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祎男



儒雅,親切,謙和,一位頂級杰出科學家帶著早春的微笑向記者走來。
淡藍色的襯衫,黑色西裝,步履矯健,氣韻從容,神采奕奕。
持續國外出訪奔波勞頓,歸來主持相關領域院士大會,同時準備參加全國政協會議,行程密集鮮有余暇。此次相逢,他擠出寶貴時間,在春光中傾談。
“中國不僅河流眾多,而且有世界上最復雜的江河,水土流失嚴重,水利工作關系國計民生,歷來是中華民族安民興邦的大事,我理應堅守,做出開創性貢獻。”閱歷豐富,視野開闊,成就卓越。對學術領域的不懈探索,對人生命運的透徹思考,對社會時政的深入關切,時常掀起他情感的波瀾。聽他一席話,不見遮遮掩掩,更無唯唯諾諾,而是一語中地令人心智受益。
他就是第九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十屆、十一屆、十二屆全國政協常委,民盟中央副主席、清華大學水沙科學與水利水電工程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中國科學院院士王光謙。
潛心治學 獻身水利
翻開歲月的書簡,繽紛的記憶疊映心間。1978年,王光謙成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入學前對“治河系”所學所用尚無所知。“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一部治河史。”初入課堂,老師的啟發使他意識到黃河、長江治理的重要性,激發起對治河專業最初的信心與熱愛。“文革”十年禁錮,加上對知識的渴求,使得王光謙極為用功,每天學習的有效時間達十幾個小時。晚上10點半熄燈后,校園的路燈下、宿舍的走廊里常見他孜孜不倦的身影。自強不息,厚積薄發,回顧時王光謙院士的臉上泛起一抹自豪:“那時能考進大學有書讀就不錯。那年高考,我的分數是346分,和重點線兩分之差便與第一志愿清華大學擦肩而過。后來我進入武漢水利學院治河專業。我們那一屆學生成材率很高,一個大班70多人今天已是部長和司局長級的不少。2009年,我成為班里的首位院士。”
大學期間,老師帶著治河系學生進行地質實踐,最開始看了湖北省內的小河流,和在建中的葛洲壩。當時大家充滿活力與新奇感。臨近畢業時,王光謙參觀三門峽水利工程。滔滔黃河水,滾滾向東流,駐足河邊的他顯得形單影只,迎面襲來夾沙的凜冽大風,放眼寸草不生的荒涼沙丘,對于黃河的初次直觀印象,震驚了這個在江漢流域長大的青年。提及當時的所見所感,王光謙院士的記憶清晰:“我先說下見到黃河之前對河的認識。我老家在南陽,最大的河是白河。在白河的支流沿陵河岸邊長滿柳樹,綠意盎然。河水清得不得了。夏天我們經常在河里游泳、摸魚。有一年回老家,我下到河里只用了一小時就捉滿一桶螃蟹。我第一次接觸黃河是1982年上實習課時,相比家鄉清澈見底的河流,黃河分不清河與灘。我感到很生疏,看了半天不敢下去。見此情景,不少同學想轉專業,認為前人幾千年都沒辦法治理,我們肯定也不行。”
在王光謙看來,與其失望嘆息,不如日進有功。他相信學術、技藝的成就是在持之以恒的熱愛與奮斗中取得。1982年,王光謙夙愿以償,考入清華大學,攻讀水利工程碩士、博士研究生。已是青黃不接、嚴重斷代的中國水利事業,在歷經曲折后終于迎來新一批青年才俊。此時國家經濟建設正以全新的時代面貌飛速向前發展,全國大江大河水利工程陸續論證、上馬,急需水利專業人才對涉及工程的各項問題把關。王光謙充滿緊迫感,格外珍惜寶貴的學習時光。在為人和術業方面,費祥俊、夏震寰,錢寧、黃萬里,他的很多老師堪稱大師級。遇到學術爭論時,他們各抒己見,只講不同觀點,沒有面紅耳赤地吵架,盡顯學者風范。王光謙坦言,清華大學不同學術流派競相并存,這就促使學生獨立思考,培養分析能力,而不只是照單接收。他曾為清華大學泥沙研究室5位教授當助手,參加三峽泥沙淤積研究,同時聽到黃萬里的不同觀點。
在求學過程中,中國第一位在美國獲得水利工程學博士的著名水利專家黃萬里給王光謙留下難忘印象。“兩年前,黃先生的夫人整理資料時,發現我的博士論文。黃先生評審后在封面上寫了很多好的評語。此前我已經沒有自己的博士論文,因而顯得非常珍貴。”王光謙院士身體微微前傾,飽含感情地說道,“作為知識分子,黃先生實事求是,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堅持。他的觀點大部分正確,但也有些認識是階段性、局限性的。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好好研究。黃先生覺得有些水利工程有問題,我們也希望將他的觀點留存,哪怕短期理解不了、無法實施,先記錄下來。為此,我組織請他就黃河、長江、淮河的基本規律和治河原理等內容講了七次。這也是他最后一次講課。”那一年,88歲高齡的黃萬里身著雪白西裝,系紅色領結,精神矍鑠。說到動情時,黃萬里熱淚潸然,感嘆未盡到自己的責任和人才匱乏。王光謙帶著年輕師生在下面聽,這一情景令他深受震動:“我當時感到可惜,很多東西未被采納。后來,我就思考為什么會這樣?我想注意一下方式可能會好很多。”
1992年王光謙博士后出站,1993年任清華大學水利治沙系主任,年僅31歲。剛工作那些年,他面臨極大困境,很多事情都要靠自己判斷、摸索,而且還要帶領一支科研隊伍。水利不是理論專業,所得出的每個結論都將轉換成國家政策或水利工程,直接關系到民眾生產生活安全。王光謙深感責任重大。他不畏挑戰,迎難而上,第一項重要工作就是三峽工程壩區泥沙模型試驗研究。三峽工程泥沙問題是爭論時間最長,也是中國工程泥沙研究投入力量最大的課題。三峽沒建成時,只有清華大學他這里有一個1:180的模型,參觀者達數千人。王光謙和同事們用了5年時間嚴謹論證,結果表明經過80年的泥沙淤積,三峽水庫的庫容從剛建成的398億立方米減少到220億立方米,達到沖淤平衡,以后能保持近200億立方米的有效庫容,不會出現泥沙淤積使三峽水庫報廢的局面。
三峽工程建設的高潮是大江截流,1997年,王光謙受施工機構委托為大江截流施工預測截流口門水流特性,成果及時應用于大江截流實踐,關鍵技術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他有幸成為15位獲獎者之一,代表數千位參加大江截流的貢獻者分享這一崇高的榮譽。1990年代以來所有國家重大水利工程項目中,都有王光謙的身影。在南水北調工程論證中,他4次隨全國政協考察團對中線工程進行實地調研,并于2001年“兩會”期間作為新聞發言人在人民大會堂回答中外記者關于南水北調工程的提問。
治理黃河 舉世矚目
黃河流域是中華民族的搖籃,文化繁衍源遠流長。1970年代以來,沿黃地區對黃河水資源進行大規模開發,引用水量劇增,黃河斷流頻繁發生。特別是1997年黃河斷流超過300天,長達700多公里,170多位院士、專家聯名給中央寫信呼吁“拯救黃河”。保護黃河成為多年來的熱門話題。水利部原部長汪恕誠曾針對黃河問題提出“四不”要求——不斷流、不決口、污染不超標、河床不抬高。
對于黃河,最重要的是解決斷流問題。這就需要進行全流域統一的水量調度,合理分配使用水資源。王光謙院士積極參加“黃河全流域水資源管理系統”開發工作,帶領清華大學課題組數十次赴實地攻堅克難。“我們要做的是,在不知道黃河當年水量和各地需水量多少、且用水過程中又會遇到突然降水或持續干旱等突發因素的情況下,制定一套方案,既能保證各地用水需求,又不至于讓下游沒水用。”為此,他帶領團隊用滾動修正的方法,假設一條中等年份、來水平均時正常標準的目標曲線,建立黃河水量自適應調度模型,通過預先分水決定各省市用水量,同時根據水文監測了解黃河實時水量,按旬實施水量調度,豐增枯減十天調整一次。王光謙研究的這套系統涵蓋黃河流域五大水庫相關數據,規模之大世界絕無僅有,為黃河不再斷流發揮關鍵技術支撐作用。
訪談中,柔和的陽光灑向室內,映照在王光謙院士紅潤的面龐上。語速和緩,他介紹起開發模型的難度和細節故事:“首先,這樣大規模的調配系統沒有先例。美國科羅拉多河流到拉斯維加斯進入干旱地區,調配方式只分上下游兩端,而中國則要給沿黃河各省都分配清楚。我們當時承受的壓力在于一方面不知道究竟能否干出來,另一方面相關機構又急切需要,而且他們也不清楚要什么,真是摸著石頭過河。我帶著課題組在鄭州租房子,參與研究的那批學生是非常厲害。在專業上,所涉及的知識已經超出我們掌握的范疇,于是大家邊學邊干一起商討,都不懂時我就自己摸索。整個團隊沒有到點吃飯、按時下班的狀態,熬夜很常見,我要求學生們根據自己的精力開展工作。平時我早睡早起作息規律,但這期間特別繁忙時四點即起投入工作。從最基礎研究、軟件系統、裝載應用,到2005年這套模型調試成功,我們一年一個臺階。”
為給黃河事業可持續發展提供戰略保障,“數字黃河”工程應運而生。王光謙院士和團隊參與多項研究,“黃河全流域水資源管理系統”是其中的一個應用部分,而最核心的是“黃河數字流域模型”。黃河是典型的“游蕩性河流”,即短時間內河道擺動、變化非常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成為形象描述。為防止黃河決口、改道,王光謙帶領研究組通過實地考察,結合數值模擬、動床模型試驗、遙感分析等關鍵技術,提出描述“游蕩性河流”演變規律的理論公式,建立與之相應的數值和物理模型。項目成果廣泛應用,有效保護了堤防安全。由此,“黃河數字流域模型”建立。這又是一項開創性工作。作為學科帶頭人,王光謙親力親為克服眾多技術難題,研究成果贏得世界矚目。國際泥沙領域的權威科學家們聽完介紹難抑激動,高度稱贊王光謙和團隊完成了他們一直想做而沒能做成的事。
備受肯定和褒揚之余,王光謙院士保持著難得的平常心與清醒認知。在建設國家、造福民生的歷程上,盡力給別人提供方便,成為他的追求和實踐。如今科研人員只要在搜索引擎里輸入“清華數字流域模型”,就能便捷找到免費下載使用。提及此,王光謙院士露出欣慰的笑容:“中國人多成果也多,但效果差的原因之一是大家做完保密,導致重復研究。我在浙江大學遇到從國外回來的青年老師,他非常吃驚連說沒想到。其實發達國家多是這樣,彼此合作。我曾說,保密使人落后,公開使人進步。我們有了非常先進的技術,愿意與大家分享,現在還沒看到類似開放到這個程度的。”
良知良能 履職盡責
歲月流逝,春華秋實。中國圍繞大型水利工程開展的相關研究代表世界領先水平,王光謙院士正是其中的實干者、佼佼者。在取得的輝煌成就面前,語及個人他惜字如金,卻對科研團隊的貢獻與建設尤為重視。課題組老師加上學生達30人。他只是厘清方向,找到重要問題來做,絕不束縛年輕人,給他們自由空間。王光謙院士向學生提出要求與告誡:“別人能做的我們不做,別人說過的我們不說。我們要做具有開創性的工作,這樣才能保持領先。現在很多人一味追熱點,兩三年換一個方向,這是不行的。方向不明確寧可不干,也比選錯目標要好。就像南轅北轍,稀里糊涂地跑,越快出的問題越多。”
在清華大學任教多年,提及眼中水利系教授和學生的優秀標準,王光謙院士神態祥和,言辭懇切:“我最近和大家講三個問題:第一,國家重大工程哪些核心技術是你的?你解決了怎樣的關鍵問題?如果沒有,不是一流。第二,國家最重要的學術會議,你是否參加?從來都不去,不是一流。第三,在重大水事件中,比如北京2012年7·21特大暴雨,你做了什么?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的堰塞湖處理,你是身在現場為改善民眾實際困境努力,還是天天看著電視哭、僅僅捐錢、坐在房間里罵兩句,或者寫幾篇不痛不癢的論文?如果是后者,不是一流。”
“北京7·21特大暴雨后,作為清華大學水利系的師生,我們整個團隊非常震驚,哪有城市暴雨會導致這樣大傷亡,特別是立交橋下淹死人的?這樣大的事,學水利的人無動于衷,怎么能行?7月22日我們就開始動手,趕赴現場要在立交橋下裝測水位的儀器,但有相關法規不允許。我在北京市水務局掛職,立即寫報告,跟北京市交通委和市領導進行溝通。當時預報7月27日還有一場大雨,讓我們在26日前將這項工作完成。經過幾天奔波,我們從零趕制出六套能實時顯示的裝置,安裝在建國門橋、蓮花橋等處。這套裝置將水位信息跟交通信息牌連在一起,每隔30秒更新一次,這樣民眾就可以清楚知道,雨天積水達到12厘米時小轎車暫緩行駛,24厘米時大轎車不能通過。2008年汶川地震時,我們從本科生到博士生,包括十幾位教授都在第一線。最大的唐家山堰塞湖,由水利部主抓,我們配合。第二大的安縣蕭家橋堰塞湖,由我們提供技術方案。經過這樣的鍛煉,我們的學生更具備敏銳的應急性和高度的責任感,知道應該怎樣做學問。”
身為全國政協常委,在履職盡責、參政議政方面,王光謙院士樸實無華,盡心竭力。每到一地,他都要學、要問、要看,以便了解更多真實情況。他隨全國政協常委視察團,24天穿越黃河流經的8個省區,行程近萬公里,對黃河沿岸社會經濟發展情況和黃河本身進行深入調研。他感受最深的是退耕還林后的效果,生態形勢發生變化。比如到青海省貴德縣、陜西省洛川縣,看到從小溝道和山上流出來的水是清的,原來光禿禿的梯田,現在種上一片片樹林青草。談到單純追求高GDP與環境保護之間的關系時,他指出:“人水和諧,更好地保護江河尚有很多切實工作要做,認識上的轉變更重要。成語‘涇渭分明原指在涇河和渭河交匯處看到涇河水清、渭河水黃,現在是黑黃分明。只講經濟發展,對治污認識不到位,我們調研中各省匯報進入本省的水是差的,流出是好的。這說明制度尚未建立,都把責任推到別的地方。原來我們只管理水量保證不斷流,后來認為水質也要監督,不能自己污染,讓他人承擔后果,因為黃河是整體的。”
在身體力行和勞碌工作之余,王光謙院士注重讀書思考,一年至少要讀一百本書,包含文化、歷史、傳記。他從先驅賢達的人生經歷中汲取教益,感知歷史的沉淀和時代的脈動,尤其看重知識分子行勝于言,因為批評別人容易,但倘若嚴人寬己,把自己列為遵守規則之外,毫無格調與意義。自身深厚的學養和務實的作風,使他不搞語言的花架子,而是針對現存問題向中央建言。“我在全國政協教育界別15年,成為教育界資格最老的委員。我對時下大學的理解,分行政主導、學術主導、利益主導,有些兼而有之。像清華大學是學術和行政雙主導,現在慢慢往學術主導傾向,利益主導少,所以教授話語權較強。有些地方大學是行政主導,教授沒有地位,很多人去競爭處長職位,甚至科長都干。此外,近年來還有一個非常糟糕的現象,就是很多大學是利益主導,做事情只認錢,沒錢不干。我希望大學都是學術主導,行政和利益是服務與從屬地位。對一個科學家也是如此。如果學術業務能力和人品不行,其他弄得再熱鬧也無法讓人信服。”
談起2013年的提案,王光謙院士表達心中的關注:“我這次在聯組討論中談改善青年人的成長環境,與國際接軌。現在青年人的待遇低,我曾在政協選題時說從薪酬結構開始調研,先從知識分子改起。我舉例日本神戶大學和中國著名大學,成立時間接近,學生與教職工數量相仿,學校排名它靠前但差不多,2011年經費我們是它的兩倍。通過比較發現效率差別不小。除教授、老師自主權外,他們將45%的資金用于人工,我們用在哪?再就是工資待遇低。像清華大學研究生的助學金,一千多元錢讓他們干什么呢?如果提高到五六千元,他們可以安心高質將工作做好。與國際接軌就是要關心和投入到‘人,特別是創造性人才身上。我們有一位年輕副教授,扣除房貸、孩子上幼兒園等費用,工資表是負的。有些現象很奇怪,蓋樓、修路、買設備、出國考察花錢大方得很,但就是給人不行。我提的是零成本改革,不要一分錢,這樣你就不能用增加成本沒錢來說事。而且總量不增加,不產生腐敗問題,都是透明的,只對結構進行調整。這反映的是觀念與機制問題。”
作為年輕的全國政協常委,王光謙院士親歷連續四屆政協工作,從理論走向工程,從專業范疇提升至國家宏觀決策,視野所及更關切與注重解決國計民生問題。江河天際流,豪情萬重山。與水利工作結緣30余年,他談起心中的感想:“首先要具備對這項事業的熱愛。2010年中央一號文件指出,水是生命之源、生產之要、生態之基。我們天天離不開,但除搞水利的人,很少有人將它當作事業關注。老一輩水利人真苦,水利工程多在山溝,住帳篷風餐露宿,一年半載才有探親假。當年黃萬里、錢寧這些老先生到黃河考察,騎著毛驢幾十天也走不完全程。而現在交通便捷,很多水利工程都在當地有名景區,發展理念也得到改變,注重生態建設。再有,科研工作者要有對科學信仰的追求,科學研究是螺旋上升的過程,要腳踏實地、花大力氣、長期投入,永無止境;人生也是不斷奮斗、超越自己的過程,每個階段有相應的任務,專心做好本職工作,未來會有所成就。一個人的自身素質尤其是努力程度,將在職業發展中發揮更長遠和至關重要的作用。”
責任編輯 陳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