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瑪
在漫長的人生、厚重的時間面前,這些疑問,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或者說,已經有了不需要說出的答案。
一
那本日記,深藍色的粗布封面,一直放在衣柜頂上的儲物箱里。
那本日記她看過,記錄了他大學時和一位女生歷經四年、卻無疾而終的戀情。
準備結婚時,兩人一起布置新房。看到這個日記本被他細心地放到儲物箱里,她心里有些不舒服,說:這個,還留著哪?他說:留不留都無所謂,都是過去的事情,我早忘了。嘴上這么說,可并沒有把日記從儲物箱里拿出來。她沒說話,心想:忘了?既然忘了,干嘛還要留著這個?
從此成了她的一個心結。
婚后生活安穩,他是個好男人,工作出色,對她呵護有加,對女兒,更是不折不扣的慈父。只是在他們最好的時刻,她心里也會掠過一絲陰影:這么多年,他還會想他的前女友嗎?他已經徹底忘了她嗎?有時候她很敏感,他偶爾的走神,他反復聽的音樂,他鐘愛的某個顏色,都會讓她遐想:他是在想她了嗎?這音樂是她喜歡聽的,或者是他們共同喜歡聽的?這顏色也是她所鐘愛的嗎?
兩個人偶爾鬧別扭,她一生氣,就會趕他去睡書房。他去了書房,她又不忍,悄悄爬起來去看他。有一次,透過虛掩著的書房門,她看見他正在燈下翻看那本日記,她如遭電擊。退回到房中,她哭了一整夜,到底,他還是忘不了她,到底,他最愛的人還是她……她寧愿他和自己吵一架,也不愿他去那本日記中尋找安慰。
第二天,她起床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早餐,她愛吃的蛋餅、現磨的豆漿。看見她紅腫的雙眼,他湊過臉來說:別生氣了,是我不好。
她什么也沒說。她也不會問及。一種微妙的躲避,一種莫名的膽怯,似乎那本日記,是他和她之間,唯一不能擺到桌面上來談的話題。
她那么藏不住心事的人,在這件事情上,也選擇了沉默,只是,心結更深。
有時她有些小傷心: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我再怎么做,都比不了他日記中的那個她。
36歲是她的本命年,她一直提著心,祈禱這一年能平平安安度過。眼看年就要過去了,她75歲的父親卻被檢查出得了賁門癌,晚期。
父親住院期間,母親在醫院陪伴,坐在床邊上,手伸進棉被里握住父親的手,就這樣靜靜相握、凝望,有一種淡淡的凄涼和溫情。每次她看見這一幕,心都會疼一下,要使很大的力氣,才能忍住沖到眼眶里的淚水。父母親相濡以沫幾十年,而永別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有一天,母親走進病房,拿著一個已經褪色的紅色緞面的筆記本,笑著,神秘又帶著幾分戲謔,把筆記本在父親面前晃了晃:老孫,老孫,你看這是什么?沒等父親開口,母親就打開筆記本,念了起來:金溝佳人送秋波,含情脈脈思悠悠;最是難忘送別時,故作洗衣待輕舟……
父親的眼睛里有光芒閃了一閃,立即要掙扎著坐起來:啊,你在哪里找出來的?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五十多年前,從醫學院畢業的父親經常要下鄉給農民治病。在一個叫金溝的村子里,父親借住在一個農民家里,和這家美麗淳樸的女兒互生情愫,卻誰也沒有說破。女孩把自己的愛意,都寄托在為父親煮的每一頓飯菜、洗的每一件衣服里。而父親,只會悄悄寫情詩,寫滿了一個紅色緞面的筆記本。后來,父親要離開這個村子了,女孩心有不舍,知道父親是乘船離開,便將家里的衣服裝滿了一只竹籃子,拿到河邊去慢慢洗,等著父親的船經過……父親的那首詩,就是寫的那件事情。
那個病房里的午后,父親、母親,還有她,就圍著看那本詩集。父親一邊看一邊笑一邊感嘆,滿面春風與紅光。那一瞬間似乎時光倒流,他又變回了那個小村子里的翩翩少年,邂逅了一位美麗淳樸的姑娘……回憶真美。
她說:爸,想不到你還有這么浪漫的時候!母親笑:可不,你爸年輕時可招小姑娘喜歡了。父親也笑:都多少年啦,那會兒多年輕,你在哪兒翻出這本子的?母親頑皮地撇撇嘴:哼哼,我都給你留著呢。父親說:留著干嘛?這會兒和我算賬啊?老兩口都笑了起來,病房里竟然呈現出難得的歡快氣氛。
她想起家里衣柜頂上儲物箱里那本粗布深藍色封面的日記本。父親睡著了以后,她問母親:媽,留著這個,心里舒服啊?母親說:嘿,你爸那會兒可喜歡人家,人一輩子有這么一份喜歡不容易,我就想幫他留著這份記憶,悄悄給藏了起來,你看你爸剛剛多高興。
二
父親在春節不久后去世。為父親辦理后事的整個過程,丈夫一直陪在她身邊,扶著她的胳膊,似乎只要她稍有些脆弱,他就能搭上一把力。捧著骨灰盒,她想:我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了。這個想法僅僅在腦子里一過,她就哭得不能自已。
他抱緊她,心里滿滿都是疼惜。他說:我會和爸爸一樣好好疼你的。那一刻,他們在彼此的體溫和呼吸里,感受到了深厚溫暖的感情。懷里的這個人哪,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她終于理解了母親——愛到深處,化為廣闊,狹隘的占有和嫉妒都消融在這廣闊里。愛到深處,是愛他所愛,喜他所喜,是愿意為他保留住一段關于愛情的美好記憶,盡管那記憶里,沒有母親。
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父親最終停留在母親身邊,和母親生兒育女共度漫長人生,最后,死在母親的懷抱和安慰里——沒有什么比這種相守和共度更有分量。在這樣的相守和共度面前,誰還會計較父親曾經愛過誰?父親最愛的人是不是母親?父親是不是還經常想念母親之外的另一個女人?在漫長的人生、厚重的時間面前,這些,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或者說,已經有了不需要說出的答案。
丈夫那本日記,其實她從沒有細看過。婚前的那一次,她只看了幾頁,整個身心就被濃烈的醋意充滿,再也看不下去。可是現在,她想仔細看一看,看一看她的丈夫,在他的青春年華,在還沒有認識她的時候,愛了怎樣一個女孩子,又怎樣去愛了一個女孩子。
很多很多的細節。比如,他曾在晚上,去那個女孩家的樓下,只是仰頭看看女孩的窗戶透出來的燈光,就已很滿足,然后悄然離去。比如女孩曾經送給他一張照片,是在揚州旅行時,坐在瘦西湖旁邊的一塊石頭上拍的。后來他去揚州旅行,還特地去瘦西湖,找到照片中的那塊石頭,在上面坐了坐。比如他倆吵架,女孩一生氣,咬了他的胳膊。他晚上洗澡,看見胳膊上那個圓形的淡紅的咬痕,心里竟然泛起了一種模糊的甜蜜的情緒……
滿紙都是純潔真摯的少年情懷,她邊看邊笑,心里感嘆:真美啊。這份美好,她不曾擁有過,但是她為他慶幸,因為他曾擁有過,而他是她的愛人。“與有榮焉”,她想。
心里的那個結,就這么化了,解了,回過頭來再看,似乎尋不到一點影跡。她有些訝異自己,曾經怎么會那樣耿耿于懷這本日記。
第二天,她去了市里的古玩一條街,去那里買了一只精美的織錦緞盒子——他要過生日了,她想把這個盒子送給他,對他說:把那本日記,放在這個盒子里吧。
她想象著,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一個花香浮動的黃昏,頭發花白的他,戴著老花鏡,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翻看著這本年輕時的日記。他會在暮色里,微笑起來吧?
那一瞬間,有多么好。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