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愛的“坦白”之路

張龍華

摘 要：“坦白計劃”是華裔美國人歷史上一道難以抹去的傷痕。在著名華裔美國作家伍慧明的長篇小說《望巖》中，作者通過塑造男主人公“契紙兒子”杰克的形象，向讀者展現(xiàn)出在孤獨的人生困境中，杰克因為愛的召喚，做出了他人生中的兩次徹底的坦白。愛讓杰克直面了慘淡的人生現(xiàn)實，也給與了他懷抱美好生活的愿望。渴望通過坦白，杰克的愛顯得真實、深沉而動人，他成為了華裔美國文學(xué)中“契紙兒子”的代表人物形象。

關(guān)鍵詞：華裔美國文學(xué) 伍慧明 望巖 坦白計劃 契紙兒子

伍慧明（Fae Myenne Ng，1956—）是著名的華裔美國作家，自幼生長在舊金山唐人街，深諳唐人街的社會狀況和華裔美國人的生活處境，這為作家在日后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她先后畢業(yè)于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和哥倫比亞大學(xué)，獲得藝術(shù)碩士學(xué)位，有著深厚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其處女作《骨》（Bone，1993），有評論者認為伍慧明在《骨》中對于父親利昂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意義”[2]；也有研究者認為，《骨》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真實展現(xiàn)了唐人街社會和華裔群體的生活狀況，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了華裔美國文學(xué)的經(jīng)典”[3]。

在《望巖》中我們看到，伍慧明延續(xù)了唐人街的題材，并采取了自傳的寫作方式，但是創(chuàng)作手法更加靈活多變，小說技巧愈加純熟，并將關(guān)注的焦點聚集在美國歷史上著名的“坦白計劃”（The Chinese Confession Program），挖掘種族主義給華裔美國人帶來的肉體和心靈的創(chuàng)傷。小說于2008年發(fā)表，發(fā)表后受到廣泛歡迎，并獲得了當(dāng)年的美國全國圖書獎（American Book Award）。《望巖》的中文版譯者陸薇認為，“這是一部更加詩意也更加深刻的新作。”（023）

一、孤獨的契紙兒子

我們先來回顧一下關(guān)于契紙兒子（paper son）形成的歷史。1906年4月18日凌晨三點，北加州舊金山發(fā)生6.3級特大地震，地震造成700余人死亡，數(shù)千人受傷。地震引發(fā)的大火燒毀了舊金山檔案局，當(dāng)?shù)卦S多華裔美國人趁火打劫，在重新申報身份時隱瞞了真實情況，故意多報了幾名家人或者親戚的姓名，這樣便鉆了1882年美國國會頒布的《排華法案》的空子，讓更多的老鄉(xiāng)、朋友或者遠親近鄰來到了美國。契紙兒子便是這樣產(chǎn)生的。[4]

小說在開篇，就介紹了男主人公杰克的真實身份，他是一個契紙兒子，而司徒一通則是他的契約父親。這為后來杰克為了逃離自己的契約身份打下了情感的基調(diào)。“司徒”這個姓，本身也是司徒一通買過來的，從而“以淘金漢的兒子的合法身份來到加利福尼亞州”（003）。作家通過一封信件，向讀者介紹了更多關(guān)于司徒一通的信息。司徒一通是中國廣東人，在廣東有一個原配妻子，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妻子未能生育。而司徒一通來到美國后，便再也沒有回去，只是不定期地給家里寄錢。司徒一通與杰克的關(guān)系其實遠遠不止“契約”這么簡單，在“原配妻子的不孕之痛”（197）這一章中，小說以細膩的心理描寫，揭示了司徒一通的妻子因為不能生育，而將杰克領(lǐng)養(yǎng)為自己的孩子，此時的杰克只有五歲，所以如果仔細梳理一下二者的關(guān)系，司徒一通其實是杰克的“父親”，只是二者從未謀面。

“這確實是真人真事，人賣人。兒子、妻子、女兒、狗都可以賣。”（224）杰克就是這樣被賣到了司徒一通的家里。可以說，作為司徒一通領(lǐng)養(yǎng)過來的孩子和契紙兒子，杰克對司徒一通來講，有著雙重的身份，然而因為沒有血緣，也沒有共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任何情感上的聯(lián)系，杰克對于司徒一通“父親”的概念是非常淡漠的，而在司徒一通眼里，買過來的這個兒子也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兒子。

14年后，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杰克收到父親司徒一通的信件，“我十九歲的時候，他寫信讓我去舊金山找他”（003）。而對于撫養(yǎng)了自己這么多年的“母親”，杰克顯得很決絕，“起航的時候，我知道我也不會回來了。”（004）從被賣到司徒一通家里，杰克就像生活在一個孤島之中，盡管養(yǎng)母“比愛自己的親生孩子還要愛他”（197），但這樣的愛畢竟是殘缺的。杰克毅然決然地離開，再也不回來，這十年多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樣的，作家并沒有通過文字直接向我們展現(xiàn)出來，但根據(jù)杰克的態(tài)度，可以推斷他過的并不幸福。

在司徒一通的安排下，杰克以契紙兒子的身份順利進入到美國唐人街社會，并且是一個已婚的契紙兒子，而杰克從未謀面的妻子，實際上是為司徒一通準備的。從一個孤獨的生活環(huán)境當(dāng)中，來到唐人街這個美國社會中的孤島，杰克所感受到的仍然是孤獨，“我的人生也是光禿禿的，沒有什么意思。”（009）“我就像是活在雞籠子里的一個人，生活圈子從大眾市場算起，也就只能往外擴展到幾個街區(qū)。”（009）深刻的孤獨感縈繞著杰克，沒有親情，也沒有愛情。從被賣到司徒一通家里起，杰克都處在一種孤獨的環(huán)境當(dāng)中，然而，正如小說中所說的，“他很自豪，對于自己堅持的東西一直堅信不疑；他也被愛過。”（198）

二、為愛而生的“坦白”

杰克是一個相當(dāng)勤勞、真誠的男人。“我靠自己的本事，用雙手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從沒給任何人找過麻煩，也從不鋪張浪費。”（009）也正是因為杰克所具有的這些良好品質(zhì)，在他成為唐人街一名賣肉的屠夫后，受到了前來買肉的唐人街居民的歡迎。并且，因為杰克還沒有結(jié)婚，他成為了許多女人愛慕的對象，“我是桃花之王，好運連連，春風(fēng)得意——許多人都想成為我的情人”（014）。無論是豆廠的孿生姐妹、唐人街集市的夜間經(jīng)理，還是富國銀行保險庫的的藍女士，杰克都受到了她們有意的討好。“但我遇到喬伊斯那天起，這些女人就都不存在了。”（014）

喬伊斯的出現(xiàn)，點燃了杰克的愛情之火。他和喬伊斯迅速地戀愛了，并且喬伊斯有了杰克的孩子。杰克對喬伊斯萌生了越來越濃烈的愛意，他向她提出了組建一個家庭的愿望，然而喬伊斯的回答卻令杰克感到沮喪。喬伊斯說，“我沒有愛情”（035），“我沒有愛上你”（036）。但杰克并不打算放棄，他相信如果自己做一些什么來表明他的心愿和誠意，比如向司徒一通要求恢復(fù)自由身，那么喬伊斯就會改變心意。杰克一心想的，是和喬伊斯建立一個家庭，并在這個陌生的國家扎根下來。

然而杰克和司徒一通所簽訂的契約是兩年，等到兩年之后，他才可以恢復(fù)自由身。所以對于杰克想馬上恢復(fù)自由身的請求，他并沒有答應(yīng)。“為了她，我參加了中國人的‘坦白計劃”（005）。根據(jù)相關(guān)史料的講述，坦白計劃開始于1957年，為了防止中國大陸共產(chǎn)黨員的進入，那時候美國司法部和華人社團領(lǐng)袖們協(xié)調(diào)商定，要求坦白者表明真正的居留身份，所以制定了坦白計劃的方案。方案詳細內(nèi)容如下：華人可以被傳喚并坦白其真實身份，如果“供證”被當(dāng)局接收，坦白者可以被免除起訴和驅(qū)逐；準許曾以欺騙、假冒等不法手段取得赴美簽證的華人，若其配偶、父母、或子女中有一人為美國公民或永久居民者，可免除被解出境并可改變身份，繼續(xù)居留。從1959年到1969年的十年間，僅舊金山就有8000多人“坦白”了他們的身份。坦白計劃要求“坦白者”與當(dāng)局合作并供出非法出入境的其他華人。[5]

杰克認為，在參加坦白計劃之后，自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能夠證明自己對喬伊斯的愛和忠誠。于是，他去美國移民規(guī)劃局做了徹底的坦白，然而結(jié)果卻未能如他所愿。他不僅失去了自己的美國公民身份，并且，盡管喬伊斯最終把孩子生了下來，但并沒有和他組建一個家庭。司徒一通因為杰克的坦白，被美國移民局調(diào)查并驅(qū)逐出境，他很快明白自己是被杰克所揭發(fā)。作為報復(fù)，他雇人將杰克的一只胳膊砍了下來。

獨臂的杰克與女兒維達相依為命，含辛茹苦將女兒撫養(yǎng)大。維達是一個在待人接物方面有個人見解的獨立女性，父女的關(guān)系和睦且融洽。小說的最后一章一反先前的以杰克為第一人稱視角的敘述，而改為以維達為中心的視角。在維達的心中，她已經(jīng)能夠理解了父親所作出的犧牲和愛，“他背下了上面所有的謊言，想成為另一個人的兒子。現(xiàn)在這些謊言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真理，而他的唯一真理就是他的愛。”（233）

喬伊斯對杰克是抱有愧疚之心的。因為杰克參與的坦白計劃，使他喪失了美國公民身份，而喬伊斯一直認為這是自己的錯，所以她希望女兒維達能夠說服杰克再次申請加入美國籍。相當(dāng)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杰克在美國生活了大半輩子，一直都還不是美國公民。在輕描淡寫的從容敘述中，作家將華裔美國人在美國的生存處境赤裸裸地展現(xiàn)出來。在小說中我們看到，杰克對于自己的入籍并不是那么熱心，反倒是女兒為之憂心忡忡。

杰克在美國生活了大半輩子，對于自己的假名字已經(jīng)如他的真名字一般，真假已經(jīng)不是那么重要了。假名字鑄造了他真正的歷史，在這段歷史當(dāng)中，他曾經(jīng)“能背下來三百個謊話為了成為另外一個人的兒子”（264），而現(xiàn)在，在面對自己的真實生活時，女兒認為“他最好重復(fù)一百個事實變成美國人”（264）。在小說的最后，杰克在向移民局再次做出了徹底的坦白時，真假之間的界限已經(jīng)變得相當(dāng)模糊了。

三、契紙兒子杰克的典型意義

小說中每一章的標題都是作家精心設(shè)計的，“坦白”兩個字作為絕大多數(shù)章節(jié)的標題，顯得簡單卻內(nèi)含深蘊。作家想表明的，不僅僅是小說主人公們所做的坦白，而更深層次的意蘊則是作家本人對于華裔美國人那段難忘歷史的真實講述。杰克的坦白對象是美國移民局，而作家伍慧明則是向歷史做了坦白。可以說，杰克的形象不僅僅如作家本人所說，是來源于自己的親身父親，杰克本質(zhì)上代表了華裔美國文學(xué)史上那一代契紙兒子的形象。

在伍慧明的筆下，契紙兒子所經(jīng)歷的生活的磨難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他們遠涉重洋，為了實現(xiàn)那虛無飄渺的美國夢而努力，但現(xiàn)實往往與夢想差距太大。杰克到美國后，干著婦女們干的活，或者到廚房當(dāng)幫工，或者在菜場里面賣菜，他最后的職業(yè)則是一名屠夫，生活在美國社會的最底層。他每天夢想的都是盡快恢復(fù)自己的自由身，還清司徒一通的債務(wù)。然而，債務(wù)不但不減，反而越來越重，經(jīng)濟上異常拮據(jù)。并且，由于生活圈子非常的狹小，唐人街對于杰克來說，實際上是一座隱形的監(jiān)獄，沒有愛情和親情慰藉的杰克，心靈上顯得非常孤獨。此外，杰克還要時刻提防美國移民局對自己身份的質(zhì)疑，畢竟杰克不是靠正當(dāng)?shù)氖侄尾艁淼矫绹鐣摹?/p>

伍慧明畢竟是藝術(shù)技巧高超的小說家，僅僅表述真實并不是她的作品所要達到的效果，我們在《望巖》中也的確看到了質(zhì)感更為豐富、細膩的內(nèi)容。飽受生活磨礪的杰克，在平凡的生活當(dāng)中并沒有喪失掉對愛的渴望，因為對愛的渴望，使杰克的生活充滿了色彩感，他曾經(jīng)所遭受的種種苦難才更有意義。而在對幸福的憧憬當(dāng)中，杰克變得越來越強大。在愛的濃濃溫情之下，斷臂的杰克不斷沒有讓人感覺到可憐，反而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崇高的情感，因為有了愛，苦難才變得有意義。作家伍慧明最終的落腳點并不是僅僅為了書寫華裔美國人苦難的歷史，而在于向讀者傳遞這樣一條信息：愛讓飽受歷史磨難的華裔美國人一直頑強地在異域生根，愛讓飽嘗種族主義的華裔美國人的形象變得高大。

有評論家認為，作家伍慧明對于華裔美國人這一段歷史的書寫，是一種“用語言的形式進行‘驅(qū)鬼的行為”[6]，是將殘留在華裔美國人內(nèi)心深處無法言說的歷史痛感所進行的一次自我“坦白”與療傷。然而，僅僅這樣還不夠，還需要有一個強大的人物形象去直面那段悲傷的歷史，杰克的出現(xiàn)，不僅展現(xiàn)了契紙兒子們所遭受的種種苦難，更重要的是，愛成為了他們度過那段艱苦歲月的最重要的法寶。

實際上，早在1993年發(fā)表的代表作品《骨》中，我們就看到了契紙兒子形象的出現(xiàn)。小說的男主人公利昂是一個契紙兒子，他的生活充滿了悲劇色彩，不僅找工作頻頻失敗，二女兒跳樓自殺，妻子為了一張綠卡而與其結(jié)婚，卻暗地里與他人頻頻出軌。《骨》注重對華裔美國人悲劇歷史的再現(xiàn)，最終所呈現(xiàn)的是特定歷史時期華裔的宿命般的命運，他們無力抵抗，而苦難卻接踵而至，小說作家將敘述主人公們籠罩在一種濃郁的悲劇氛圍里。無可否認的是，造成此種悲劇的根源在于美國社會的種族主義政策，在《骨》的寫作當(dāng)中，作家的任務(wù)就是揭示這段歷史對華裔心靈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隨著作家藝術(shù)性、思想性的升華，《望巖》不僅延續(xù)了對這段歷史的反思，并且開出了一劑在面對苦難時的藥方：愛。

杰克是愛的承載者，是作家給予華裔美國人的一種希望。利昂對生活的逃避（頻頻出海）與杰克直面慘淡的現(xiàn)實，杰克的所作所為無疑更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從這個角度來看，杰克無疑是華裔美國人歷史上契紙兒子形象的經(jīng)典代表。

注釋：

[1]Fae Myenne Ng， Steer Toward Rock，New York： Hyperion， 2008.中文版本《望巖》，伍慧明著，陸薇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2012。文中引文部分頁碼均來自中文版。

[2]張莉：《走失與回歸——從伍慧明小說<骨>看華裔文學(xué)中父親形象的建構(gòu)》，2012年第2期，第99-106頁。

[3]伍慧明：《望巖》，陸薇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第22頁。

[4]參看Jack Chen， The Chinese of America， San Francisco： Harper and Row， 1980。

[5]參看Him Mark Lai， Outlines： History of the Chinese in America， Chinese-American Studies Planning Group ： distributed by Everybody's Bookstore ， 1973：145。

[6]陸薇：《華裔美國文學(xué)的幽靈敘事——以伍慧明的小說<向我來>為例》，《譯林》，2009年第2期，第214-2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