民的強烈不滿。在面對英國《星期日電訊報》采訪時，Prosek酒廠的負責人、克羅地亞最富盛名的葡萄酒生產商之一的托米奇先生（Mr. Tomic）咆哮著說：“Prosecco和Prosek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葡萄酒，前者口味淡、泡沫多，而后者是典型的甜酒。”

“Prosek的歷史比Prosecco要早。我們沒有模仿意大利人，我們自己已經喝了幾個世紀的Prosek。在這兒（赫爾瓦），無論是婚禮、生日派對、圣誕節還是復活節，Prosek總是不可缺少的。”他補充說。

但是歐盟官員卻不為所動，歐盟農業署發言人羅杰·維特（Roger Waite）表示“兩者的發音相似會讓想買Prosecco的消費者錯買到Prosek，對前者造成損失。歐盟的法律是保護那些已經在歐盟注冊過商標或專利的產品，在這一方面，Prosecco比Prosek要早得多。”

托米奇很顯然不能接受這樣的說辭。在他看來，這是歐盟歧視性政策的體現。在自己世代經營的葡萄酒品牌即將消失的情況下，這位67歲的老人開始懷疑加入歐盟是否是個正確的決定，并認為克羅地亞政府將葡萄酒行業作為犧牲品來換取歐盟入場券。

曾經為Prosek撰寫過推薦文章的英國人保羅·布拉德布瑞（Paul Bradbury）說：“我不知道有多少克羅地亞人支持入歐，但我敢肯定赫爾瓦地區85%的人反對入歐。”

不過布拉德布瑞并沒有將矛頭對準歐盟。在他看來，Prosek的遭遇和托米奇的憤怒表明了克羅地亞葡萄酒行業，乃至整個克羅地亞，都還沒有對加入歐盟做好充足的準備。

“克羅地亞的葡萄酒商們以為加入歐盟僅僅是打開一扇大門，讓他們可以把葡萄酒賣到更多的國家。”他說，“實際上并不是這樣，歐盟的市場規則與克羅地亞本地完全不同。克羅地亞的葡萄酒商不僅僅需要熟知市場規則，還要加入更多的營銷元素，讓克羅地亞的葡萄酒為更多的歐洲消費者所熟知。”

布拉德布瑞還建議托米奇（同時還有其他葡萄酒商）去聘請專業的法律團隊來維護Prosek的利益，或者暫時換個品牌名稱來讓自家的葡萄酒生存下去。之后他們則需要專業的營銷團隊、現代的銷售手法來參與歐洲市場的競爭。

“克羅地亞葡萄酒有著自己的優勢，但是大多數葡萄酒商人都還沒有意識到如何利用這些優勢，這一點需要盡快地改變。”他說。

科學家：機會增多、春天來臨

作為克羅地亞兩大標志產業的橄欖油和葡萄酒行業的遭遇不盡相同。它們對于科技界從歐盟那兒得來的好處恐怕只有“羨慕嫉妒恨”了。

在宣布加入歐盟的前一個月，克羅地亞就從歐盟那里獲得了1120萬歐元的資金來發展本國19個科研項目，而在過去的8個月中，克羅地亞從歐洲科研委員會（ERC）那里獲得了大約5900萬歐元的資金，比本國國內提供的科研資金多出1/3。

更重要的是，已經是歐盟一員的克羅地亞在歐洲科研委員會布魯塞爾總部有了自己的席位，這樣可以確保本國的科研實驗可以不斷地獲得歐盟方面的資金。根據克羅地亞科技部副部長薩沙·澤蘭尼卡（Sa a Zelenika）描述，克羅地亞可以在未來7年獲得歐盟“第七科技框架計劃”（FP7）以及后續的“展望2020”（Horizon 2020）計劃中獲得115億歐元的資金援助。

“我們現在在歐盟科技界有了一席之地，可以和其他國家坐在同一張桌子旁討論事宜并享有決定權。”澤蘭尼卡說，“克羅地亞科技會得到近一步的發展，更接近歐盟的標準。”

澤蘭尼卡的話無意中也揭露了一個事實：克羅地亞的科技力量比起歐盟來說還有不小的差距。據統計，克羅地亞國內被規劃到“第七科技框架計劃”中的科研項目成功率為17.2%，低于歐盟平均21.2%的成功率。

較低的成功率是由較低的國家投資造成的。歐洲科研委員會主席佛提斯·卡法托斯教授（Prof. Fotis Kafatos）曾表示“國家的資金支持才是一國科技發展的關鍵動力”，而克羅地亞每年投入科研的資金僅占本國GDP的0.75%，遠低于2%的歐盟平均水平。

克羅地亞Osijek大學電子工程學教授Srete Nikolvoski認為較低的政府投資會讓克羅地亞的科研機構和大學與先進設備和理論無緣，降低了科研團隊的研發成功率，會阻礙政府向“展望2020”計劃中獲得更多的歐盟資金支持。

很顯然，加入歐盟讓克羅地亞人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政府已經決定到2020年將每年科研投入占GDP的比例提升至1.4%。作為第一個獲得歐盟“第七科技框架計劃”援助資金的克羅地亞人，Rijeka大學醫學教授Stipan Jonji認為政府對于科研投入的重視——無論是否是加入歐盟后被迫做的——都會對克羅地亞的科技振興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我相信情況會有所好轉。尤其是在加入歐盟的情況下，我們與歐盟那些科技發達的國家的科學家和科研機構的聯系會更緊密。這是我看到的加入歐盟的好處。”Jonji教授說。

老百姓：反應平淡、信心不高

各行業對克羅地亞入歐的看法都與自己的利益息息相關，老百姓也是如此。對于普通的克羅地亞人來說，加入歐盟能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好處才是他們最關心的事。

盡管克羅地亞媒體報道說有62%的克羅地亞人支持入歐，但只有40%多的人相信克羅地亞經濟能夠在未來數年內從歐盟獲益。這與克羅地亞和歐盟的經濟現狀不無關系。

克羅地亞目前最大的經濟問題是超過20%的失業率（其中青年的失業率超過40%）。很顯然，自身失業率正在不斷高企的歐盟根本無法幫助克羅地亞解決這一問題。

35歲的薩格勒布市民Lado Gojkovic自從兩年前失業后一直都沒有找到工作，對克羅地亞本國經濟形勢已經不抱什么希望的他本來希望能夠在加入歐盟后去其他歐盟國家工作。但是來自奧地利、德國、英國、荷蘭和斯洛文尼亞的禁令讓他的愿望至少在兩年內不能實現。羅馬尼亞、葡萄牙、芬蘭等國雖然沒有禁令，但不是離克羅地亞太遠就是與克羅地亞的就業狀況一樣糟糕。

“歐盟一些國家有關禁止錄用克羅地亞人的法令讓我覺得加入歐盟給我的生活沒有帶來任何變化。我在克羅地亞找不到工作，在其他國家也很可能如此。當然我不會放棄，我還是會去一些沒有禁令的歐盟國家嘗試一下。” Gojkovic說。

40歲的Amela Bauk是來自斯普利特市（Split）的一名老師。沒有成為失業大軍一員中的她對于加入歐盟后所帶來的變化有所期待。

“我希望政府預算會參照歐盟的標準在公共領域上有所增加，這樣我就能獲得更高的工資，從而我能夠改善家里人的生活，甚至讓我的孩子去西歐的一所大學讀書。”

而20歲的Maja Zablat可能是為數不多對加入歐盟而感到興奮的克羅地亞年輕人之一。這個在薩格拉布大學學習政治學三年的女孩在7月3日收到了一所奧地利大學的通知書，允許她10月份去奧地利繼續進修。

“我在那兒的身份是歐盟國家的留學生，和奧地利、德國、法國的學生是一樣的待遇。”她說，“我打算在奧地利獲得碩士學位，這是我一直都想做的。”

但是，當問到畢業之后的打算時，這個女孩一改之前的興奮，變得有些猶豫起來。“我想我可能會嘗試在奧地利工作，不行的話就回克羅地亞。現在的局勢很困難，不過也許事情在幾年內發生好轉。”她說。

Zablat的話也許代表著很多克羅地亞人的心聲——加入歐盟不會在短期內給克羅地亞帶來好處，人們更多地寄希望于未來情況的好轉。正如克羅地亞總統約西波維奇所說，“克羅地亞不能完全依仗歐盟，克羅地亞人要更多地利用這個平臺來做出自我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