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仕瓦爾·德賽：告訴你黑夜的秘密

王春景

1947年，新印度誕生了，她終于擺脫了將近三百年被外族奴役的命運。然而作為新印度成員的女性，并未迎來真正意義上自由的新生，傳統宗教文化所鑄造的堅硬外殼還在擠壓著她們的心靈，市場經濟的發展及經濟的全球化又帶來了新的壓迫。不止一次的針對女性的惡性事件發生在現代的印度，使印度女性的生存境遇受到世界的廣泛關注。

身處其中的印度女作家對女性所遭受的文化及經濟的迫害有深刻的體會和近距離的觀察，她們以各種文學形式表達著自己對傳統宗教和現實政治的不滿，為改善印度女性的生存狀況戰斗，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和介入現實的精神。印度當代小說家凱仕瓦爾·德賽（Kishwar Desai）（1956— ）便是較有代表性的一位。

凱仕瓦爾·德賽的作品都以一位社會工作者思慕·格為敘述者，她被卷入一些重要的案件中，出于責任感和正義感，她不懼黑暗，四處奔波，探求真相，謀求解決之道。思慕蘭是一個勇敢的新女性，一個不拿薪水的專業的社會工作者，一個背叛了傳統社會規范的女性。她沒有按照傳統的方式生活，在20歲的時候，擅自取消了已確定的婚約，獨自到德里闖蕩。已過中年的她依然未婚，自由地與男性交往，吸煙，喝酒，經常口吐臟字，對社會腐敗及貧富差距有清醒的認識和不滿。“我又回到這個城市，仍然未婚，但已經是個飽經世故的女人，一位情場老手和四處闖蕩的旅行家，也是一名婦女解放運動專家。”

凱仕瓦爾的處女作是《見證黑夜》（Witness the Night，中譯本《我一開口，這世界就變了》），創作于2010年，以其強烈的介入現實的精神及其冷峻的筆墨，獲得該年度的科斯塔圖書獎 ，這部作品還獲得英仕曼亞洲文學獎的提名。作品由杜爾迦、我（思慕蘭）、杜爾迦逃到英國去的嫂子賓尼三人的敘述構成，杜爾迦以日記的形式記錄自己的見聞，思慕蘭作為社會工作者記錄了杜爾迦及其姐姐沙達的悲慘遭遇，賓尼以郵件的形式講述她所了解的真相。三個女人從不同的角度重構了杜爾迦與姐姐沙達的生活，再現了現代印度女性的艱難處境，揭露和批判了印度社會及宗教傳統中的性別歧視及其可怕的社會后果，以其高度的現實性震撼人心。

如標題所示，小說描寫了印度現代女性所面對的黑夜一樣的現實，濃重的夜色如同巨獸一樣，吞噬女性脆弱的身體，戕害她們的精神世界。構成這令人窒息的黑夜的，是印度由來已久的歧視女性的文化傳統。印度宗教及歷史悠久的種姓制度對女性的生活進行了嚴格的控制，女性只有在家庭的空間里才能獲得自己的地位和身份。種姓制度又直接影響了婚姻制度，因為遵循內婚制，就導致了特殊的婚姻習俗——童婚制與嫁妝制，并最終構建了印度社會歧視女性、重男輕女的傳統。作品對于這些破壞女性的傳統習俗進行了尖銳的揭露。

小說的主人公，十四歲的女孩兒杜爾迦，是黑夜的見證人。她生活在一個富足的旁遮普家庭，然而，所有生活中的富足都是留給男人享用的，屬于杜爾迦與其姐姐沙達的，是沒有盡頭的黑暗。這個富有的家，對她們來說，扮演了地獄一樣的角色，“巨大而黑暗”。

歧視女性造成了很多針對女性的恐怖行為，其中之一即是殺死女嬰。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女孩們就面臨著可怕的命運，面臨著無法抵抗的謀殺。杜爾迦的日記記載了有關姐姐沙達剛出生時的故事：

事實上是狗找到她的，那時她才一周大。當時他們都覺得她是個巫婆，因為她怎么都死不了。一開始他們給她吃鴉片，把她放在牛奶罐里，然后轉動牛奶罐。奇怪的是牛奶變成黃油，而小孩子依然活著，還在哭，鴉片也沒讓她睡過去。助產士于是很害怕地跑了，因為她覺得沙達長著倒腳，那是巫婆的標志。最后我奶奶鼓起勇氣，讓人在晚上將這個巫婆小孩埋在一個泥罐里。不幸的是，狗將她挖了出來，吉圖把她帶回家，她哭著想吃奶。他用脫脂棉吸了牛奶喂她，就好像他喂布娃娃一般。

我慢慢發現我們家族歷史里面居然有如此野蠻的部分。當我的祖母生了第六個女孩兒時，她被告知說她必須離開這座房子。我們家有偉大的傳統：扼殺小女孩，這個傳統我們一直保留到今天，不僅扼殺自己家的，還有別人家的，就在我們家經營的那個診所里面。那里可以進行檢查，如果是女孩兒就被流掉。就這么悄悄地被埋在房子周圍。偶爾當翻耕土地的時候，小小的骨架就會被翻出來。

為了增強弒嬰事件的可信性，作者又以第一人稱的敘事，描述了新聞報道中的內容：

為了紀念那些“失蹤的女兒們”，大家都在種樹苗。旁遮普以謀殺女兒而出名，這里的性別比例全國最低——男孩兒女孩兒的比例不到100：85。不管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發出多么可怕的警告，女孩子們還是被認為是不祥之兆。

很多醫院的助產士會帶走孕婦們剛生出來的女嬰，將她們密封在土罐里，然后將罐子繞地滾一圈直到小孩兒停止哭泣；或者直接將她們悶死；或者給她們吃鴉片然后再埋掉。最近有位女人懺悔，說為了能生個男孩兒，她已經墮胎七次了。

如果說杜爾迦和姐姐在家里發現的這野蠻的秘密是可怕的過去，那嫁妝制就是展現在她們面前的恐怖的未來。嫁妝對她們來說不僅僅是父母財產的損失，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恐懼。婚姻成為一種交易，非但不能給女孩們提供一個溫暖的家，相反，卻成為暴力和恐懼的所在。女孩們擔心嫁妝不夠結婚后遭受非人的折磨，她們對婚姻充滿忐忑。杜爾迦在日記中寫道：

萬一我們因為嫁妝不夠而被燒死怎么辦……？我們剛剛知道隔壁鄰居的一件事：這家人的姑娘嫁出去不到一個月，回來的卻是一具尸體，她被燒死了，就因為她的嫁妝不豐厚。我們哭著和阿瑪拉說我們不想那樣，我們不可以變成男孩兒嗎？男孩們都這么有安全感。

在冷酷的現實中，杜爾迦和姐姐沙達相互溫暖，她們在可憐的自我空間里尋求肉體和心靈的安慰，并偷偷保護著自己的夢想。但追求自由的夢想帶給她們的是可怕的現實，是更嚴酷的壓制。對于她們來說，自由是死亡的另一副面孔。

姐姐沙達本來是杜爾迦的偶像，她提供給她一個與家庭氣氛不一樣的溫暖的地方，但也是姐姐，最終讓杜爾迦看清楚了家庭的冷酷。在妹妹眼中，姐姐沙達是個很有才華的女孩兒，在學校生活之外，她還經常關注股票和證券信息，自己繪制圖表，能幫助父親買股票。但就是這樣一個健康、活潑的女孩兒因為自由戀愛而被徹底毀滅。父母對她來說扮演了審判者、劊子手的角色，徹底毀滅了她追求幸福的可能，也警示了妹妹杜爾迦。

沙達追求自由的愛情，后來未婚先孕，父母視之為家庭的恥辱，僅僅因為知道她懷的是個男孩兒，才把她藏起來，直到生下孩子。之后，她的母親收養了這個男孩兒拉胡爾，而沙達卻永遠地消失了。經過思慕蘭的調查，沙達的遭遇逐步清晰起來。開始，她被關在家里的一間空房子里，后來她被當作瘋子關到精神病院，經歷了種種肉體的折磨，打針，電擊，吃藥，最終成為失去自我意識的麻木的動物。社會工作者思慕蘭費盡周折終于找到了沙達被禁閉在精神病院的線索。那個過去充滿熱情、幻想，擁有健康身體的女孩兒，已經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眼神呆滯。這前后的對比令人不寒而栗。

杜爾迦的家庭在當地非常富有，擁有很多土地，還資助附近的一家醫院，然而家庭的富有對于杜爾迦和沙達來說只是冷漠，那些財富，不是為女孩們的幸福準備的。杜爾迦和沙達所經歷的生活，讓她們知道女性是沒有自由，沒有自我，和男性截然不同的存在。杜爾迦小時候模仿家里的男孩兒做事，比如騎馬、打板球，結果發現“我所做的這些事情得到的是巴掌，而他們得到的卻是愛和贊賞”。

做女孩兒真不容易。你出生的時候得不到任何慰藉，自己也慰藉不到任何人。我知道，他們給你穿上罩袍，給你的頭發扎上飄帶，手臂上戴著手鐲，腳上戴著腳鐲，教你唱歌、跳舞、烤蛋糕，但內在的你呢？外在的你會微笑、切蔬菜、雙腿交叉說“你好，姑姑”，但內在的你卻總是很憤怒，經常朝著窗子外面看，想和男孩們一起奔跑。

《見證黑夜》以當代印度社會為背景，杜爾迦與沙達悲慘的故事背后，是現代化的印度，這更加強了作品的震撼力。

2012年凱仕瓦爾出版新作《愛的源頭》（Origin of Love），作品同樣以思慕蘭為主人公，她在采訪一個出生即感染艾滋病毒的棄嬰的過程中，揭開了印度存在的龐大的非法的代孕網絡。

一個感染艾滋病毒的嬰兒艾米利亞被棄，代孕媽媽是普瑞迪，但真正的父母另有其人，或許是偶爾經過此地的一對英國夫婦。因為代孕機構IVF的創辦者是思慕蘭的朋友，她被卷入這一事件。為了弄清真相，思慕蘭從德里去了倫敦，結識了捐獻精子的愛德華，并了解到代孕產業驚人的高利潤和印度貧窮女性出租子宮所遭受的非人待遇。

《愛的源頭》抓住了一個敏感的印度社會問題，有很強的現實性。據統計，印度每年幾乎有超過25000個孩子在代孕機構出生，其中半數以上提供給國外的夫婦。貧窮的女性為了改善家庭的經濟狀況，情愿做代孕媽媽。然而這一新產業并未獲得法律的支持，尚處于地下運作、無序發展的狀態，被租用女性的權益就更加沒有保障。凱仕瓦爾以思慕蘭的見聞警示人們，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貧窮的印度女性不但沒有避免出賣肉體的命運，肉體交易的程度反而變本加厲。

凱仕瓦爾·德賽的創作以女性作為自己的關注對象，她讓底層女性，那些被忘記的邊緣女性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對女性的關注，對印度現代社會問題的了解，跟作家的家世及長期的媒體工作不無關系。凱仕瓦爾·德賽的父親是旁遮普警察局局長，這使其對各種案件所反映的社會問題有了便捷了解的機會。大學時凱仕瓦爾學的是經濟學，1977年畢業后進入新聞行業，開始為《印度快訊》等紙質媒體做政治方面的報道，后進入電臺、電視媒體。她在新聞傳媒領域工作了20年，做過節目制作人、頻道主管，曾升至zee電視臺副臺長，也是印度很多報刊的知名專欄作家。媒體工作使凱仕瓦爾開闊了眼界，也使其獲得了審視當代印度社會的絕好平臺。這樣的職業經歷在其小說主人公思慕蘭的身份上也有所體現。從凱仕瓦爾的知識背景不難理解，為何她的創作充滿了強烈的紀實性、對印度深刻的觀察和冷靜的敘述。《見證黑暗》獲得科斯塔圖書獎的評語是這樣寫的：“凱仕瓦爾·德賽成功地完成了一個驚人的魔法，她在一本書里把鄉村的謀殺移植到整個現代印度，不懼怕面對嚴肅的主題。”

凱仕瓦爾·德賽的創作對印度社會傳統進行了深刻批判，讓讀者看到嚴重的性別歧視在印度所導致的一系列惡果，女性不僅僅被忽視，還被殘害，性別歧視還引發了人性中的丑惡：親情異化、男人墮落、漠視生命。她的每部作品都如利劍，劃開籠罩著黑夜的遮羞布，暴露被掩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