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晶
摘 要:畢淑敏的多重身份使其以獨特的女性眼光書寫生活中的他者面臨的雙重生活困境,并用“愛、幸福”滋養人們干涸的心靈,給當下的中國讀者特別是女性開心靈處方,表現出對真、善、美的執著追求。
關鍵詞:女性 雙重困境 自立 自強 中性
醫生、心理咨詢師、作家三重身份,段就了畢淑敏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的情感。其作品自問世以來,以她豐富的人生閱歷和獨特的女性視角,給讀者吹來了一股清新之風。在她的散文世界里,看不見“金戈鐵馬”的豪情壯志,也沒有少婦般的纏綿悱惻和柔情蜜意,更多的是書寫日常生活中的他者,而女性往往是其作品中的主人公。心理咨詢師的身份令她發現“女人的內心像一顆話梅。細細地品,有那么復雜的滋味。咬開核,里面藏著一個五味俱全的苦仁。”[1]因為“社會又對女人提出了太多的角色。在家是舉案齊眉的賢妻良母,在外是叱咤風云的巾幗強人。”[2] 女性面臨于內于外的雙重壓力令其身心疲憊、苦不堪言。在此種情況下,畢淑敏試圖尋找有別于林白、陳染式的解決路徑,以“愛、希望、自立自強”等溫和、中性的方式,實現一個兩性和諧的理想。
一、女性面臨的雙重困境
1、事業困境
畢淑敏首先是位女性作家,從女性視角出發觀察到女人無法像男人那樣在外打拼自己的事業。也從未成為一個等級,無法與男人在交換、訂立契約等方面平起平坐。正如波伏娃說的:“在社會中,男人可以作為一個獨立完整的人,他首先被視為生產者,他為群體所做的工作可以證明他生存的必要性。女人在父兄所支配的家庭中,處于奴隸或是仆人的地位,她始終是由男性做主而嫁給另外的男性。”[3]
首先,在畢淑敏看來,與男性在事業競爭的過程中,女性從生命伊始便處于劣勢。在《你是否為女作家羞愧》一文中嚴肅地指出作家行業中,女性從業人員較少的事實。“中國作家協會女會員的比例,大約占總數的百分之十二。”然而這種現象不是男女先天稟賦和后天主觀差異造成的,影響較大的往往是傳統文化對女性(特別是農村女性)的價值判斷。“我不相信在中國廣大的農村,缺乏稟賦優異的女性。”殘酷的是,女孩若出生在貧困的農村家庭,父母一定資助家中的男孩念書。家中的女孩干著農活,支持兄弟的學業。女孩長大后,傳統文化將弱者的帽子強加在女性的頭上,“你是一個女人,你就打上了先天的‘紅色,無論后天付出了多少努力,都將被視為次等公民。”毫無疑問,在外與男性的事業角逐中,被先入為主地貼上弱勢群體的標簽。事實上,并不是女性天資不夠,而是從男女比賽的開始就輸在起跑線上,很難得到平等的受教育權。就像畢淑敏在《性別按鈕》里說的:“幾千年的觀念像一張透明的嬌柔的網,將你裹得緊緊。你時刻感到不能自由自在地呼吸和手舞足蹈。你看得見外面的一切,卻不能隨心所欲地飛翔。你抗議的時候,別人會莫名其妙地說,沒有呀?沒有誰束縛你。真叫你有苦說不出。”
其次,女性在工作中是被漠視的對象,在男性看來她們不會思考,就像傳統文化所認為的“頭發長,見識短”。《女思考者》指出女性在工作場合被邊緣化的原因,“仿佛女人們不會用腦,而只是用頭發、指甲、肚子和腳……想入非非。因此,女性的思考是拙劣和次等的,在重要的場合,不必聽取她們的聲音。這種思考上的歧視,綿延不盡,如無所不在的風,你抓不住它,但無時無刻都能感覺到它的浸淫。 ”再者,傳統男性的價值觀念將女人比喻成“衣服”,可要可無,穿完即扔。 法國學派的女權主義者認為,“父權制度在確立男權中心時只表達了一個性別,以男性在場、言說/女性沉默、缺席的強制性模式把女性放逐到邊緣性位置。”[4]女性在為有自己節日自豪時,“又生出淡淡的悲哀,淡淡的苦澀。他們沒有自己的節日,但他們是公認的強者。”[5]
再次,女性在事業成就上始終處于男性的配角地位。在看似平等的表彰當中,性別比例嚴重失調。在傳統觀念看來,事業是男人間的游戲,女性只是這場游戲的點綴,永遠不是主角。《問女應幾佳》講述她參加某表彰大會的所見所感,表彰的十位先進勞動者中有八位是男性。生活中各個單位的各種表彰也大抵如此,總是向著男性方向一邊倒,女性十分稀少。她們永遠是陪襯的角色,登不上大雅之堂。事業上的男女平等不是男性施舍的獎項,而是給女性應有的待遇。女性被賦予太多的社會角色,以至于在事業的追逐上被認為不入流。所以在《男人與女人的區別》中,畢淑敏指出:“男人和女人都做事業。男人是為了改造這個世界,女人是為了向世界證明自己。”何不在正視男女有別的現實,還給女性應有的位置, “給女性以光明,給性別以平等,給社會以公正。”
2、家庭困境
畢淑敏還是位心理醫生,與女性病人的接觸過程中,洞察出女性五味雜陳的內心。運用在散文寫作中,表現出跟新中國初期不同的女性話語。“在國家社會主義建設和革命過程中,性別話語所追求的絕對平等,抹殺了男女差異性,“鐵娘子”、“三八紅旗手”等均為當時的經典形象。女性事業得到高度肯定的同時,家庭關系在十七年文學中沒有展示。”[6]但在“思想解放運動”的影響下,人們對女性話語有了新的思考。作家們開始關注女性的情感世界、家庭生活中的兩性關系、女性自身命運。畢淑敏以心理醫生的身份了解到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各種困境。
首先,面對多種家庭角色負擔,女性疲憊不堪。畢淑敏在《性別按鈕》中指出:“社會賦予女性太多的角色和要求,以至于她們戴著一副副面具生活,在外是獨當一面的女強人、社交場合的貴婦人,在內要是父母的孝女、丈夫的賢內助、孩子的慈母。”每天輪番換面具登臺表演,主婦們早已忘記自己的存在價值。特別是在外工作的女人們處于兩難的境地,除了要像男人一樣承擔著艱辛的工作,更有一份家務讓她操持。“如果一個家不整潔,人們一定會笑話女主人欠勤勉,卻全然不顧及她是否已為本職工作殫精竭慮。”[7]“持家的女人,多是把好飯好菜讓給家人,自己打掃邊角碎料。吃的是雞肋,喝的是殘湯。”[8]進而《每一天都去播種》尖銳地叩問:“女人,你究竟為誰而活?”女人太不愛她們自己。
其次,家庭暴力給女性帶來無盡的恐懼。《去學女兒拳》寫的是一位賢惠的女人在家庭生活中只因一點小事便被丈夫打得鼻青臉腫,健碩的丈夫會使用漂亮的左勾拳,打在女人的側腰上,傷了腎,尿血持續很長時間。家暴時,不論女人說什么,男人越打越帶勁。不僅傷害了女人,孩子的心靈在目睹父親施暴后也會變得不正常。男權社會中,無論男性在外地位是如何卑微,走到自己家里,便是這個家的國王,任意擺弄妻與子。不僅如此,《幸福的鏡片》中講述家庭中常會出現的冷暴力。“先生在外面笑瞇瞇,人都贊揚脾氣好,可回到家里,滿臉晦氣,令人沮喪”,壞情緒極易傳染,家庭成為壞情緒的垃圾場,男人成為摘下面具后的怪物。
再次,“五好家庭”讓女人自欺欺人。《全家福的碎屑》講一位好面子的太太縱容兩段失敗婚姻后的悲劇。起初知道第一任丈夫有外遇后,為了不破壞自己在外人心中的形象,選擇隱忍。“賢妻”維持不下去后毅然離婚獨自撫養女兒,拼命掙錢只為證明離開前夫自己也能過得好。有錢后,遇到一位同樣被拋棄而窮困的男人,對方帶著兒子,因為同病相憐而結婚。女人細心呵護吃軟飯的男人和頑劣的養子,試圖掩飾苦楚向外人證明自己的幸福。然而因為女人一再縱容養子的頑劣,以致親身女兒被養子強暴。女人因為太注重面子,獨自默默承受家庭的不幸,最終導致悲劇的發生。畢淑敏的《婚姻鞋》看來,婚姻好比一雙鞋,好壞自知,不必因外人的審美眼光而讓自己吃盡苦頭。當鞋確實傷害了腳時,我們也不妨勇敢地赤腳走路!
二、解決困境的方式
1、女性自身“自立、自強”
面對女性內外焦灼的困境,畢淑敏認為女性太不看重自身的心理和情感需要,于是大聲地向外界宣布:“是的,我很重要。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有勇氣這樣說:我們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們的身份可能很渺小,但這絲毫不意味著我們不重要。”“讓我們昂起頭,對著我們這顆美麗的星球上無數的生靈,響亮地宣布——我很重要。”《我很重要》這篇散文曾經激勵了許許多多的女性,不是因為那華麗的辭藻,而是她深刻的思辨激起了女性被遮蔽的自主意識。在她的散文世界里,沒有一味地抨擊男權社會中不平等現象,而是用溫暖的文字撫慰受傷心靈的同時也給真切地叮囑讀者“自立、自強,愛自己”。在鼓勵女人要享受時說:“忍受快樂是一種懦弱,享受快樂是一種學習。”(《忍受快樂》)這樣的叮囑不僅僅在她的散文中呈現,其小說也可看見。《拯救乳房》中的程遠青初期陪著先生到國外讀書,放棄工作,打工持家,含辛茹苦。可是“丈夫戴上博士帽的那天,正式宣布與她分居”,程遠青經歷了一場“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悲劇,愛情童話破滅了。之后她在美國獲得心理學博士學位后毅然放棄國外優厚的待遇,回國組建心理治療小組。在幫助病人的過程中自身的價值不斷得到確認,由此她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女人自身獨立和成功的重要性。畢淑敏通過程遠青告誡女性朋友們:女人不能僅僅屬于家庭,女人的心靈之所必須有一間屋子盛放自身。“愛和美的覺醒就是人的覺醒,愛和美的回歸就是人的回歸。人聽從愛和美的引領就是聽從自己內在生命的引領,人呼喚愛與美就是失落的自身的呼喚而起步于回歸之途。”[9]
2、建立中性的兩性關系
畢淑敏構建女性話語的策略不像“個人化寫作”作家們那樣極端,將兩性極端對峙。正如她在《蔚藍的樂園》中說的,“男女兩性的真正平等,不是單純地向男人世界挑戰,也不是一味地向女人世界靠攏,而是在男女兩性平等協商,互相溝通,既重視區別又強調統一的大前提下,建立一種新的體系,一個‘中性的價值框架。”在這個層面上,她首先主張女性首先要以獨立的“人”的面貌呈現在世人面前,不是為了進入男性主流階層而抹掉女性特質的“鐵姑娘”,也不做陳染筆下離群索居、有著怪異行為和嗜好、又帶著幽閉癥的孤獨者。而是用女性與生俱來的“愛、美、希望”敏銳而自覺地看到自身和尊嚴的價值,優秀的女孩應有善良之心,賦有凈化靈魂的使命;優秀的女人其次是有智慧,而不是小聰明;優秀的女人還應該有勇氣,“不要奢望有一處干燥的麥秸可供你依傍,不要總在街上尋找古舊的屋檐避雨”。這樣才能稱作是女性意識真正地覺醒。
其次,“中性”的價值框架還意味著兩性之間的關系不是你死我活的戰爭,也不是自說自話的獨語,而是兩性間需要靈魂深處的溝通、對話,實現一個兩性和諧的生活狀態。《人生五大問題》(莫羅阿):沒有兩性的合作,絕沒有真正的文明。但兩性之間沒有對于彼此異點的相互接受,對于不同天性的相互尊重,也便沒有真正的兩性合作。”[10]畢淑敏在《男人和女人的區別》中意味深長地說:“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地久天長。”明確指出男性和女性在生理、思維、情感上的差異,需無條件地接納它。在尊重差異的基礎上,兩者相互溝通,達成理解,營造出和諧的氛圍。散文《全職主夫》講述一位將約翰的男子成為一名全職主夫,他高大帥氣、熱情幽默,更重要的是對全職主夫這一角色充滿熱情,洋溢著令人愉悅的幸福感。我們不得不相信“世界上有一種非常快樂的家庭主夫生活著、綻放著令世界著迷的笑臉。”這完全顛覆了傳統“男主內女主外”的固有觀念,而是溝通、尊重超越了兩性之間的鴻溝,不斷完善互補兩性間的缺失,構建溫暖的家庭乃至社會。
三、女性意識的覺醒和重構
如果說,畢淑敏前期昆侖山系列的小說,以“生命”為主要言說對象,探討生命中的矛盾、困惑、迷茫和人的自然本性的話,那么進入都市生活的畢淑敏自然將筆觸延展到都市女性,尤其是男權文化籠罩下的女性追求自我、實現自我價值的問題。生活中心理醫生的身份讓她接觸過許許多多不幸福的女人,她們或多多少被現實壓力擠壓,扭曲變形。用寫實的手法揭示現實和歷史中女性真實的處境,意識到女性兩難的生存困境,一方面來自男權社會中的事業困惑,另一方面又有家庭生活中諸多的煩惱和不幸,疲憊的女人左右搖擺、無所適從。“男人為了事業,可以拋卻生命和愛情。他們幾乎從一開始的時候就下了必死的決心,愿意用一生去殉事業。男人是悲壯的動物。女人為了事業,力求生命和愛情兩全。在兩座徒壁中艱難地攀登,眼睛始終注視著狹隘的藍天。”她對女性雙重困境的揭示是都市女性生活的真實寫照,提出存在于她們中間的問題,讓讀者自己思考并探究解決的方法。
在正視都市女性面臨的雙重困境的同時,并沒有忽略女性自身的角色擔當,在家庭生活中,是兒子的母親,丈夫的妻子。“終于愿意當個女人了,因為有了我的兒子。他使我認識到了女性自身的偉大和勇敢。她承擔了這個世界上最復雜最精細最充滿開創性的勞動——她創造新的人,包括女人也包括男人。生命的基因像一條綴著金錨的水兵飄帶,是女性用自己的血凝為紅寶石,以自己的眼淚和汗水化為珍珠,把智慧的密碼繡在蔚藍色的大海上,在波浪與白云之間飄蕩。”另外,女性用包容、融合來過濾夫妻間的負能量,像一縷春風,擴展成暖意,鋪滿整個家庭。“好的家庭要有絲網般的過濾功能。快樂的幸福的消息,如高屋建瓴,肥水快流,多拉快跑,讓佳音快速進入所有成員的耳膜。憂郁的不幸的消息,只要不關急務,便遮掩它,蹣跚它,讓時間沖刷它的苦澀,讓風霜漂白它觸目驚心的嚴酷。”“女人,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更沉重更謙遜的貢獻,意味著更煩瑣更細膩的責任。”
毫無疑問,女性的權益和尊嚴歸根結底是其作為人的權益和尊嚴,女性的解放歸根結底就是人的解放。在這漫長的過程中,需要兩性共同的努力。畢淑敏面對女性在男權社會這一處境,不比上述林白、陳染那樣將男性排除在女性世界之外,營造一個完全屬于女性的世界,解決得那樣極端。也不像池莉那樣注重在日常生活中以“新寫實”手法張揚女性意識在短小的篇幅中,主張通過構建和諧的兩性關系,使兩性關系走上一條良性的道路。“如果無色無香的文字,讓人有周身溫煦的感覺,我想,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我期待自己筆下的文字,先能暖一暖自己日漸僵硬的手腳,再次是暖一暖自己遲鈍的內心,最后,是暖暖自己淡漠冰冷的額頭。”給人以愛的力量,給現實以啟迪。
注釋:
[1]畢淑敏:《男人和女人的區別》,《畢淑敏作品:話說女人》時代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05頁。
[2]畢淑敏:《性別按鈕》,《畢淑敏散文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頁。
[3]西蒙·波伏娃:《第二性》,西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5頁。
[4]鮑曉蘭:《西方女性主義研究評介》,北京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187頁。
[5]畢淑敏:《三月,是我們的節日》,《我很重要:畢淑敏哲理散文精選》時代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25頁。
[6]馬春花:《被縛與反抗——中國當代女性文學思潮論》,齊魯書社2008年版,第43頁。
[7]畢淑敏:《對女機器人提問》,《畢淑敏作品:話說女人》時代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13頁。
[8]畢淑敏:《做自己身體的朋友》,《畢淑敏作品:話說女人》時代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76頁。
[9]李虹:《女性自我的歸復與成長——新時期女性散文創作的流變》,《文學評論》,1990年第6期。
[10]于青:《兩性世界的對立與合作——談女性文學的社會接受和批評》,《小說評論》,198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