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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松樹,最后的朋友

2013-04-29 17:59:02朱墨
上海文學 2013年7期

朱墨

或許,每個人的回憶里都會有一棵難忘的樹。

我開始記得事情的時候,就住在財經學院的大院里。穿過河道旁兩條縱橫交叉的小巷,麇集的舊式民房的環抱之間,便可以見到這個別有洞天的院落。一座總是緊閉的大鐵門,偶爾有汽車堵在面前,像一條哼哧哼哧地蹲在那里的狗。傳達室的老爺爺才會放下一缸醬黑色的老茶,慢吞吞地踱去將門頁拖開。人走的卻是側旁窄窄的綠色木門——推了自行車的大多蹙著眉頭,顯出謹慎的樣子,年復一年,油漆還是被蹭得斑斑駁駁。

鐵門悠悠地闔上,曳長了扁而鋒利的聲調。除了漸漸淡遠的汽油味,空氣里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冷冰冰、滑膩膩的,像是金屬身上的銹。我喜歡這種氣味,甚至可以說迷戀,只是大多數時候都不會有車從這里經過。

鐵門之內,是兩棟狹長的三層樓房,平行地對峙著,夾出不窄不寬的路。仿佛總有很多影子奔跑在這條小路上,重重疊疊,就沒有了陽光落腳的地方。兩棟樓里住著一群年長的孩子,這段并不漫長的路,我卻提心吊膽地走了好幾年。黑黢黢的樓道里時常躥出沒來由的拳腳,我狼狽地摔在地上,膝蓋火燎似的疼。幽暗的盡頭是一片空敞的水泥地,天晴的日子,地面上蕩漾著溫暖明亮的光,就像一碗奶白的魚湯。空地的中心砌著一圈石墩,隔出圓形的林圃。那棵老松樹,就巋然不動地立在這坪土地上。從摔倒的位置看,它正微微地頷首,溫厚而又無奈地笑著,像是歉疚沒能過來攙扶我。我爬起身,拍掉沾在衣褲上的灰土,它也直起了身子,一語不發地望著我,表情重新變得嚴肅。

老松樹是院落里的神明,盡管沒有牌位,也沒有香火。它高大而又魁梧,卻不像躲在黃幔后的廟里的菩薩,讓人沒來由地懼怕。往北幾米遠是一片方方正正的林地,錯雜地種了不同品種的樹木。直到舉家從這里搬走,我也只認得桃樹、山茶和廣玉蘭——攀爬起來并不費勁,也就成了兒童戲耍的游樂園。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爬上老松樹,也沒有誰企圖嘗試。它的腳下堆著積年的松針,枝蔓在半空中蜿蜒,常年覆著濃密的葉,末梢垂至地面,遠遠望去,宛如一柄半開的長筒傘。就連逾越那水泥砌的神龕,進入它的領國,都是極需要勇氣的行動。躡手躡腳地靠近,腳下的針葉嗶嗶剝剝地響,像是灶膛里的火苗舔舐著桔梗。垂攏的樹冠里面,光線昏暗,仿佛雨天沒有開燈的房間。灰色的軀干上結了淡淡的霜,綻開無數枯竭的溝壑,露出陰沉的褐紅色的肉,卻并不像是忍受著疼痛。它的腰身遠遠超出了手臂的丈量,我只能輕輕地貼上去,就像擁抱上了年紀的老人。老松樹是一個多么溫柔的神祇。

那時的我住在松樹西首的角落。半面不高的圍墻,在這封閉的世界里又窩藏了小小的一隅,并排站著聯體的六層單元房。圍墻上釘了一塊藍底白框的洋鐵牌,烙著“百獅子橋 號”,漂亮的楷體字,隱約有那個年代的娟瘦,很像是小學語文課本的封面。可這里既沒有石頭獅子,也沒有橋,只有模樣普通的舊樓房,外墻上洇著沉悶的赭綠,遠看就像河沿上濕漉漉的條石。幾顆流浪的草籽,不知何時在天井的磚頭縫里生根發芽,不多久便滋長出一片恣肆的春色,讓人覺得新鮮而明媚,可終究還是感到荒涼。草叢里常常能撿到癟下去的塑料瓶,或是擠空了的牙膏殼,抬頭望去,每一家的窗戶都緊緊地閉著,連空氣都不愿意說話,只有偶爾從某個廚房里漏出咸肉燉冬筍的香味。

這些破舊的單元房里,當時住著退休的教授和未來或許前途無量的教員。對前者而言,這是晚年的福利。在后者的心中,也許只是青年時代的小小辛澀。他們有的頭發蓬亂,有的油光筆挺,他們跨著威風凜凜的二十八英寸老鳳凰,儼然是所有孩子心中的白馬騎士。他們歡快地趟過百獅子橋門口的斜坡,輕盈地從林地和松樹之間穿出,意氣風發地向東馳行。松樹的東首延伸著一條狹長的小路,是連接大院和學校本部的唯一通道。路的北側是學校的田徑場,向下有一段落差,恰好是孩童跳躍的極限。路沿上自西而東橫亙著一排鐵欄桿,若是攥了石頭一路磕磕蹭蹭地走過,就會有叮叮咚咚的樂聲追趕著腳步。

母親總會告誡說,別用手摸那些欄桿。其實,除了看得見的銹痕和看不見的細菌,它們還悄悄地反射出喑啞的光,如同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散發著難以言說的甜美。那是經年累月的無數次的摩挲,唯有湊到跟前才能發現。圍欄的西端有一處半米寬的豁口,像是被人故意截斷了兩根,對于可以穿梭自由的小孩來說,無疑省去了跋涉的勞苦。田徑場的入口在小路東面的盡頭,站在老松樹的位置眺望,總有一種十分遙遠的感覺,而我的世界仿佛就在那兒戛然而止。從那里向北,拐進水杉夾道的林蔭路,便可以走到學校附屬的幼兒園。上下班的時候,母親都會順路捎帶我,可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里。我并不是受老師和別的小朋友喜愛的孩子。我時常孤獨地徘徊在鐵欄桿的豁口,不想跳下去,也不愿向東走。我扶著豁口邊緣的欄桿,面朝烏漆漆的煤渣跑道,微微探出身子。我只是很喜歡從手心和欄桿摩擦的地方彌散開的味道,那是一種說不出的甜,冷冰冰、滑膩膩的,勾起了某種親切曖昧的回想。

這就是我的童年。生活晝夜不停地旋轉,像是原本五顏六色的陀螺,卻幻化成一團氤氳的白。在這局促得如牢籠一般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那棵老松樹,永遠地停留在原地。年長的孩子,習慣在水泥墩上鋪開課本,半跪半伏地謄寫作業;年幼的,就圍著圓形的樹蔭追逐嬉鬧。老人便挨坐在一起,嘮嘮叨叨地說著些什么,卻從來沒有誰留意,仿佛他們只是說給樹聽。夕陽總是倏然落在松樹的肩上,才會緩緩地掠過屋頂。院子里漸漸響起呼兒喚女的聲音,時而悠長,時候尖促,時而溫柔,時而暴戾,兒童便如歸巢的鳥獸,啼嚷囂叫,各奔東西,黃昏就變成了這樣一出歡謔的喜劇。母親牽起我的手,腰里還兜著圍裙,廚房里的味道也跟下樓來。是毛豆炒仔雞,還是百葉結燒肉?想要再仔細地嗅,卻只聞到淡淡的毛線衣的香氣。

現在想來,世界并非真的如此狹小,而老松樹竟是如此的廣大。它見過市井中卑微的生死離合,它聽過各種各樣的祈愿禱告,它聞過每一家主婦最拿手的菜肴,它卻從未想過表達。它甚至無法像榕樹一樣,蔭護這方寸的天地。它只能做一把半開的傘,斂著身子立在那里,仿佛是謙卑而感激的姿勢——為自己仍可以在這院子的中心駐留。每一棵樹都有它的悲憫和智慧,只因為比大多數人類活得更長久。

春去夏來,學校在運河外辟了一片荒地,蓋起了新的住房。一種戀愛的狀態悄悄在院子里蕩漾開來。興奮總是相互傳染的,空氣里散播著奇妙的熱度。愿望在甜蜜的等待中漸漸心猿意馬,流言在輾轉的焦灼里變得情意綿綿。不修邊幅的男人剃掉了兩頰的胡茬,面容憔悴的女人也重新容光煥發。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老松樹的周圍,談笑風生。如我一般年紀的孩子,就像夏天的貓一樣躁動而敏感,常常豎起耳朵收聽著四面八方的說話,竊竊地奔走交流,但終究覺得大人的話題并不如曖昧的外表那么有趣。只有幾個略諳世事的半大少年,似懂非懂地加入了成年者的憧憬。

一夏天的期盼,如同盛裝等候在街口的青年,然而約定的愛人,直到最后也沒能出現。大人們的額頭,起初都干巴巴地蹙著。秋風一起,吹散了所有的糾結,依稀剩下幾個生僻的詞匯,“職稱”啊,“配額”啊,幽靈似的時隱時現。小樹林里的蟬漸漸噤聲了,也很少再有孩子趴在石墩上做作業,松樹便重新為老人們所占據。他們一直都不曾離開,只不過像老松樹一樣活得云淡風清。有時孫輩就在腳邊捉對嬉戲,他們似乎也并不十分在意,就像看著幾只活潑的貓狗。偶爾望見被什么東西絆倒了,或是莫名地啼哭起來,才會輕輕地吐出“啊喲”的聲音。那年秋天,我時常遇見一位推著輪椅的少女,輪椅上坐著白發如雪的老嫗。我從鑲著洋鐵門牌的墻外走進天井,她們正徐徐地向外行去,迎面拂過舊式的紅木衣柜的味道,沉淀在記憶的深處,就像箱底的短呢大衣和綢緞旗袍。我久久地注視著,少女的背影像一支瘦而挺拔的竹。她們繞著老松樹走過好幾匝,而后向東消失在了那條通向校園的小徑。

院子里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孩子,卻沒幾個同我相熟。同幢的樓里有兩個黏著我的小鄰居,喜歡聽稀奇古怪的故事,更喜歡我家里的小霸王游戲機。還有就是阿酉哥哥,住在院門口三層樓里的那群大孩子中,仿佛只有他從沒欺負過任何人。他比同齡人都要矮小,鼻梁上架著厚厚的鏡片,常常泛出白茫茫的兩團光,微笑的時候總顯出歉疚的樣子。阿酉喜歡搬了板凳坐在鐵門邊看小人書,鼻尖幾乎貼在了紙上。他的櫥柜里堆滿連環畫——他說,等搬家的時候,這些書就全部送我。有一天,老松樹旁的空地上忽然停了一輛藍色的卡車,長著扁而圓的前臉和突出的喙。我站在家門前的斜坡上,就好像看著一只模樣滑稽的狗。直到看見工人抬著沙發從阿酉的家里出來,才慌不迭地跑上前去。阿酉的臉上露出了真正的歉疚神色——那些書清早就被隔壁的孩子們瓜分完了。

又是一年春天,雨落得滿地泥濘。父親終于分到了傳聞中的房子,似乎還是名單上的第一批。母親的臉上洋溢著苦盡甘來的笑,一切都恍如童話里的愛情故事,盡管“楊枝塘新村”這個名字,總讓人產生僻遠和蠻荒的遐想。簇新的樓群往東,便是與國道相連的公路,隔三岔五駛過運著煤渣或是生豬的卡車。馬路對面是破舊的廠房和碧油油的菜田。之后的每個中午和傍晚,煤氣灶上都無休無歇地燉著母親最拿手的紅燒肉。除了盛給我的那一碗,其他都裝進了大大小小的飯盒。母親風風火火地在單位和新宅舊居之間三地往返,而她的廚藝,也隨同紅燒肉的香味,在楊枝塘的裝修隊中間傳誦開來。

那一段時間,母親每天都很晚才回家,嘴里嘮叨著一天的疲累,可面上又間或流露出心滿意足的顏色。她總是用格外溫柔的語調在枕邊描述裝修的進程,直到臥室里飄出父親的鼾聲。客廳角落的墻頂滲出淡淡的痕跡,像是不經意地洇在泛黃宣紙上的水漬。春雨霏微的午夜,我躺在對面角落的床上,耳邊飄蕩著無數細小的聲音,仿佛黑暗中有一眼汩汩涌動的泉。客廳的中央擺了一張方桌,靠窗的位置安放著父親的寫字臺和書柜,都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多少年來,它們一直在小小的客廳里陪伴著我,使我不覺得寂寞。可我終是感到局促。底層的公共車庫,一樓附帶的花園,自己的臥室……腦海中翻騰著母親對新房的形容,未來儼然是細長而清澈的溪流,似乎奮身一躍,就能穩穩當當地落到對岸。我在夢里哼著歌,心中滿是歡悅。只有這淅淅瀝瀝的雨,時斷時續地下到了天明。

搬家那天,是一個晴朗的日子。走出天井的時候,我又看見那輛模樣滑稽的卡車,正停在松樹與斜坡之間的空地,臉沖著我,像是刻意做出親熱的樣子。幫傭的人從樓上擔下一捆又一捆的書,幾個鄰居背了手站在天井里,不知是誰嘖嘖地感慨說,這真是孔夫子搬家呢。話音未落,便響起參差的附和,回蕩在這寂靜的午后,總有一種寥落的況味。最親近的,是與我們同住一扇門洞的老兩口。老奶奶姓傅,黑黑瘦瘦的,說話做事都很活絡;老爺爺姓沈,白白凈凈的,卻有些木訥沉默。他們摟住我的肩膀,目送著最后一件家什抬上了卡車。

“搬……”

“搬到那邊以后,也要經常來看看奶奶啊。”

分明是爺爺先張了口,卻還是被奶奶搶先說走了臺詞。我看見老人的嘴唇翕動了兩下,似乎有一些躊躇,最后還是訕訕地抿上了,顯出憨厚而溫和的笑。

在那樣樂觀的年紀里,別離并不是一件傷感的事情。汽車快活地跑出了院子,觀眾興味闌珊地散去,轉眼間空空蕩蕩的地面上,靜悄悄地摔碎了一捧陽光。旁人的生活,從此并不會有什么減少,大概也不會有什么增加。空出來的舊屋子,不久總會有新的人家搬進去吧。不遠的地方,一株桃樹滿滿地盛開了,閃爍著耀眼的粉白色,像是近在咫尺的幸福。我向著老松樹走去,它仿佛正背對了我,期待著一個意外的擁抱。從前用手撐著才能爬上去的水泥墩子,此刻只需要輕輕地一跳。我知道是自己已經長高了。我無所畏懼地邁開腳步,冬天新褪的針葉并沒有那么柔軟,它們清脆地碎裂,如同踩著蓬松的雪。我聞見若有似無的清香,像是老人身上洗得很淡的肥皂味道。從今往后,也許只有那些老人,還會留在你身邊吧。我想對松樹說,可是話到嘴邊就哽住了。腳底下仿佛踩到什么硬的東西,我彎下腰,輕輕地撩開最上面的落葉,原來是一枚干枯的松果,托在掌心,宛如一座袖珍的塔,每一層的邊緣都張開著魚鱗似的瓣,硬邦邦的,卻好像沒有什么分量。

搬家終歸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然而這幸福并不能裝滿我的口袋。卡車帶走了每一件玩具和每一本書,我原以為自此了無牽掛——老松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在我心里放下了這么一枚小小的松果。

從此,我已不再是大院的住客,偶爾從那里經過,也僅僅是受著某種微妙的慣性,而繞了不必要的遠路。兩三年間,大院的格局沒有什么改變,除了變得越來越安靜,安靜得不真實,恍惚有種電影布景的錯覺。我究竟是昔日的演員,抑或只不過是此刻的觀眾?陽光有些刺眼,血管一縮一張地發出輕微的噗通聲,車輪的鋼圈劃破空氣,嗡嗡地響。異樣的聲音雜亂而清晰地交織著,像是愈來愈迫近的腳步。沒有什么可以畏懼的,這不過是一幕獨角的舞臺劇,不會再有人從背后將我推倒,可我還是一直在逃跑。老松樹依然立在院子的中心,挺拔、偉岸。它就像一個溫柔的休止符,我遲疑地望著它,卻無法如從前那樣停下腳步。庇佑了童年的神明,終于變成了陶土做的俑。大院之外是如此廣闊的世界,我瞥見別處更高大的云杉和更粗壯的刺槐,而老松樹,最后也只是老松樹。

某天夜里,母親突然把我叫到她的房間,懇切地說,明天放學早的話,去一趟以前隔壁的傅奶奶家吧。我愕然地站在原地,腦海中閃過那年離別的場景。她又說道,她老頭子昨天晚上心肌梗死,沒等救護車來,就走掉了。

我點點頭,卻不知道該再說些什么好。轉身離開的時候,聽見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是感慨世事的無常。

翌日,我便獨自奔赴這悲傷的約會。走過逼仄昏暗的樓道,夕陽的光景漏過落滿灰塵的氣窗,稀薄得只剩下淡淡的茶色,斜斜地罩在灰撲撲的墻上。墻皮是舊書頁的黃色,隱約透出早先的白;黑的是煤球的齏粉,間雜著墨綠色的霉斑。我停停走走,仿佛幼時的記憶正在身后氣喘吁吁地追趕。好幾次我出神凝視這混沌污濁的墻,從沒想過它竟會是這樣的情感豐富而意味悠長。樓道里游蕩著微苦的氣味,尾香卻是撲朔的甜,似乎又回到了走路跌跌撞撞的年紀。樓下的阿婆在過道里支起煤爐,熬著烏檀色的藥湯,搖一下手里的蒲草扇子,整個傍晚就都染上了苦中帶甜的味道。

走上四樓,西首還是從前那扇碧藍色的紗門。過道里擺了兩只花圈,其中一只題著“先父大人永垂不朽”,另一只則寫著“沉痛悼念沈××教授”,落款是“蘇州大學××系全體師生”。教授……似乎曾經是什么重要的頭銜,而此時此刻又顯得那樣無足輕重。眼前浮現出支離破碎的印象,就像小時候絞盡腦汁想要完成的拼圖。可是圖畫里沒有什么教授,只有一個沉默木訥的老人,有時坐在客廳里看報紙,有時站在陽臺上澆花,好像還戴著助聽器,傅醫生和他講話的時候總得扯大了嗓門——奶奶退休前是醫生,我也常常隨父母這么稱呼。然而那些年我卻只是喊他“沈家阿公”,仿佛他的全部過往都寫在那張平淡無奇的衰老的臉上。

我望著沈家阿公的遺像,相框里依舊是遲鈍的表情。歲月就像一條抓不住的蛇,溜走時總是帶走豐腴的青春,只落下一副蒼老的殼。潛伏在暮色里的悲傷,正俯下頎長的身子,我的手卻被某種冰冷的東西捉住了。傅奶奶握著我的手,毋寧說是緊緊地攥著,我端詳著她,仿佛覺得她比幾年前更黑更瘦了,兩頰再沒有活泛的亮色。她掙扎著想做出微笑,臉上反而露出更凄涼的愁容。半晌,只是幽幽地說:“你來了就好。爺爺以前可是一直都很喜歡你的。”

分別的時候,忽然想起小時候偷聽來的大人的談話。大約是說,傅醫生性格太活絡了,沈家阿公慢慢總會吃不消的。就像是深藏著某種奧妙的偈語,我反反復復地咀嚼其中的意味,卻仍舊無法洞悉。我低下頭,悶悶地數起腳下的臺階。每一級的棱上都磕出了古靈精怪的裂口,仿佛是祭桌上供了許多年的舊瓷碗。

出了老宅,路過隔壁那幢樓的時候,便瞅見了掛在信箱旁的一塊小黑板。上面是一行醒目的粉筆字:“一樓出租各類圖書小說”。驀然間,時光倒回,迎面走來推著輪椅的少女和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眼前的書屋難道是她們曾經生活的地方?可如今她們又身在何處?惆悵突如其來,卻轉瞬即逝。日光沉淪的傍晚,我獨自一人,躑躅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沒有追逐嬉戲的孩子,沒有聊天散步的老人,也不會再有回家吃飯的呼喚。老松樹披著火紅的霞光,鮮艷而又孤獨,像是正在等待著某個再也回不來的孩子。我突然很想同它說話,告訴它所有的故事,可是我所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一切的一切,有哪一件能逃過它的耳目?天邊墜下最后一抹金色,老松樹狡黠地眨了眨眼。

有些人永遠地留在了過去,剩下的人只能向前走。

傅奶奶的家里,之后我又探望過一次。屋子里保持著幾年前的陳設,只有陽臺上的花草,像是少了幾盆。客廳的墻上,沈家阿公依然和藹而木訥地笑著,仿佛無論是生前住在這狹小的房間,還是死后搬進這更狹小的像框,都沒有太大的區別。傅奶奶倒頗有一些不滿,是因為隔壁的新鄰居。搬進來的夫妻倆脾氣都壞得很,常常半夜吵架,還摔東西,鍋碗瓢盆,熱水瓶,最后是電視機——再后來,大概就分居了吧。她篤篤叨叨地說著,客廳的門微微敞開,能看見兩戶人家共用的玄關。視線阻斷的地方,就是那扇最熟悉的門,只不過被漆成了陌生的顏色。我最后一次走到它的面前,門緊緊地闔著,里里外外地鎖上了。童年最不堪回首的時刻,莫過于犯了難以寬宥的錯,而被迫立在這樣緊鎖的門前,然后哭泣、哀求,剖心瀝膽地自我檢討。這是多么滑稽的表演,然而門終究會打開,正如沒有絕對不可原諒的過錯。我猛然意識到,這扇門再也不會為我打開了。緣分散盡,就連道一聲再見,也似乎不必要了。

雖然時時放慢腳步,但我只能不停地向前走。這條熙熙攘攘的路,走著走著,就變得空空蕩蕩了。我時常感到孤獨,那些含淚含笑的道別,與無聲無息的消失,大家就這么一個個地走散了。走出大院的時候,仿佛還是接踵摩肩的一行列,可到最后,身邊就只剩下老松樹了。

在外求學的這些年,有時我還是會回到這兒,在樹下坐一坐,或是繞著水泥墩子走一走。老松樹是我在這里最后的朋友,也是最后的親人。門口的兩棟房子,如今已是人去樓空,布告欄里偶爾貼著學校的通知,門框上懸著某個空頭衙門的牌子,像是從此就這么閑置了。有一年,冷清的院子里忽然停滿了卡車,建筑工人來來往往地運送渣土,像是執行某項浩大而神秘的工程。幾個月后,田徑場也消失了,恢弘壯觀的教學樓和實驗室,仿佛一夜間從遺址上拔地而起,如同憑空出現的神跡。童年的舊書頁里,又撕去了一張沒有字的紙,可我覺得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下課的時候,數不清的學生在樓群之間往來穿梭,年輕的面孔上洋溢著愜意和滿足。這確鑿的幸福總能使我感動。活著的時候,人終歸是向前走的。我很喜歡這句話。這些小我六七歲的孩子,正像青春的河流一樣從我面前淌過。這是多么溫暖的蠱惑,我幾乎就要縱身一躍——可是那些早已不復存在的鐵欄桿就像無形的壁障,攔住了我……

我真的希望故事可以就這樣結束。

可當我再一次走進大院的時候,映入眼簾的竟是一面新砌的白墻。它從老松樹的身后將這大院攔腰斬斷,封住了通往學校的路。這么一來,院子就真的與世隔絕了。樹下的水泥墩也不見了蹤影,圍墻繞過老松樹的時候,辟出一丈見方的土地,似乎這樣的角落就已經足夠它頤養天年。我望著墻角的老松樹,心頭涌上無名的悲涼。它仿佛是一個破舊的石像,失掉信仰的人們拆走了它的廟宇,而后又輕蔑地把它扔進旮旯里。老松樹卻還是像以前那樣的安謐和溫柔,并不為這魯莽的褻瀆感到憤怒。它好像終于要對我說些什么。我憂傷地抬起頭,耳邊拂過如絮的聲音:“沒關系,至少我還能留在這個院子里。”

阿酉哥哥的婚禮,聚起了曾經住在大院里的孩子。這些微笑的親切的面孔,使人覺得溫暖,我卻更懷念他們過去的樣子,哪怕當時是那樣的可怖。酒桌上,童年的生活自然成了娛興的共同話題。不知是誰提到了那棵老松樹,年長些的便說,對啊,小時候還經常趴在石墩子上做作業呢。說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著盎然的興味。我忍不住插嘴說,大院已經不是以前的樣子了。

“啊?哦……”十幾張嘴像是同時張圓了,十幾張面孔仿佛都陷入了沉思。然而我還是覺得自己多嘴了。

人的記憶中,也許總有那么一棵難忘的樹。

從大院的鐵門里出來,其實只要筆直地向前走,就能走到梧桐夾道的十梓街上。這個冬天,梧桐樹卻被鋸掉了枝葉,只剩下光禿禿的主干和一小段分杈,就像兩排大寫的英語字母。我不曉得其中的玄機,只是隱約記得,報紙上曾經有人反映說影響交通,況且飛絮總是很煩人的東西。從前這里是一條風情萬種的路,梧桐樹的枝葉纏綿交織,一眼望去就像綠色穹頂的長廊。生命是如此的雍容,窸窸窣窣的陽光灑向每一個匆匆走過的行人,卻很少有人停下腳步,抬起頭,報以釋然的笑容。從前我很少想起美麗的十梓街,如今腦海中卻時常浮現它那剃了癩痢頭似的怪模樣。我愿意相信,這么做一定不是出于惡意。人們不是不了解風景的美麗,然而駐足終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風景如此,回憶也是如此。

記得我所愛的人曾經說過,以后若是有了自己的院子,她想種一棵樸樹。

我笑著說,不是因為喜歡那個歌手吧。

她搖搖頭,說,念初中的時候,學校門口的弄堂里有一棵樸樹,長得很漂亮,像宋朝的畫。最重要的是,它長了五百年,才有碗口那么粗。

那種它干什么呢,我們活著的時候又看不到。我下意識地答道。

剛說完,所有關于老松樹的回憶就一齊涌上了心頭,五味雜陳,就像嘴里含了一枚尖尖的橄欖。我想,如果真是這樣,那就種一棵樸樹吧——至少種一棵松樹。人生短促,而文字未必就活得比生命長久。假如是樹的話,興許倒可以在某個人的心里留下一些不會磨滅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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