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群



大年初三,齊麗霞就從河南老家回來了。在電腦上回放“2013年打工春晚”,看到木蘭文藝隊的表演,她忍不住微笑——這支打工姐妹們自己的歌,終于在打工者自己的春晚上唱響。
曾是一名普通女工的齊麗霞,如今是木蘭社區活動中心的創始人、執行者,也是眾多打工姐妹依靠的大姐,打工子弟們喜歡的阿姨。木蘭社區活動中心是2010年1月成立的一家民間NGO組織,主要為在京打工的姐妹及打工子弟服務。齊麗霞希望通過“木蘭”這個平臺,為打工群體擴大社會交往面,增加彼此間的聯系和互動,拓展文化生活空間,也能讓更多打工女性實現獨立自主,融入社會。三年來,“木蘭”為社區內的打工女性和孩子們開設了各種興趣班、文藝隊、輔導課程,組織兒童冬夏令營、女工文藝表演等。
“木蘭”姐妹們最愛哼唱她們的主題歌《木蘭花開》,結尾那句“木蘭開花遍地香”要重復兩遍。這是她們的夢想:木蘭開花,遍地生香。
城市邊緣的夢想
昌平區北七家鎮東沙各莊,一個典型的城鄉結合部。與在北京分布的大大小小的“打工村”一樣,這里生活著數以萬計的外來打工者。
拐過幾個彎,在建筑廢墟邊上出現了一排低矮簡陋的平房。暗紅色的磚墻上被抹上一層白粉,寫著一行紅字——“木蘭社區活動中心”,大且醒目。
一個小姑娘蹦跳著過來,拉開軍綠色的棉門簾,熟門熟路地進了屋,在對面書架上翻著自己喜歡的書;另一角,幾個男孩子圍在一起,不時彼此打鬧一下……他們都是打工子弟。
“就在這兒說吧。”齊麗霞拿了兩張小板凳放在門口的鐵爐旁,坐下來,一邊烤著手一邊說。
平房沒有暖氣,與戶外一門之隔的活動室三十多平,只有這么一個小火爐,另一個在里面的辦公室里。一旦遇上嚴寒天氣,這點熱度不過杯水車薪。“今年太冷,活動室比孩子們的家里還冷,這幾天來的不多,有些家長會來借幾本書帶回去給孩子看。”
從艱難生存到現在漸漸有聲有色,個中的苦澀滋味只有齊麗霞自己知道。“木蘭”成立三年的茶話會上,看著簡短的視頻,她忍不住哭了。三年搬了四次家,因為籌不到房租她大醉一場借酒消愁,大家天天吃饅頭咸菜……每一幕都恍如昨日。
起初,“木蘭”只是齊麗霞一個模糊的規劃。她當時有的不過是幾年在南方公益機構工作過的經驗,還有一顆不甘麻木的心。
年近四十的齊麗霞大專畢業,在當年可謂高學歷。畢業包分配,她回了家鄉教書,抱上了人人艷羨的“鐵飯碗”。可齊麗霞生性活潑,總覺得教書不適合自己,最終辭了職。待不住的她選擇南下打工,成了一名工廠女工。
在工廠里,齊麗霞遇到過各種不公平的待遇:無止境的加班,被老板克扣工資,被管理人員責罵,……但讓她最難以忍受和困惑的卻是女工之間的爭斗。“我覺得很孤獨,進到工廠里,大家都是一樣的,為什么不互相幫助反而彼此欺負呢?”
對此感到不舒服的齊麗霞不但不欺負人,還更多關心和幫助新來的,更弱小的女工們。她發現一旦有人開始這樣做,大家慢慢習慣,氣氛也隨之改變了。“最怕的是你欺負我,我也欺負你,變成一個惡性循環。”
2004年,齊麗霞在深圳街頭第一次接觸到公益事業,這讓每天在生產線工作十幾個小時的她看到了另一種改變現狀的可能。“我意識到需要有一個專門的組織慢慢推進,做這個事情,只有在意識層面上大家知道我們應該團結起來了,才能慢慢走到一起。”2005年,她由這家機構的志愿者轉為工作人員,開始“給工人放電影,給女孩子開興趣小組,組織談話……”
“我覺得心里開朗起來了,有個方向可走,不再像以前做一點改變一點、影響一點,而是能有這么一群人在做,影響更多的人……”
抱著一個朦朧的想法,2009年齊麗霞從老家河南來到北京,尋找志同道合的姐妹。
齊麗霞先是找到了張睿,兩人在幾年前NGO組織內部交流時見過面,因為是同齡人,彼此又很投緣,所以一直保持聯系。之前在婦女公益組織“同心希望家園”任職的張睿對北京很熟悉,她帶著齊麗霞走遍了在京的幾家與打工群體相關的公益機構,如打工姐妹之家,工友之家等。經過一番考察,齊麗霞心里有了譜:“我們考慮重點要做打工姐妹,定焦到服務行業,因為服務行業的姐妹比較分散,社會關注也比較少。”齊麗霞、張睿、張春芬一人湊了一萬元,這是“木蘭”的啟動資金。
木蘭始扎根
木蘭,落葉小喬木,耐寒,生命力頑強,早春開花,花朵鮮艷,遍布于全國各個省區。
把組織取名叫“木蘭”,齊麗霞煞是費了一番思量。“我們想起個響亮的名字,還要讓人把名字和女性能聯系起來。”
以花朵為名?她們也想過,但“梅啊菊啊,總覺得不太貼切。”后來,齊麗霞想到了河南的女英雄花木蘭。“花木蘭很堅強,而打工姐妹們就是現代的花木蘭,走出家門,在異鄉打拼。也希望我們的姐妹能像花木蘭一樣獨立自主。”
只取“木蘭”二字,即可看做“花木蘭”,又可看做“木蘭花”,無論哪一方面都貼合打工姐妹的形象。
這樣一個為打工群體服務的社區組織到底應該駐扎在哪里,齊麗霞等人考慮過,她們認為這個房子要滿足至少三點:交通便利,在高校附近(方便高校志愿者前來),打工群體聚集的地方。讓“木蘭”姐妹們沒想到的是,找這樣找這樣一個合適的地方竟然難。齊麗霞和張睿滿北京地跑,從秋天跑到了冬天。經常是兩人上了公交車,看哪個村莊打工者多,就下車。這朵“木蘭花”才在東三旗扎下了根。
她們幾個先是在社區發了不到100份調查問卷,“雖然可能不那么具有代表性,但對周邊女工的現狀和需求我們多少心里有了點底兒。”12月15日,“木蘭社區活動中心”開始第一次活動。
在齊麗霞的印象里,那是2009年最冷的一天。“天上刮著大風,我凍得不行,有幾個志愿者和我們一起去街上宣傳,告訴村民我們有活動室,可以報名參加。”
“其實活動室那時空蕩蕩,就有幾個架子,擺著幾本書。”而僅有的幾本書也是“工友之家”友情捐贈的。
吆喝了半天,回應者卻寥寥無幾。“成年人都在質疑,你們是干什么的?公益活動?沒人相信,也沒人去。”
這時,有個小男孩拉住了齊麗霞的袖子:“阿姨,你們收不收錢?不收,我去。”很快,孩子們三五成群地跟在她們身后,在活動室里玩得不亦樂乎。
“做女工的工作起步很難,我想既然孩子這么信任我們,那就從孩子入手好了。這個冬天我們就做了一件事情,把周圍的孩子都發動起來做了一個冬令營。我們輔導孩子寫寒假作業,領大家唱歌跳舞。”冬令營從此成了“木蘭”的固定項目。
農歷臘月二十八,“木蘭”辦了第一個社區小型春節晚會,邀請家長們前來觀看孩子們的表演,現場反應熱烈。過完春節歸來,齊麗霞等人發現,村民們對她們的信任度明顯增加,家長們也開始時不時來中心“串門”了。
2010年1月15日,4名打工姐妹自發組成的民間公益組織“木蘭社區活動中心”正式通過注冊。很快,她們接到了第一個基金項目。
我們有“饅頭大餐”
2010年下半年,“木蘭”面臨著搬家的抉擇。
之前申請的小額資金項目已經到期,在齊麗霞等人摩拳擦掌準備繼續申請時,對方卻因為經濟危機取消了后續項目。她們只能想辦法一方面繼續找項目合作,一方面尋求生存之道。
參考了其他公益機構的經驗,她們認為唯一能做的就是二手物品義賣,但現實證明這項所得根本不夠基本開銷。“木蘭”們也曾開會討論過是繼續做下去,還是各自找工作。“有意義的事兒要堅持,沒人要離開。”她們咬咬牙,繼續干。
“一個月要多少錢?沒辦法算需要多少錢。刨去房租、活動開支,我們只能計算用多少錢維持最低的開支,吃最簡單的饅頭咸菜——只要不餓死就行!”齊麗霞翻看那時的賬本,自己也要感慨當時怎么熬過來的。
提起“饅頭咸菜”,坐在旁邊的玉維忍不住嘟囔:“我來之前你騙我說給我做醋溜白菜,可是我天天吃的都是饅頭咸菜。”
1988年出生的玉維是廣西玉林人,現在負責互助社義賣。她以前是齊麗霞的“半個”同事,在廣東打工時,齊麗霞做了飯總叫上她一起吃,“醋溜白菜”就成了玉維至今念念不忘的美味。聽到玉維辭職的消息,齊麗霞給她打電話:“要不要到北京散散心看看雪?”就這樣,被“騙來”的玉維從此和齊麗霞一起以“饅頭咸菜”度日。雖然嘴里抱怨著,可玉維卻一直守在這兒。“盡管這兒是城市邊緣,但你能看到人們對生活的熱愛。我特別喜歡社區里的孩子們。”
志愿者們也習慣了這里的“饅頭大餐”,還有“貴賓席”——沒有地方睡,那就鋪蓋往地上一鋪,幾張桌子拼湊一下也可以躺人。
苦中作樂是“木蘭”姐妹們的良好傳統。“吃飯只是短短一會兒,吃完后,我們照樣開心地唱歌跳舞。”可這卻招來了麻煩——第二年3月,房東堅持漲租金,從每個月1200漲到1500!齊麗霞苦笑:“他看我們又唱又跳還幫助別人,還有人捐東西(義賣衣物)給我們,以為我們很賺錢……”
搬家再一次提上日程。5月,她們搬到了東沙各莊,暫時安穩下來。盡管后來申請到了一些項目,有了穩定的經濟來源,義賣店仍開著。
現在由玉維帶著高校志愿者周六周日出去做義賣,義賣地點多在建筑工地或鄉村的集市點。“賣多賣少不重要,能滿足工友們的需求是最好的。”
玉維也有郁悶的時候:“我們的男式衣服太少了,問的人很多,看到工友們買不到很失落的樣子,我很不好意思。”
齊麗霞說她們現在義賣的衣物多是來自高校募捐,“學校募捐的衣物樣式很新潮、女式過多,而工友實際需要的是寬松的男式衣物,簡單結實耐用最好。”她希望能建立更多社區和企業的募捐渠道。“企業不主動聯系,我們也不知道上哪兒找。微軟、同仁堂等都是看到我們的博客主動聯系捐獻的。”
來自社會的捐贈很零散,盡管很多居民表示每到換季的時候,舊衣物扔掉可惜,不如捐給有需要的人。齊麗霞試著找過居委會,但結果不那么如意:“他們擔心增加工作量。”她沉吟了片刻,“其實如果他們愿意做,我們可以承擔這些工作。”
“如果是個人捐贈,我一般建議他們親自送過來,可以順便了解下我們是做什么的,親眼所見更放心。”
我要大聲唱歌
雖然不像一年前那樣天天吃咸菜饅頭了,但在木蘭社區活動中心的餐桌上,“饅頭大餐”出現的頻率依然很高。她們總記著一分錢要掰成兩半花。
“我們成立時就把重點工作對象定位在打工女性身上,盡管沒有相關的項目支持,但不能不做。我們的文藝隊、身邊故事訪談、興趣小組、家長課堂等活動都一直在堅持搬下去,想一分錢都不花就把事情能做好,這不可能。”
木蘭文藝隊的隊員來自各個行業,有裝修工、家政工、超市營業員等等。休息的時候,她們聚在一起練習發聲和表演,集體創作,在舞臺上展現打工姐妹的真實生活。《木蘭花開》是她們集體創作的第一首歌,也是木蘭文藝隊每次演出的必唱曲目。
很難相信,這首旋律優美的歌曲由一群平均文化程度中小學的打工妹們創作出來的——179個字的歌詞是她們花了兩個月一字一句拼湊出來的。活動室掛了一塊小黑板,零散的詞、句寫在上面,每天都有姐妹路過,看一看想一想再擦擦改改。“更好地生活”、“追求夢想”、“團結”……社區里唯一一名學過樂理知識的幼兒園老師為這首歌譜了曲。沒人認識五線譜,就由老師一字一句地教,吉他是她們最好的伴奏樂器。這一年多,木蘭文藝隊參加了大小演出30多次,建筑工地、高校禮堂、文化館、甚至聯合國婦女大會論壇的舞臺上,都飄蕩著她們的歌聲。
黃鸝是其中唱得最響亮的一個。這個“90后”少女14歲輟學,16歲南下打工,東莞的一家電子工廠里,她是鍵盤生產線上的一名流水女工。每天半夜十一二點下班,周六日很少休息,黃鸝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直到在深圳做義工時和齊麗霞相識,后來黃鸝成為“木蘭”的一名工作人員。原本的內向靦腆在她的身上再找不出一點影子,相反在工地義演時她的歌聲最洪亮。
除了文藝隊,“木蘭”也為姐妹們開辦“影像發聲小組”,與專業的攝影團隊合作,為女工們拍特寫,還教授女工們攝影課程。一些打工姐妹漸漸被吸引來,她們在這里“聊聊天、唱唱歌,講講自己的經歷,這些故事再由“木蘭”工作人員、志愿者記錄下來,選登在《木蘭花開》通訊上。四川打工妹何文瓊說,她做過家政、當超市水果銷售員、干過小區保潔、開過電梯,但外界像這樣聽過她的傾訴,還是第一次。
“木蘭”的志愿者們也見證著這些打工女性的改變。“愛有視”公益視頻網的楊仕明一直在跟拍“木蘭”的活動,他打算把電腦里500多G的素材做成一部紀錄片。“這些基層打工女性業余生活很匱乏,平時不是看電視就是逛街。參加文藝隊后,她們人都變了,以前不敢上臺,現在敢在人前唱歌。她們有了圈子、QQ群,可以互相傾訴,彼此相伴過生日。人變得更自信,在家庭里也抬起頭了。”
越來越多的“木蘭”姐妹走到了臺前。2013年的“打工春晚”,木蘭文藝隊演唱了一首她們的新作品《我要大聲唱歌》:“我要大聲唱歌,要讓世界聽到我說。”向世人訴說她們的心聲。
社區項目是長期需求
志愿者小趙用鐵鉤拉出燃盡的蜂窩煤,熟練地換上新的。齊麗霞把他拉了過來,“這是小趙,時間最久的志愿者。”他靦腆地擺手,“我不算,我不算。”
他是“木蘭”第一批志愿者,“木蘭”最艱難的時候他都在。小趙的語氣中帶了淡淡的遺憾:“我從木蘭社區成立就做了志愿者,可惜沒有深入參與到里面去。能看出來最初項目有點亂,現在木蘭已經上了軌道,可惜我畢業了,要離開北京。”這幾年,每次出差來北京,小趙總會回來看看,幫忙做一做。這個春節,小趙不打算回家過年了。“我辭職了,空出的這半年時間,我打算做個全職志愿者,準備彌補這個遺憾。”
齊麗霞承認,木蘭一直在摸索自己的模式。“很少有基金會長期扶持一個項目,而社區組織決定了這一個是個長期深入的需求。我們需要考慮如何自己盈利,自我造血。二手義賣算是嘗試,這筆錢可以靈活地用在我們想做但是沒有項目支持的事上。”
楊仕明之前是公益機構“陽光俱樂部”的成員,作為一名編外顧問,他認為“木蘭”最早陷入資金困境是因為宣傳力度不夠,“宣傳到位不愁沒項目。”他建議“木蘭”多利用網絡渠道,并幫她們注冊了微博。事實證明,微博轉發和博客點擊為“木蘭”帶來了相當大的社會關注與支持。微軟、同仁堂、藍天等幾家公司都是在網絡看到了他們的信息后主動聯系。
但楊仕明也同意齊麗霞提出的“造血計劃”:“她們需要自己的資金來源,依靠申請項目獲得資金扶助并不穩定。而且一旦申請項目,還要參考出資方的意愿,未來很難按照自己的思路取得發展。”
齊麗霞目前的想法是成立一個“女工互助社”,由社區的媽媽們做手工,“木蘭”負責統一進原料和銷售。這樣既可以增加姐妹們的收入,“木蘭”的活動資金也有了來源。
但若要實現這一想法,現實中還存在很多困難。例如,她想借助一些設計因素增加產品附加值,但專業的設計由誰來做?生產和銷售過程管理需要有經驗的人士,誰能勝任?市場分析、營銷計劃……都是繞不過的門檻。
齊麗霞在外開會時專門參觀了各地不少NGO組織,就她所見的“自我造血”模式,有相對成功的,沒有絕對的——很多“成功”帶有濃厚的地域色彩,例如云南特色刺繡,陜西農村的手工布偶等。
楊仕明如此評論齊麗霞和“木蘭”的這種試探:“這是一個深層探索,在走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這個模式如果成功了,其他地區也許可以借鑒,實現從1到N擴展。那么她們下一步的理想不僅僅是生存,而是擴大。”
但齊麗霞說“木蘭”的最大挑戰并不是在此,她們最迫切的需求就是能有一個安穩的場所。“目前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來回搬遷,有資金方面的考慮,也有時刻面對即將拆遷的憂慮。”
“做社區工作不是短時間一蹴而就的。你要改變社區關系,增加居民信任度,才有可能改善家庭關系、教育觀念等一系列意識形態方面的東西。這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齊麗霞的話中透著一份焦慮。“往往你剛看見人際關系開始改善了,大家互相幫助了,但是這一走一拆遷,所有的成績立刻清零,重頭來過。”
“我希望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社區做工作。在一年半年里,你可以做到的是建立一個良好的社區關系,但改變人這個層面太深入,做不到。給我五到十年,才有可能看到巨大的改變,而并不是報告上簡單漂亮的數據。”
“在這兒我也是天天擔心,拆遷的消息傳了五年了,不知道哪一天這里就要被清平了。”齊麗霞的眼睛閃著一點迷茫與無奈。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