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云
一顆牙引發的鄙視
劉先森已經30歲了。可是這幾天,卻被一股青春的余火折磨得死去活來。
他長牙了。
醫生是這樣說的。醫生拿著X光片給他看,最后一顆大牙,在牙床中橫頂著,要打亂他嘴巴里相安無事的排序。醫生喜滋滋地看著他,說:“這叫阻生齒,也叫智齒,一般人20多歲長,但30歲長,也算正常的。您要是不想它疼,可以拔掉,一顆500塊。”
這是要搶錢吧,劉先森在心里說。
在劉先森的記憶里,拔牙還是百十來塊的事。那時候,牙醫的椅子還沒這么科幻,護士小姐還穿白大褂,醫生說話也沒這么客氣,一針麻藥,一把鉗子,按倒就可以解決了。疼是要疼的,但貴在爽利便宜。
那天,醫生給他開了消炎藥,讓他消腫之后,過來拔牙。從醫院出來,劉先森發了條微博,“拔一顆牙500,真特么貴。”
在某事業單位的老同學A,立即回復,“這個可以報銷的吧。你回去問問,我們就可以呢。”
在美資企業奉職的友人B回復:“差距啊,老美很愛牙的,私人牙醫是我們的基本福利。”
不一會兒,又有和富二代戀愛的同事回復:“500是私人診所撥的吧,我前幾天怎么花了1200呢?”
后來,劉先森的前任女友,也插一嘴:“親,一顆牙就看出實力了呢。”
回家的路上下了雨,應合著劉先森有點郁悶的心情。其實,他就是想吐個槽而已,卻遭到一圈鄙視。這個世界上,就沒人覺得花500塊拔一顆牙很貴的嗎?
最后,鄰居唐小姐,做了結案陳詞:“劉先森,你的朋友都太能裝了吧。”
于是,劉先森在進房門之前,心情成功逆轉了。
來日方長
其實劉先森一直覺得自己混得還不錯。在魔都的郊外,有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推開窗,就可以在不太遙遠的天際線下,看見綠油油的菜地和大棚。他拿稅后9600的月薪,養一部外地牌照的小車子。每天上班,看著滿樓合租房子的年輕人,優越感就會油然而生。
唐小姐是租房子的年輕人中的一位。她在某著名連鎖地產中介公司上班,是沖著“年薪20萬不是夢”這句廣告詞去的。可是每個月工資,從來沒超過5400塊。后來她發現,年薪20萬的不是沒有,全店只有一個,就是店長。
三個月前的某個周末,劉先森正睡得昏天暗地,就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了。
唐小姐帶著一對中年夫婦,站在門外說:“先森,幫幫忙吧,樓上的房東不在,你讓我的客戶看看房型唄。”
劉先森一肚子的火氣,卻沒好意思發,怎么也算是擠過一部電梯的鄰居。他裹了裹睡衣說:“就這一次啊,就一次。”
那是劉先森與唐小姐第一次正式相識。唐小姐帶著客戶參觀了客廳、書房、廚房、臥室、衛生間。她趁客戶觀察陽臺的時候,感慨了家居品位,然后又悄聲說:“如果今天我賣成了,晚上請你吃飯。”
“不用了,晚上我還要請人吃飯。”
“客戶,對吧?”唐小姐聳了聳肩膀,“沒關系,反正是鄰居,來日方長。”
劉先森笑而不答。
那時,還是萬物騷動的春天。劉先森周末惟一需要宴請應酬的客戶,就是他的前女友。
維穩的理由
其實有關前女友的記憶,劉先森始終停留在那一張刁鉆的嘴。比如那天周末的晚餐,前女友挑了一家大眾點評超好吃的店。她足足遲到45分鐘,結果就被第一盤肥膩膩的鴨子惡心到了。回程的路上,劉先森開著車子,緩緩地在車流里行進。前女友在耳邊不停地抱怨那只鴨子影響了好心情。
劉先森忍不住說:“一只鴨子而已,至于嗎?重點是咱們倆吃頓飯,不是吃什么?”
前女友不屑地瞥了眼,說:“你算哪盤菜呢?每周聚一次,就吃這些小餐館。你看看Cherry的男朋友請飯都去哪兒?Maggie這個月生日,她男朋友送她一只Birkin呢……”
劉先森后悔了。后悔沒忍住,多了一句嘴。其實,他覺得自己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么多年,早已磨練出老僧入定的心境來。可是與前女友聊天,總能躥出股無名火。
那天,劉先森送走前女友之后,腦子里依然嗡嗡回響著連綿不斷的怨念。
他真不知道這個戀愛,談的是為什么。兩個互相在心里鄙視對方的人,竟然相安無事地交往了兩三年。也許沒有明顯的缺點,就是維穩僅存的理由。
劉先森回家的時候,已經是9點了,大門上,貼了張粉色的便利貼。上面寫著,劉先森,盡管今天的房子沒有賣成,但依然謝謝你的幫忙。末尾,一只擠眼睛的貓頭,躍然紙上。
是唐小姐吧。
劉先森拿著那張便箋,進了屋,隨手貼在玄關的穿衣鏡上。他換了鞋子,回頭又看了看,然后他像那只歡脫的貓頭,會心地笑了。
機會留給別人吧
有時劉先森會覺得,唐小姐就是有種讓人歡欣鼓舞的氣勢,像學生時代的廣播體操。俗是俗了點,但每次聽到那句抑揚頓挫的“時代在召喚”,就充滿了蓬勃的朝氣。而前女友看起來,更像新浪微博,一半裝×,一半抱怨。看一眼,就仿佛生活在剛下檔不久的《悲慘世界》里。
后來,就是夏天了,整座城市被陽光曬出絲絲飛升的暑氣。劉先森陪客戶參觀廠區,回程的路上,拐進一家咖啡店孵空調。其間有三男三女,典雅愉悅地走進來。他驚異地在其中看到了前女友。言談間,他們似乎在進行著比較流行的6人相親。前女友小心翼翼地刺探著各位的身家。
劉先森道了個歉,躲去洗手間打電話。他說:“Hey,是我。干什么呢?”
“和朋友在外面玩呢。”
“哦……”劉先森用溫和的語速,拆穿了她的謊言。他說:“其實,相親這種好事,你應該帶上我的。”
至此,劉先森與前女友正式分手了。心里沒有太多的悲傷,卻有一種重獲自由的解脫感。他好像在潛意識里一直期待著這樣一個借口,終于讓他遇見了。只是這一天,他的牙開始疼了,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后牙床里擠出來,誓要打破嘴里按部就班的整齊與平衡。
前女友在半夜,突然打來電話,她說:“你真想清楚分手了嗎?”
“你都相親去了,還用我想清楚嗎?”
“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好好對我,我可以考慮……”
劉先森有點震驚于前女友的大腦,這是要多么強悍的邏輯才能說出來的話呢。他打斷她說:“親,機會,你留給別人吧。”
劉先森放下電話,平平地躺在床上,忽然覺得真正輕松了。
就是你了
劉先森最喜歡的天氣,大概就是雨過天晴了。下了一夜雨的天空干凈湛藍,清新透明。劉先森吃了片消炎藥,牙齒也就沒那么磨磨嘰嘰地疼了。他剛剛洗漱完畢,就有人來敲他的門。是唐小姐。
他打開門說:“又要看房子?今天可不成。”
唐小姐遞來一只保溫桶說:“聽說你牙疼,給你煲了點粥。”
劉先森接過來,心里一瞬就熨帖地暖和了。
他叫住趕去上班的唐小姐,說:“晚上一起吃飯吧。”
“我房子還沒賣出去呢。”
“我請。”
“那好啊。”唐小姐忽然察覺到自己的坦白,慌忙改口說,“那……不太好吧。”
“好。”劉先森說,“你想吃什么?”
“自助餐。”
這一天,劉先森遲到了。因為他吃粥吃得太慢,不只是因為牙疼,他還在仔細地考慮著一個有關人生的大事。據說,第一次見面,就挑自助餐的女人,屬于沒心沒肺,不怕自毀形象的女人。劉先森覺得,也許這才是他尋求的目標。每天已經夠辛苦了不是嗎?如果不夠,還可以去糟心的網上看一看。其實人生苦短,為什么偏要抱怨女來終結自己的后半生?找個賞心悅目、歡脫坦白的才是正經事。
晚上,唐小姐分秒不差地出現在自助餐廳門口,絕不遲到。她說:“其實我早就來了,怕你覺得我貪吃,在商場里轉了三圈才過來。”
劉先森笑嘻嘻地看著她說:“就是你了。”
古怪又矛盾的新聞
后來,唐小姐告訴劉先森,他是在她遭遇無數白眼后,第一個讓她進屋看房子的人。所以,對他好感倍生。
后來,唐小姐還告訴劉先森,她其實早就悄悄關注了他前女友的微博,知道他們分手了,才敢送粥來。她說,我的粥里,其實沒安好心,你吃出來了嗎?
后來,劉先森沒拔那顆牙。因為唐小姐說,智齒是成人的標志,耐得住疼的男人才是真的“漢紙”。
后來,劉先森的牙疼了一個月后,真的不疼了。它在他的嘴里,擠出了一席之地,安穩了。
再后來,劉先森和唐小姐開始談婚論嫁了。劉先森在影樓等唐小姐試婚紗的時候,上微博。他看到了這樣一條古怪矛盾的新聞:在剩男高達1000萬的今天,某城單身大齡男女比為1?3。
他把這條新聞轉給了前女友,并且附言說:我大概知道這是為什么了,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