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潔 賈小林
《沙之書》入選人教版、蘇教版和北京版語文選修教材并不是一種偶然,而是一種共識:讓學生開啟想象的翅膀,多元解讀文本。《沙之書》是虛構的,他的虛構突出地表現在小說的那些非指示性和非現實性的情節之中,構成了小說無限神奇的博爾赫斯情結。
1.關于《沙之書》“異乎尋常的重量”
小說這樣敘述,陌生人“打開手提箱,把書放在桌上。那是一本八開大小、布面精裝的書。……我拿起來看看;異乎尋常的重量使我吃驚”。“八開大小”,言其極大,超乎一般的書;“布面精裝”說它精致的外表裝幀。再加上它的內容的無限不可知,頁碼無盡不可數,插畫可以不可重復和無限增加。《沙之書》絕對是一本龐大的書,其重量也應是無窮大的。可我的理解卻不同:這“異乎尋常的重量”,不是重,而是輕。比一般人的想象的重量要輕得多。只有這樣,才能更突出其神奇的特點,凸顯其夸張、虛幻的效應,也更能表現博爾赫斯創作的神奇的想象。
從小說敘述內容來看,《沙之書》的重量也確實是有限的。書脊的文字暗示,它源起于東方的印度,而前來推銷書的陌生人又是奧爾卡達群島人,從東方的印度到西方的蘇格蘭群島,橫跨了半個地球,再輾轉到阿根廷的貝爾格萊諾大街。單說其遠渡重洋,顛沛流離,也是一種負重的轉運。它不應該很重,反而應該很輕,這本身就是對書的神奇的一種暗示。
現代主義小說在情節的安排上存在著明顯的突發性、偶然性和怪異性,就像格列高爾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甲蟲,存在著情節上的唐突和異化,嚴重背離常規,而這種背離又是一種司空見慣的虛構,就像《西游記》里孫悟空的金箍棒可伸可縮,完全是一種神話的虛構,具有神奇的荒誕性和非現實性。
博爾赫斯在《長城和書》中說:“一切形式的特性存在于它們本身,而不在于猜測的‘內容。” (《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549頁)這里的“形式”就是《沙之書》的無限性,而“內容”即指包括書的頁碼、文字、內容甚至重量在內的具體事物。博爾赫斯的這種敘事是一種對真實的忽略和對無限的夸張。所以說書的重量甚至內容都是有意被作者虛化了的一種含蓄的影射。
博爾赫斯力求將虛假的故事敘述得更真實,所以他就隱去了對“異乎尋常的重量”的追尋和探究,給讀者留下思考和想象的空間,為后面敘說《沙之書》的無限不可重復性留下了余地。讓讀者在感受它神奇無限的同時,去聆聽作者為我們編造的虛假的故事,不自覺地進入博爾赫斯的敘事結構。
2.關于《沙之書》最后的隱匿地
作為《沙之書》的讀者,它也給“我”帶來了無盡的痛苦。“我把自己也設想成一個怪物,……我覺得它是一切煩惱的根源,是一件詆毀和敗壞現實的下流東西。”我甚至“想把它付之一炬”,但擔心它會“使整個地球烏煙瘴氣”,只好把它隱藏在國立圖書館地下室的一個隱蔽的擱架上。
博爾赫斯長期工作和生活在圖書館,他的許多作品都以圖書館為題材,建構了“‘我”—圖書館—‘無限之物”這樣一個固定的情節模式。小說《巴別圖書館》即遵循了這一結構。人在夢境中可以創造無限,又在無限中感受生命的困窘。圖書館中有豐富的圖書,但讀者卻無法自覺進入閱讀狀態,讀不懂其中的一個字節。人在擁有了無盡的藏書之后,會感到無限的幸福,但人對書籍內容的渴求會給他們帶來悲劇的后果,書籍則以其無限性和不可重復性,嘲笑著人的渺小和努力的卑微。(殘雪《解讀博爾赫斯》3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下同)完全像《沙之書》一樣,以其無限性和不可重復性,排斥著人的主觀解讀。但人作為無限之物的擁有者、主宰者,會對無限之物采取現實的有效的手段,以擺脫無限之物給人帶來的苦惱。
《沙之書》的出現是一個偶然,他的歸宿,是作者有意淡化的結果,是一個由實到虛,由具體到抽象的過程。 “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點是森林”,正是基于這樣的類比,即想到“隱藏一本書的最好的地點是圖書館”。二者的共同特征是:相同類別的單個事物可以隱匿于同類事物的集合體中,可以使之消失,也可以永存。
《沙之書》的這個結局極具藝術性,人類對超現實的無限的追尋和破解總是與痛苦和無奈相伴的,雖竭盡全力,卻勞而無功。這是人類破解無限之難題。所以作者就將代表無限的《沙之書》暫且隱匿擱置起來,讓我們回歸到真實的圖書館,即隱匿了虛像,顯露了真相;擱置了無限,突出了有限。其實有限永遠包含在無限之中,而真相更長久地存在于虛幻的背后。
博爾赫斯總是把故事寫得那么簡潔而神奇,讓情節止于所當止處。他要在作品的結尾給讀者留下進行想象和再創造線索。這就是博爾赫斯的神奇:“每一個讀者都是潛在的作者,后人續寫前人未完的故事。”(殘雪《解讀博爾赫斯》23頁)這個結尾是這一個故事的結局,也就必然會成為下一個故事的開端。
3.關于“你沙制的繩索”
“你沙制的繩索”。這是小說的題記,轉引自喬治·赫伯特的詩句。喬治·赫伯特(1593——1633),英國玄學詩人、牧師。北京版課下還注釋為:“‘沙制的繩索是指靠不住的東西。”就是說《沙之書》是一種實體上沒有,抽象意義上的虛幻的東西。
從詞語解釋角度來看,“沙制”是一種松散而無結合力的東西,“繩索”則是束縛的意思。所以“沙制的繩索”就是指一種抽象、虛擬的束縛。一般地說,當人的期盼、追求、欲望到無可遏止的境地時,這些期盼、追求、欲望就會成為人自身的束縛、痛苦的源泉。
作為題記,它暗示了《沙之書》情節意義的虛構和想象性,以及主旨象征意義的抽象性和非現實性。“沙制的繩索”是存在于人們情感世界、精神世界的一種抽象的束縛或影響。它隨著“我”占有《沙之書》而產生,隨著《沙之書》的隱匿而消失。這種束縛和影響,是人類欲望無限膨脹的必然結果。當人回到現實生活的層面,這種虛構的影響和束縛就不復存在,而完全成為一種虛無。但是人卻常常無法擺脫這種“沙制的繩索”,只要有欲望的存在。
博爾赫斯的作品有著極強的隱喻性,他在作品最不起眼的環節上給人留下閱讀欣賞的某種抽象的暗示。如《沙之書》,題記游離于小說的情節之外,讀者很難有意識地將它與作品的情節結合起來,而小說正是借此將作品所要表達的主旨意義做了巧妙地點化,讓我們在欣賞小說奇妙的情節發展的背后,感知其主旨意義的含蓄性和抽象性。
“沙制的繩索”不是現實意義上的繩索,而是抽象意義上的精神鏈條。這是博爾赫斯小說世界的特有意象。
通常意義,對于一篇作品,我們可以將它讀少讀精,讀懂讀透,可《沙之書》給我們的感覺卻相反,使我們越讀越多,越讀越不解,陷入一種難以自拔的境地,感受著面對無限的痛苦。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閱讀效果,是因為作者在創作中,對欣賞者有一種“創作期待”,雖然“這是下意識的期待,他(博爾赫斯)不斷地創新”,在小說情節發展的過程中留下懸疑,讓讀者在欣賞過程中參與小說的再創造,“使讀者如果不參與創作就無法閱讀”。(殘雪《解讀博爾赫斯》)這也就是我們在閱讀《沙之書》時越讀越多的原因。
(作者單位:北京八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