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俏云


開場鑼鼓敲響,煙火起,丑扮的五小鬼出臺翻撲一陣,引生行扮演的判官上場。小鬼們忙著為判官洗漱美容,只見殺豬刀剃頭、筑壩槌槌背、鐵捅杖捅鼻、炒菜勺挖耳,夸張的道具和荒誕的動作令成千上萬觀眾捧腹不迭……
上述場面,是一部名叫《楚弦絕》的長篇小說對目連戲開場的描繪。它曾是魯迅無法消除的生命記憶,在《社戲》《送灶日漫記》《故事新編》中反復提及,先生所深情懷念的“社戲”就是紹興劇目連戲。
目連救母戲文源于佛經故事,流傳至今已數百年。2006年5月,目連戲入圍國家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在一些耄耋老者的記憶中,目連戲是聞之心動見之色舞乃至家喻戶曉的大眾戲劇,但如今60歲以下的人很少知道目連戲為何物了。或許有天,它會與許多地方戲曲的命運一樣,湮沒于時間之海。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什么?很多人知之甚少,它可能是你小時候外婆哼唱的小調,可能是你生于斯長于斯的祖宅,可能是鄰家大嬸手中絢麗精絕的剪紙,它可能微如鴻毛,卻可能是你一輩子最魂牽夢縈的東西。
前世之寶,后世寶之
對于一個國家或民族來說,非物質文化遺產往往伴隨其發展,并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或淺或深的印痕。那些古老的傳說、歌舞、曲藝、皮影、剪紙、繪畫、雕刻、刺繡、印染、民俗禮儀、民族體育活動等等,無不蘊藏著珍貴的文化“基因”。
2010年5月18日,口技被新入選為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由北京市宣武區申報的“口技”被列入傳統體育游藝與雜技項目類別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牛玉亮。
精神矍鑠的牛玉亮氣若洪鐘,說起口技之妙,他突然學起犬吠。恍惚間,讓人覺得仿佛被一群狗團團包圍。牛玉亮說:“我老家在北京東郊高碑店,那里是魚米之鄉。我打從小就特別喜歡小動物,喜歡模仿它們的叫聲,雞、犬、青蛙、蛐蛐、蟈蟈都有。”他醉心于自然之聲,苦心鉆研口技之妙,曾輾轉多國演出,所到之處必定萬人空巷,他的代表作品《百鳥爭鳴》技藝精絕,爐火純青,一度令國外元首嘆服。然而,當談及口技的傳承,他言語之中卻流露出隱憂之色。“‘申遺是個時髦詞匯,真得了一票‘文化遺產稱謂,其實就已經意味著口技的現狀不妙,需要通過一定的手段來加以保護,我在國外的演出非常受歡迎,在國內卻是應聲寥寥,我們國人都喜歡關注有形的GDP,對于老祖宗留下來的無形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則興趣不大。”
與口技處境相似,“一口敘說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的皮影戲,和其他許多處于消亡邊緣的民間藝術形式,在今天也分外寂寞,讓那些想保護民間藝術的人陷入兩難。一個皮影人物的制作過程極為煩瑣,要經過選皮、制皮、畫稿、過稿、鏤刻、敷彩、發汗熨平、綴結合成等八個基本步驟。目前真正掌握皮影制作方法的人已經沒有幾個,而會演皮影戲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被稱為皮影戲大師的史呈林祖傳學唱皮影,他從17歲就開始表演,至今已經過了40年。但他的兒子就不學,因為學皮影遠不如外出打工掙的錢多。演一天皮影戲的收入僅有30元錢。
非物質文化遺產宛如將枯之燈,在物質文明飛速前進的現代文明大潮中飄搖欲熄,每一分鐘,都面臨著失傳,眼看著曲終人散,人亡藝絕。與國內現狀形成鮮明對比,國外在經歷過粗放式經濟爆發之后,開始撿拾失落的文化與財富。
日本是世界上最早關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國家。“中國的桃花塢年畫,從蘇州傳入長崎,從長崎進入東京,日本就創造出浮世繪。現在浮世繪已經變成了西方人心目中的東方美術的代名詞。當我們埋頭苦干搞成艾菲爾鐵塔時,很可能我們江南地區白墻黑瓦的民居、侗族的鼓樓都變成了國外的文化遺產,這絕不是危言聳聽。有一位德國人說,要看中國的浮雕到德國來;有一位日本人說,要看苗族服飾到日本來。”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白庚勝致力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多年,認為中國作為文化大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已經刻不容緩。“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正在面臨‘外流的危險,皮影戲、祖宗畫被成批賣往國外。比如湖南灘頭年畫,深處瀕危之境多年,未受重視,被一個德國人買走,我們的后人如果想研究這種年畫,恐怕要跑到德國去。”
莫讓“錢”當頭
“‘非遺保護熱潮掀起的20年,也正是‘非遺消失最快的20年。”白庚勝痛心地說,在過去20年間,我國民間小戲種從386種減少到目前的200多種。
反觀國內“非遺”的申請,之所以會有如此熱度,可以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非遺”旗號,以獲得品牌和產業效益,借雞下蛋才是背后的真算盤,至于“非遺”,不過是只“下蛋雞”罷了。而這當然與“非遺”的原意大相徑庭。
更為令人憂心的則是,當“非遺”成為“下蛋雞”,當保護為開發所替代時,成為“非遺”究竟是幸或不幸,恐怕也要另當別論。“一些地方政府把勁兒都使到申報前,一旦申遺成功,得到國家相關部門認定后,地方政府的政績完成了,就又是慶祝會,又是文化節的,具體的保護工作卻被扔到一邊。這種做法是非常令人擔憂的。”白庚勝說道,重申報、輕保護,甚至超負荷利用和破壞性開發的現象,如今在全國普遍存在。許多地方申遺成功后,將其視為廣告招牌,專注于挖掘“非遺”的含金量,而非保護。中國的漆器正是先例,在產業化發展之后,元素更改,工序偷換,最該保護的“非遺”藝術珍品卻被一堆廉價的旅游“紀念品”所替代。如此看來,我們倒是更應警惕“申請非遺”成為“破壞非遺”的保護傘。
上帝造物先造光,萬物有形而光無形,沒有光照萬物,到處只看到混沌黑暗,了無生趣。今日我們在物質空前豐裕的盛世之中,無形的遺產宛如生命之光,更應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