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隱秘的戰爭》是2013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提名影片,該片描述了發生在華盛頓的海軍陸戰隊軍營里的性侵案,3月初,該紀錄片已經引發美國國會連鎖反應。
五角大樓估計,每年美軍中約有19000件騷擾事件發生,大約有20%的女性士兵和1%的男性士兵受到過性侵犯,只有很少人能夠得到公正對待。令人不解的是,施暴者不是受到起訴,反而更容易得到提拔。
軍隊性侵案,只是諸多美軍丑聞的一個剪影。此前媒體為什么對軍隊沒有進行有效監督?
事實上,軍隊和媒體一直都在既相互需要又爭吵不斷的“危險關系”里糾結。放眼整個外國軍隊,他們究竟如何與媒體打交道?媒體在判斷何為公眾知情權、何為國家利益時,邊界又在哪里?
“絕對不能對媒體說,誰讓你來報道這個事情”
無論什么樣的軍隊新聞,“你發現并且報道了它,那就證明你做得不錯”。派駐中國之前,美國《華盛頓郵報》記者溫信殷曾是一名軍事記者,在他眼里,“并不是媒體不去關注此類新聞,而是關注不夠”。
韓國時事評論員李成賢向記者提起,前一陣子,駐守三八線附近的一名韓軍士兵攜槍潛逃,事件很快就被媒體曝光。韓國軍方也不得不公開說明事情進展,后來這名士兵被抓回部隊。在李成賢看來,“軍隊當然是一個利益集團,他們不愿意調查。”問題的核心不是軍隊的形象受損,“如果軍隊試圖隱藏一些事情,可能今天能混得過去,后來被發現的話,國防部長就是失職。”李成賢說。
對于記者來說,報道此類軍隊丑聞只要遵循法律就行。一位要求匿名的波蘭官員說,“波蘭記者必須依照新聞法、信息保護法,以及公眾知情法三個法律進行軍事報道,那樣肯定不會有問題。”
媒體報道軍事新聞時,最能被找茬的理由就是“涉及軍事機密”。
波蘭區分軍事機密的標準是:凡是機密都會明確標明,而且只有范圍之內的人才能看到。上述波蘭政府官員對記者說:“凡是記者得到的信息,沒有人可以阻止他發表,但是他必須考慮可能承擔的法律后果。”
本世紀初,波蘭就曾經發生過一起記者報道軍事新聞而被訴訟的案件。當時兩位《生活》報社的記者 Jaroslaw J以及 Bertold K,從軍方情報系統得到了信息而刊發報道,軍隊對此不滿而提起訴訟。法庭認為記者并不違法,而是持有這些信息的人違法泄露。軍隊不服,又上訴至最高法院,判定記者有罪。后來又來回經歷了幾個回合,時間過去好幾年,最終法院判定記者有罪。
《華盛頓郵報》在報道中情局為審訊恐怖分子在全球設立的“黑監獄”時,也遇到過類似經歷。
據負責該報道的記者普利斯特透露,“包括美國副總統在內的高官都電話給報社編輯,出于安全原因不要刊發報道。”白宮認為,如果你報道了,美軍士兵就會死亡,或者會讓他們在海外陷入危險之中。但經過磋商,報社最終認為“該報道的主要內容需要民眾知道”,便在未透露具體“黑監獄”地點的情況下刊發了報道。
越南戰爭期間,美國《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得到了關于美國領導人如何誤導公眾的機密文件。這些文件顯示,正因為美國領導人對戰爭描述不當,導致許多美軍士兵陣亡。盡管被認定是機密文件,美國政府一度想阻止兩份報紙發表報道,但兩份報紙最終仍得以將文章刊出。
“軍事機密任何軍隊都有。”不過,解放軍學者周明也認為,“軍隊要對老百姓負責,你的職責是保衛國家,你得向老百姓說你干了些什么,你有沒有保護國家的能力和意識。”
在美國報道軍事新聞,最大的好處是什么是軍事機密不是軍隊說了算,而是需要“協商確定”。比如一家媒體向國防部提出采訪申請,軍方拖延好久才給一個答復說:不能提供信息。如果媒體不相信,認為軍方有意在掩蓋什么,就可以起訴軍隊。“在法庭上,軍方的人會拿出黑筆一條一條地涂,哪些是機密的。”溫信殷對記者解釋:“我們可以跟他據理力爭。比如為什么連日期都涂黑了,這難道是國家機密?”
“恩愛”和“吵架”在所難免
美國有文獻記錄的軍隊與媒體的合作記錄,可以追溯到19世紀中葉的南北戰爭。在所有現代高科技戰爭中,美軍都把對戰時新聞活動的管制,作為其公共事務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戰地記者的黃金時代。然而好景不長,軍隊跟媒體的和諧關系,在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時被嚴重破壞。
在朝鮮戰爭最初幾年里,美軍會因為不喜歡記者的某些報道而驅逐他們,1951年,麥克阿瑟將軍甚至實施了完全的軍事新聞審查。伊拉克戰爭期間,美軍通過“隨軍記者”制度和“嵌入式”報道方式實行“開合有度”的管控。賽利耶美軍基地里的“聯軍新聞中心”是作戰期間軍隊與新聞媒體的聯絡中心,也是世界二百多家媒體、五百多名記者的唯一新聞來源。
新華社特派記者李保東當時有幸在“聯軍新聞中心”搶到了“一席之地”,但據他回憶,美軍中央司令部每天舉行的新聞發布會內容千篇一律,都是介紹聯軍解放伊拉克軍事行動如何順利,伊拉克民眾如何夾道歡迎聯軍的。
每天都有新聞發布會,第一排的“黃金寶座”基本上都被美軍新聞官“恩賜”給了美英媒體,因為這些媒體記者基本上不會提出令軍方難堪的問題。美軍新聞官每天都會根據前一天某個記者的表現,決定是否給他提問的機會。李保東曾以“13億中國人被剝奪了知情權”為由得到一次提問的機會,但他提問的都是諸如“美軍的傷亡情況”、“伊拉克農民打下了美國直升機”等“麻辣問題”,隨后就再也沒有得到過這種“恩賜”。
某種程度上說,“軍隊與媒體的關系就像婚姻,并且是不健康的婚姻,只是為了孩子才呆在一起。”正如美國《紐約時報》駐五角大樓的特派記者湯姆·薩克說的那樣,一路的“恩愛”和“吵架”在所難免。
“只要不具名,引用就沒問題。”
軍隊并非總是一副冷冰冰的形象,韓國國防部會給對口記者發證件,記者憑著證件可以隨時進入國防部。國防部里還有專門給記者的休息室,讓記者寄存電腦和書包。“很多時候,國防部辦公室的門都是開著的,記者可以直接進去跟人聊天。”韓國時事評論員李成賢說,許多文件也可以隨意翻看,“比如國防部的預算,文件上記錄的和對外公布的并不一樣”。
溫信殷負責報道五角大樓新聞時,軍方將領并不介意跟他私下聊天,“只要不具名,引用就沒問題”。每次美國國防部長出訪別國時,總會跟著一大堆記者,他們自己付機票、餐飲和住宿費,只要記者通過背景審查,就可以跟參與美國最高決策的軍人面對面,“聽他們說什么話,做什么事”。
然而,即便國防部長或者將領已經得到了上級許可,他們還是希望跟記者私下聊天。“比如關于一個武器銷售項目,具名的將軍談這件事有可能影響兩國關系。”溫信殷發現,通常情況下一名將軍即便匿名接受采訪,“軍中也知道是他在說,他顯然是被指定跟你談這件事的”。
有研究表明,美國防部已經網羅了為數不少的高級退役將領和軍事學術專家,他們活躍在各大重要媒體,為制造有利于美軍的輿論和塑造軍方良好形象效力。2008年,《紐約時報》曾披露了五角大樓收買電視評論員的內幕。
在美國,老百姓對軍人有一種強烈的熱愛,“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正因為軍人的犧牲才讓美國人擁有自由,這在美國是一個普遍認識”。無論怎樣,軍隊必須理解媒體,并且不要有控制它的想法,媒體也必須用恰當的方法與軍隊打交道。
● 摘編自2013年4月12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