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清 譚德興
摘 要:“古史辨”派是我國20世紀神話學研究的重要派別之一。“古史辨”派的學者們在對我國上古神話傳說進行研究時,所堅持的最基本的學術理念是顧頡剛提出的“層累說”。然而,“層累說”并不是“古史辨”派的全部理論。在“古史辨”派發展的中后期,“層累說”得到了“剝蝕說”和“分化說”的進一步補充和完善。
關鍵詞:“古史辨”派 層累說 剝蝕說 分化說
“古史辨”派作為20世紀神話學研究的重要派別之一,主要活躍于我國20世紀神話學研究的奠基階段與拓展階段,即從20世紀初到20世紀40年代末。“古史辨”派的學術核心是對我國古史進行史料方面的考證和辨偽,以達到推翻舊的古史系統而建立新的古史系統的目的。但由于“在中國很長的歷史和傳統里,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是被融合在歷史之中而被認為是歷史的一部分”{1},因而“‘古史辨的學者們為了求得古史的真實性而把已經融在歷史之中長達數千年的神話傳說從歷史中分離出來,他們所做的這種分離工作,就古史來說,是古史的破壞,就神話來說,是神話的還原”{2}。
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古史辨”派的學者們,他們不僅積極參與了中國神話學基礎的構建,還對我國上古典籍中出現的神話內容和神話人物進行了細致地考證與辨偽。那么,他們在對神話進行研究時,對神話的看法是怎樣的呢?學界長期以來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尚未形成系統的討論,本文試圖對“古史辨”派的神話觀進行一個簡要的論述,以期能夠更好地對“古史辨”派的神話學進行研究。
一、層累說
“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是顧頡剛在1923年發表的《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一文中提出來的。在該文中,顧頡剛說:“我很想做一篇《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把傳說中的古史的經歷詳細一說”{3}。同時,他說明了他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具有三個意思:
第一,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時有了堯舜,到戰國時有黃帝、神農,到秦有三皇,到漢以后有盤古等。
第二,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時只是一個“無為而治”的圣君,到《堯典》就成了一個“家齊而后國治”的圣人,到孟子時就成了一個孝子的模范了。
第三,我們在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我們即不能知道東周時的東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戰國時的東周史,我們即不能知道夏商時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東周時的夏商史。{4}
這一觀點一經提出,就在歷史學界掀起了軒然大波。顧頡剛也因此受到了褒貶不一的評價。正如他自己在《古史辨》第一冊的《自序》中所說的那樣:“我在《讀書雜志》中發表了推翻相傳的古史系統的文字之后,一時獎譽我的人稱我‘燭照千載之前,發前人之所未發;反對我的人便罵我‘想入非非,任情臆造;對我懷疑的人也就笑我抨擊古人只不過為的趨時成名?!眥5}無論評價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能夠引起眾多學者的關注,至少說明“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在當時是很有影響力的。
而當遭到劉■藜、胡堇人等人的反駁后,顧頡剛在《答劉胡兩先生書》中進一步完善了他的理論,他認為在推翻非信史方面,應該具備以下幾項標準:(一)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二)打破地域向來一統的觀念;(三)打破古史人化的觀念;(四)打破古代為黃金世界的觀念。這四個打破,實際上就是為雜亂的古史分出信史與非信史的基本標準。{6}
由“層累說”的內涵來看,“層累說”確實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如它忽略了歷史自然剝落和人為剝落的因素。但是我們也無法否認,“層累說”有其合理成分。胡適在《古史討論的讀后感》一文中,說到顧頡剛那種“看史跡的整理還輕,而看傳說的經歷卻重。凡是一件事,應看它最先是怎樣,以后逐步逐步的變遷是怎樣”{7}的這種見解“重在每一種傳說的‘經歷與演進。這是用歷史演進的見解來觀察歷史上的傳說”{8}。還說這是顧頡剛“討論古史的根本見解,也就是他的根本方法”,并說這個方法是“顛■不破的”,是“愈用愈見功效的”。在該文中,胡適還把顧頡剛的這種“歷史演進法”總括成四個具體的方式:
(1)把每一件史事的種種傳說,依先后出現的次序,排列起來。
(2)研究這件史事在每一個時代有什么樣子的傳說。
(3)研究這件史事的漸漸演進由簡單變為復雜,由陋野變為雅馴,由地方的(局部的)變為全國的,由神變為人,由神話變為史事,由寓言變為事實。
(4)遇可能時,解釋每一次演變的原因。{9}
從胡適概括的這四種具體的操作方式可以看出,“歷史演進法”實際上已經成為了“層累說”的核心。但是,“歷史演進法”和“層累說”一樣,在理論上也有著自身的不足,如它只是一味地強調史實的時間性,卻忽略了史實的地域性。它只看到史實的演進過程由簡單變為復雜,而沒有看到史實也有從復雜演變到簡單甚至最后失傳的現象?!肮攀繁妗迸珊笃谥袌匀宋飾顚捲凇吨袊瞎攀穼д摗芬晃木椭赋觥捌洌v史演進法)方法偏重于時間性之探討而略于地方性之注意” {10}。胡適所分析的古史傳說來源與演變的程序只是“就中古傳說以神話變為史實一例最為普遍,古史傳說之初相幾無非為神話也”{11}。針對胡適史實演進過程歸納的不足,顧頡剛雖然沒有從理論上提出異議,但我們卻可以從顧頡剛的實際研究中看到與胡適歸納的相反的演進過程的實例。那就是顧頡剛在王國維卜辭殷先公考釋的基礎上還原了《周易》掛、爻辭中的“王慶喪牛羊于有易”、“高宗伐鬼方”、“帝乙歸妹”、“箕子明夷”、“唐侯用錫馬蕃庶”五個由繁到簡演變的故事。
盡管“層累說”和“歷史演進法”存在理論上的缺陷,但是顧頡剛等人還是通過古代禹的觀念與演變的成功探討鞏固了這兩個理論在學術上的地位。他們通過對禹整個演進變化的研究,得出了禹最早是上帝派下來的天神,后來逐漸轉變為人王,禹的職責是甸山與敷土,禹是南方民族神話中的人物等結論。
二、剝蝕說
顧頡剛的“層累說”由于過分注重史料和古史的層累演化,忽略了某些史料和古史因為受到各種因素的制約和影響而日益遞減乃至消亡的現象,因而導致了“默證法”的過度使用,使得“層累說”有了很大的理論缺陷。{12}針對顧頡剛“層累說”的這一不足,呂思勉在《古史辨》第七冊的《自序》中說道:
蓋述散無友紀之事者,往往以意為之連綴,若貫珠然,后世史家之矜慎者不免,況于古人之輕事重言者乎?古史之傳于今者,探其原,蓋有神話焉,有十口相傳之辭焉,有方策之遺文焉,有學者所擬議焉,且有寓言無實者焉。其物本樊然淆亂,而由今觀之,抑若略有條貫者,皆節經損益潤飾而成。其人不必相謀,而其事一若相續,此顧君頡剛所由謂古史為層累造成。抑又未嘗無逐漸剝蝕前人所能詳,而后人不能舉其事者,此其所以益不易董理也。{13}
呂思勉認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古史其中不少是經過了后人不斷地損益潤色的,所以古史有“層累”的現象。同時,由于古人“輕事重言”,沒有保存前人口頭傳述的歷史,因而導致一部分歷史丟失,最終被人們遺忘,這就是古史的“剝落”。因此呂思勉認為偽古史的出現,是層累和剝蝕共同造成的。
呂思勉在他的《中國史籍讀法》中也說“讀古書的,于近人所謂‘層累地造成之外;又須兼‘逐漸地剝落一義言之,方為完備”{14}。也就是說,古史的層累造成只是古史形成的一個方面。在我國的古書中,很大一個特點就是輕事重言,其中輕事使得部分史實逐漸消亡,而重言又使得史實堆積。在認識古史時,要注意“層累”與“剝蝕”的互相結合。擴展到對神話的研究時,也應該注意神話乃是由于古人不斷地傳述和不斷地有目的地取舍而保留下來的。
在呂思勉關于神話研究的論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剝蝕說”的運用。在他的《三皇五帝考》之《女媧與共工》一文中,他指出《韓非·五蠹》篇里說:“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共工之戰,鐵■距者及乎敵,鎧甲不堅者傷乎體,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眥15}接著又說“案所言舜服三苗事,即《書》所謂‘竄三苗于三危;亦即《楚語》所謂三苗復九黎之德者,蓋當堯、舜之世,九黎之后,又嘗與姬姓爭也”{16}。 他認為“共工與姬姓之爭,實在有苗之先,韓子之文,顧若在其后者?古人輕事重言,此等處固所不計”{17},指出是由于古人的輕事重言導致了古人在進行論述時不注重事件發生的先后次序。
呂思勉提出的“剝蝕說”在他的弟子楊寬那里同樣得到了運用。楊寬指出夏代就是層累和剝蝕共同作用最典型的例子。在其《自傳》中,楊寬說道:“古史傳說的層累地造成,和歷史事實的逐漸剝蝕是同時出現而存在的,由于層累地造成的古史傳說‘后來居上,因而中國上古史原有體系中,在層累地造成的古史傳說之后,緊接著逐漸剝蝕歷史事實的階段,夏代正是這兩個階段的交接部分?!眥18}由“層累說”和“剝蝕說”的共同運用,楊寬得出了夏以前的古史為神話的結論。
三、分化說
“分化說”的正式提出,代表了“古史辨”派神話學研究發展的最高峰。而“分化說”的提出并非一蹴而就。早在顧頡剛對戲曲發生興趣之時,他就發現了戲曲故事存在分化的現象。如他指出薛仁貴和薛平貴的姓名和事跡都極相像,但又有著細微的差別,如薛仁貴其人有歷史記載,薛平貴卻沒有。
除戲曲故事之外,顧頡剛還指出歌謠也存在著分化的現象。他說:“搜集(吳歌)的結果使我知道歌謠也和小說戲劇中的故事一樣會隨時地變化。同是一首歌,兩個人唱著便有不同。就是一個人唱的歌也許有把一首分成大同小異的兩首的”{19}。緊接著顧頡剛列舉了兩首以皺眉為開頭的“小老婆怨命”的歌謠,并指出這兩首歌謠都是收集于同一個地方,內容也大體都是唱的小老婆怨自己命不好遭受了冷遇。由此推斷出兩首歌謠其實都是從同一首歌謠中分化出來的。
到了童書業那里,我們可以看到“分化說”的具體運用。如在《丹朱與■兜》一文中,童書業通過論證,得出丹朱就是■兜的結論,認為他們是由同一個傳說分化出來的。而在《夏史三論》里童書業也指出,有仍氏二女與有虞氏二姚其實是由同一傳說分化出來的。
正是因為有著運用“分化說”的實際研究經驗,所以當楊寬以“神話演變分化說”之名提出該理論時,童書業對此表現出了極高的推崇。他說:
楊先生的古史學,一言以蔽之,是一種民族神話史觀……他的見解,雖然有的地方我們還嫌簡單,或不能完全同意,但他卻代表了“疑古”的最高峰!{20}
緊接著,童書業給“分化說”下了一個定義,“所謂神話分化說者,就是主張古史上的人物和故事,會得在大眾的傳述中由一化二化三以至于無數”{21}。他還具體舉例說,比如“一個上帝會得分化成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等好幾個人,一個水神會得分化成鯀,共工,玄冥,馮夷等好幾個人;一個火神也會得分化成丹朱,■兜,朱明,祝融等好幾個人;一件上帝‘遏絕苗民的故事會得分化成黃帝伐蚩尤和堯舜,禹竄征三苗的好幾件故事;一件社神治水的故事也會得分化成女媧,顓頊,鯀禹等治水害的好幾件故事”{22}。
童書業還論述了“層累說”和“分化說”的關系,他說“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是一種積漸造偽的古史觀,古史中確實存在一部分不可信的歷史,但是有意作偽史的人畢竟不多,那怎樣合理解釋古史傳說的“層累”現象呢?“演變分化說”就是最好的補充。因而童書業說“有了分化說,‘累層地造成的古史觀的真實性便越發顯著:分化說是累層說的因,累層說則是分化說的果!”{23}
楊寬在其《中國上古史導論》中也說道:“古史之層累造成,實由于神話之層累轉變,非出偽托也?!眥24}“古史傳說之先后發生,自有其層累,亦自有其演變發展之規律,非出向壁虛造”{25}。這都是說明楊寬認為古史的層累現象是客觀存在的,古史的存在并非由于古人的有意作偽,而是古史層累轉變所致。如古人對于廟號與神■稱號的混淆。
楊寬作為“古史辨”派中后期發展的中堅人物,他對“古史辨”派在理論上和實踐上的不足進行了檢討。除了提出“分化說”之外,他還在“分化說”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東西民族神話系統”融合說?!肮攀穫髡f之來源,本多由于殷周二系民族神話之分化與融合”{26}。東系民族乃為東夷、淮夷、徐戎、楚、郯等,西系民族為周、羌、戎、蜀等。“各民族皆各自有其神話傳說,及民族相混,神話傳說亦漸相雜,又各以民情之不同,而分別演化”{27}。
除了顧頡剛、童書業之外,楊寬本人也運用“分化說”作為研究的武器。他對所認為的夏以前的古史前身均是神話的結論就是通過運用“分化說”分析得來的:“‘下土‘有夏本為周人成語,且初為自稱之辭,則夏史傳說之由周人展轉演變造成,蓋亦可見矣。‘禹神話之初相,實為一受命于上帝之‘下后,所降所有者為‘下土‘下國,亦稱‘九有?!骄庞幸嗉础笙峦粒终罐D而成治水之傳說。而禹為堯舜臣等傳說,亦上帝命下后神話之推演耳?!眥28}從夏史傳說的輾轉演變分化來推論夏以前的古史是為神話。
四、總結
縱觀“古史辨”派學者對神話學的研究,可以發現他們的神話觀主要圍繞著顧頡剛的“層累說”而展開。但是,由于“層累說”具有無限度使用“默證法”的理論缺陷,因而“層累說”也一直遭到部分學者的批評。盡管如此,我們仍然無法否定“層累說”中的合理因素。隨著“古史辨”隊伍的不斷壯大,“剝蝕說”和“分化說”對“層累說”的補充和完善也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層累說”的理論缺陷。因而“層累說”這一主要的“古史辨”派的神話觀所體現出來的價值與意義更加值得我們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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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 王孝廉:《中原民族的神話與信仰》,時報文化出版企業
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327頁,第328頁。
③④⑤⑥⑦⑧⑨{19} 顧頡剛主編:《古史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0頁,第60頁,第3—4頁,第99—101頁,第192頁,第192頁,第193頁,第37頁。
⑩{11}{13}{21}{22}{23}{24}{25}{26}{27}{28} 呂思勉、童書業主編:《古史辨》第七冊(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07頁,第108頁,第1頁,第2—3頁,第3頁,第6頁,第109頁,第148頁,第113頁,第97頁,第290頁。
{12} 李波:《呂思勉與二十世紀前半期的新史學》(博士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12年。
{14} 呂思勉:《史學四種》,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頁。
{15}{16}{17} 呂思勉、童書業主編:《古史辨》第七冊(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57頁,第357頁,第357頁。
{18} 楊寬:《歷史激流中的動蕩和曲折》,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73頁。
基金項目:貴州省教育廳項目“民國時期的神話學研究”;貴州大學研究生創新基金資助項目“古史辨派的神話學研究”(編號:研人文201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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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淑清,貴州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譚德興,貴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與文論。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