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路 中國足球如何向世界學習？

衛(wèi)毅

從1991年至今，張路解說意大利足球甲級聯(lián)賽已經(jīng)超過了20年。每逢足球重大賽事，都會有他的身影。他是資深的足球?qū)＜?，對中國和世界足球的歷史和潮流有著深刻的認識。他是國安俱樂部的副董事長，有著豐富的俱樂部管理經(jīng)驗。同時，國家隊在挑選主帥時，往往會征求他的意見。他多次大膽地建言足協(xié)，對中國足球的現(xiàn)狀發(fā)出過嚴厲地批判聲音，對中國足球如何走出困境和如何學習國際足球，他有著自己累積多年的看法。

人物周刊：你解說意甲這么多年，怎么評價里皮，什么樣的足球教練是好教練？

張路：我覺得里皮的特長在于能夠根據(jù)實際需要來決定他的策略。一個真正全面的教練，必須全面地考慮球隊的各種方面，包括技術(shù)、戰(zhàn)術(shù)、身體素質(zhì)、隊員心理，還包括對球隊的管理，甚至包括財務，都是他應該考慮的事情。

人物周刊：2006年和2010年的世界杯，你都參與了解說。里皮的兩次執(zhí)教，你能評價一下嗎？

張路：意大利隊拿冠軍的時候，大家覺得不可思議。在國際上，這支意大利隊的球員都不是最優(yōu)秀的隊員。卡納瓦羅還有段時間很低迷，有一陣在走下坡路。后來，在里皮的調(diào)教下又煥發(fā)出青春，這都是教練的功力所在，能把二流的球員塑造成一流的頂級球員。意大利隊跟法國齊達內(nèi)那伙人沒法比，當時整體實力上是不如法國。所以，里皮的成功確實有他的道理。

到了2010年這一屆意大利隊，沒有換代，還是那撥人，但這撥人已經(jīng)老化了，還指望他們拿出好成績那是不行的。這也不能完全怪里皮，意大利本身后備人才就少，但是另一個角度說，里皮作為主教練，他也有責任要換代。這個說是容易，里皮何嘗不知道要換代，但當時肯定沒有人能頂?shù)蒙蟻怼?/p>

人物周刊：里皮當初剛到尤文圖斯的時候，就進行了換代，不再用巴喬做核心。

張路：任何一個球隊都會有類似這樣的旗幟性人物，比如說巴喬、托蒂、皮爾洛。他在這個隊里他就是一個旗幟。但是他總有老化的時候，他老化了你不把他拿掉，還留在這個隊里，那他會成為前進的阻力。任何一個教練到了這種時候都會面臨這個抉擇，是拿掉還是繼續(xù)用他。你繼續(xù)用他可能球迷會擁護你，但是最后球隊的成績會受影響。你把他拿掉，那球迷輿論各方面會抨擊你，但是對球隊的長遠發(fā)展是有好處的。有很多教練他不是不想做，他是不能做。比如托蒂在羅馬，誰也拿不掉他。其實早就有人想拿掉了。包括我也認為托蒂的存在對羅馬其實沒有好處了，但是誰也拿不掉他。里皮當年敢拿掉巴喬，拿掉了他還能讓這個隊保持好的成績，這是他功力所在。你光說想拿巴喬，能有這個眼光是不容易的，但是把巴喬拿掉，球隊還能保持穩(wěn)定而且能打出很好的成績，這個就很難。

人物周刊：中國足球似乎一直在探索請什么樣的洋帥合適，你的看法呢？

張路：從國家隊層面來說，我覺得沒必要請大牌教練。他們當時請阿里漢的時候，征求我的意見，我就這么說的。我說關(guān)鍵是你們對中國足球要有個基本估計，對國家隊，我們現(xiàn)在的國家隊不足以在世界上取得成績。因為你隊員本身能力是不行的，甭說跟世界水平，在亞洲也達不到一流。因為我們這么多年的基礎太薄弱，足球人口太少。在這個基礎上出不來高水平球員，這些隊員你指望他們拿到好成績是不可能的。這種情況下你花那么多錢請名帥，沒用，浪費。有這個錢，發(fā)展兒童足球，讓更多孩子去踢球，將來可能有效。因為好球員是選出來的，不是練出來的。如果說這些孩子天賦夠，你不用特別高水平教練他也能出來，如果這些孩子天賦不夠你弄再高水平教練也不行。我們中國現(xiàn)在缺的就是有天賦的球員，所以你弄卡馬喬什么的，沒用，選阿里漢時候，我就跟他們說，你們隨便弄吧，選個便宜的就行。所以中國足球沖得出去沖不出去不在教練。阿里漢夠使，卡馬喬來可能就浪費了。

人物周刊：米盧呢？

張路：米盧其實不貴，米盧是我介紹的，而且米盧手下那代球員，天賦還可以。讓米盧這么一調(diào)教，亞洲就沖出去了。那是碩果僅存的最后一批人。從那以后，中國足球的基礎迅速垮掉了，踢球的人迅速減少。

人物周刊：足球人才減少的原因是什么？

張路：有一段時間，為了出足球成績，全國各大城市形成了一線單傳的體制，每個年齡段也就是一兩支球隊，其他都不行了。所以，足球人口實際上少了。但問題是，你這么早就集中訓練的這些孩子，他是不是真有天賦啊，大部分是沒天賦的?？赡苷嬲刑熨x的孩子，他根本沒機會去玩足球了，因為他們學校都不搞了。

當年還萌芽杯、幼苗杯、希望杯、貝貝杯。這幾個杯賽，開始立意很好，每年每個城市的各個學校打比賽，城市比賽的冠軍參加全國比賽。當時是22個足球重點城市參加這個比賽。但是打著打著就變味了，變成校長、教練的政績工程，為了得這個冠軍，不擇手段，改年齡、虛報資格，從各地招人，說是一個學校，后來哪個城市都不是一個學校，都是把尖子集中到某一個學校。這樣一弄，烏煙瘴氣，基礎就更差了。到了90年代，我們在全國搞了一個調(diào)查，就是看看22個足球重點城市常年從事足球活動的孩子是多少人？調(diào)查結(jié)果是，只有1萬人。7到16歲，平均一個年齡段1千人。那你說這個基礎上出來的孩子怎么能是優(yōu)秀的？

從那以后我就始終在跟足協(xié)說，中國國家隊沒戲，因為你的基礎在那兒。別跟歐洲比，歐洲人家動輒幾十萬上百萬的足球人口，小國家都是這樣。在亞洲，越南韓國菲律賓恐怕也有個十幾萬人吧，你就1萬人，你怎么跟人家去踢。在這個基礎上你也甭請好教練，沒用。他們根本沒有看到問題的本質(zhì)，問題的本質(zhì)就是球員的材料不行。后來有人說了句形象的話，就是做宮保雞丁的材料你做不出佛跳墻來，再好的廚師也做不出來。分水嶺在哪兒，就是米盧手下那批人，郝海東那撥人，那一下把前些年積累的所有精華全都抽出來，抽完以后就垮了，就是這個問題。

人物周刊：日本在學習國際足球經(jīng)驗方面是不是值得我們學習？

張路：日本在70年代開始全都是學德國的，日本足球踢得特猛。1978年，我是北京隊的隊員，訪問日本，看過日本球隊踢球，那就是德國式的。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這樣不行，轉(zhuǎn)過來學巴西。學巴西，不能說完全沒有幫助，對日本提高它的技術(shù)水平還是有幫助的。學德國，對提高它的身體戰(zhàn)斗性團隊紀律是有幫助。日本學東西，真是學，把那些好的東西它學到了。

日本現(xiàn)在的足球人口大概是一百多萬吧，日本的足球教練注冊的就有8萬，日本自費到巴西學習足球的孩子，據(jù)說常年有6萬。全中國常年踢球的孩子也不過就這個數(shù)，你能跟人家比嗎？

人物周刊：為什么中日做一樣的事情會差這么多呢？

張路：前年，足協(xié)做調(diào)查，蔡振華他們都在，請了全國好多人去，我也去了，他們都不敢說，讓我第一個說，我就不怕說。中國足球為什么走到這一步，就是你們中國足協(xié)、體育總局乃至更高層領(lǐng)導，犯了方向的錯誤，你們始終把重點放在抓國家隊抓尖子上，你們沒有去搞普及，沒人去打基礎。我就說小學生足球這是基礎吧，中國誰在管，沒有人管。國家沒有人給小學生足球投錢，誰去踢球，我們哪兒能出運動員？小學足球不歸職業(yè)隊管，小學足球誰管，應該是教育系統(tǒng)管，應該是國家管，你們國家沒管。

蓋一個摩天大樓你不去打地基，首先想的是上面建一個旋轉(zhuǎn)餐廳，旋轉(zhuǎn)餐廳你建得再好，沒有基礎樓是要垮的。我跟謝亞龍說過，也跟韋迪說過，他們都不認可。

我跟謝亞龍說，國家隊的事你不要管，管了你準倒霉，因為它不可能打好，你還非得跟領(lǐng)導那兒拍胸脯我能打好，上了準死。

我跟謝亞龍說，第一，你用一年時間把假賭黑這件事整治了，因為當時假賭黑很猖獗。第二，你用3年時間搞成一套足協(xié)內(nèi)部的民主化法制化管理體系。第三，我說至少得用10年時間把兒童足球做起來，國家隊的事不要管。他說不管不行啊。因為上面說了，所有中心一把手，必須在一線隊，這個叫作指揮位置前提，也不知道誰弄的。所有中心主任全得在國家隊那兒，所以他也沒躲開。

謝亞龍要是想躲他也能躲，但他自己往前沖，也是因為有人忽悠他，說這屆國家隊是歷史上最好的一屆。我跟他說，可不能這樣說啊，你這樣說你弄個套把自己給套上了，歷史最好的一屆你得拿成績啊，你憑什么拿成績啊。有人忽悠他，他上套了，國家隊沒拿成績誰的責任啊，公眾的矛頭指向他。謝亞龍那點事，說實在話，整個體育界類似問題肯定不少，為什么抓他呢，還是成績不好嘛，拿他平民憤。

韋迪上任我也跟他這么說，國家隊20年內(nèi)，不可能有戲。不可能打到亞洲最高水平。為什么20年？很簡單，你現(xiàn)在6到12歲的孩子，踢球的3萬人，咬牙說5萬人，20年后，他們27到32歲，是世界杯當打之年，那時候的國家隊，他們是從3萬人的基礎上出來的，你和日本的100萬人能比嗎？你從現(xiàn)在認真地開始抓，你從小學生開始擴大隊伍，你抓個10萬20萬30萬人，你再配訓練，你20年后有可能跟人家抗衡。所以，我說20年是這么來的，是你現(xiàn)在認識到這問題馬上從小學生開始抓了，20年后，到大陸國家隊那個年齡你再看。

人物周刊：促使足協(xié)去做這個事情的動力是什么？那些足球人口多的國家為什么愿意去做這件事情，是足球文化的原因嗎？

張路：一個是足球文化，再一個實際上是政府在背后主導。因為國外政府認為提高兒童身體健康水平，讓兒童進行體育鍛煉游戲，這是政府應該辦的事情。它可能不是依托于學校，包括歐洲、日本，它是依賴于社區(qū)，通過社區(qū)來組織各種體育俱樂部完成這個事情，但是這個體育俱樂部是非盈利的，他的錢是政府給的，教練的工資是政府發(fā)的。足球人口基礎問題必須是政府去推動，沒有人能調(diào)動得了這么廣泛的社會資源。在兒童階段開展足球，它的根本目的不是為了培養(yǎng)職業(yè)運動員，是為了讓所有的孩子健康成長。我們的問題是后來走偏了，我們體育部門到小學開展足球運動，跟家長跟孩子談的就是，我們要培養(yǎng)孩子為國爭光，將來當球星掙大錢。然后家長開始信這個，但是很快發(fā)現(xiàn)，真正能成球星的沒有幾個，一百孩子就那一兩個，到這個時候，你忽悠人家去踢足球，別人也不上當了，最后，足球人口越來越少。

人物周刊：現(xiàn)在有的俱樂部突然愿意花很多錢搞足球，有領(lǐng)導人喜歡的原因嗎？

張路：有這種可能。

人物周刊：足球能夠推動政治嗎？

張路：足球確實可以起到這個作用，但是如果過度利用這種東西，會使足球過于功利化，甚至異化了。那個時候?qū)ψ闱蚴鞘裁礃幼釉劬筒恢懒恕?/p>

人物周刊：像大連實德隊就消失了，也是政治原因吧。

張路：對，足球最好還是保持著它本來的意義，這是最好的。像日本，他們在亞洲后來居上，就是因為他們始終保持著足球最本真的意味。德國足球這兩年起來得很快。德國人玩得比較規(guī)矩，按照規(guī)律去辦事。太功利了，這東西有時候會出問題。

人物周刊：從俱樂部各方面來說，我們離國際水平有怎樣的差距？

張路：我們的框架是有了，大概的路數(shù)也差不多。但是在很多細節(jié)上，我們還有著比較明顯的差距，這個就不是一天兩天能夠說清楚的。比方說，同樣是一件西服，我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穿這件西服，國外紳士也穿這件西服，但是穿著的感覺就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