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相愛過

艾一敏

我不知道是我世俗還是喬南不懂世故。在我漸生抱怨的日子里，他還一如既往保持著對生活和工作的熱情，也許他從未嘗過生活艱辛，因此這幾個月的清貧對他而言反倒是一種新鮮體驗吧，他不在乎錢；而他不知道，從他上班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經將他微薄的薪水算計到日常開銷中了。

一

喬南和他父母鬧僵了，他的母親聲稱絕不會讓我進他們家門。

我理解喬南的母親，有錢人講究婚姻門當戶對不無道理，因為事關各種家族利益。我來自偏遠山村，努力上學就為了留在城市，而喬南不必，他的家族在他們那個小城赫赫有名，眾所周知，他將會是他們家族企業的繼承人。可是，他的前程在遇到我之后出了意外，他堅持陪我留在這兒，不惜和父母反目。

我學的文秘專業，加上一點薄姿，稍作輾轉，便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覓到了份文職，薪水不高，但總算是落了腳。而喬南學的是管理，很明顯，這原本是和他的家族企業對口的，可放到人才市場，根本就沒有市場。大公司進不去，小公司不屑去，喬南由畢業直接變成了無業。

沒關系，慢慢找，無非咱們苦一點而已。我這樣安慰他。真的，我一點都不怨他，他原本不用這樣奔波勞累受盡白眼。

其實喬南也不在乎，他總抱著我，嬉皮笑臉地說咱家是女主外男主內，喬南這小子真有福氣，娶個老婆又漂亮又能干。

這就叫有情飲水飽吧。兩個月下來，喬南學會了做家務，他在家里洗衣拖地做飯，將家里拾掇得整潔明亮，而我下班回家，桌上熱騰騰的飯菜已擺好。我們散步、擁抱、親吻、做愛，愛情就像一顆幸福的子彈，把清貧擊碎，將甜蜜輸送。

二

但清苦又幸福的日子并沒維持多久，我和喬南的第一次爭吵發生在四個月后。那天下班前，因為公司一個項目申報獲批，部門一同事提議晚上聚餐以示慶賀，大伙兒都表示贊同。事發突然，我并不想去，我想喬南一定已經準備好了晚餐。可是集體行動，若一個公司新人拿出這個理由怕是要笑掉大牙的。我給喬南打電話，話一出口果然便聽到了他不滿的語氣。

吃飯、K歌，這通常是聚會的常規路線，那晚也不例外。我象征性地喝了一小杯酒，唱了一首歌便匆匆告辭。3個小時內，喬南打了10個電話，我接了3個，都是催我回去。我惱火地將手機調成了靜音。

吵架在所難免。可是我想我并沒做錯什么。

喬南漲紅著臉質問我有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我說很抱歉，下次有聚會一定提前通知你，免得你多做一份飯菜而浪費。他說他不是指這個，我說那么下次請你不要和電話較勁，我知道到點回家，電話費也不便宜。

喬南摔了一個杯子，指著我鼻子說我刻薄，挖苦他不賺錢。我不想接招，繞過碎玻璃去衛生間洗澡。等我出來時，地上已清掃干凈。喬南從背后抱住我說，小果，我愛你，我只是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我怕失去你，對不起。

我轉過身與他擁抱，我說我知道，我們不該爭吵。他又說，小果，我決定去找份工作。

這一次，喬南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酒店保安，月薪1800塊。憑他的長相和身板，找這一類的工作應該不難，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放下身段去應聘的。他告訴我時，有點不好意思，拉著我的手訕訕地說：總不能一直讓你白養著我，多少貼補點家里。

其實我真心高興，不管怎樣，1800塊，房租是夠了。而且我想，喬南在遇到我之前從來不曾為錢發愁過，現在肯做這樣一份工已是難能可貴，多多少少我還覺得對他有所虧欠。

那天，我們買了魚和肉，還有一瓶干紅，好好吃了一頓以示慶祝。

然而，接下來的生活并沒那么美好，首當其沖便是糟糕的伙食。喬南下班比我晚，等他回來買菜做飯說不過去，而我一天下來精疲力竭，也懶得去做，于是兩個人泡面、盒飯成了常態。不知不覺地，我心里就積了些抱怨，對喬南或者更是對自己，隱約有點耗不起的浮躁感。

我沒料到，喬南用第一個月的薪水給我買了一條項鏈，1788塊。當他興沖沖地將首飾盒打開時，我心里的火一下子竄了上來。我說：“喬南你知道1800塊可以做什么嗎？它夠我們1個月的房租加10天的伙食和公交費！不吃飯會餓死，不交房租我們只能露宿街頭，可是這條鏈子它屁用都沒有！”

我不知道是我世俗還是喬南不懂世故。在我漸生抱怨的日子里，他還一如既往保持著對生活和工作的熱情，也許他從未嘗過生活艱辛，因此這幾個月的清貧對他而言反倒是一種新鮮體驗吧，他不在乎錢；而他不知道，從他上班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經將他微薄的薪水算計到日常開銷中了。

喬南的臉頓時一陣紅一陣白，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我知道是我不對，他被我突如其來的火氣嚇到了，可是我真的忍不住，我只想告訴他現實的殘酷，我們是食人間煙火的俗人，至少我是這樣的。

喬南以沉默結束了我挑起的爭端。我也終是沒有告訴他，那天在公司，我接待一個客戶時，那個猥瑣的男人在我給他端茶時趁機拉著我的手色迷迷地說：這么漂亮的姑娘干這伺候人的活可惜了，到我公司給你安排個好職位吧。我一杯水當即潑在他身上。后來我被領導狠批了一頓，要扣去當月的獎金。

三

從那以后，我和喬南之間動不動就硝煙四起，爭吵次數越來越多，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甚至隨便一句話都足以使我們戰爭爆發。我有點累，喬南也是。我開始思考我們的未來，事實上，我看不到兩個成長環境和家庭背景截然不同的人會有什么未來。

于是，有一天，我告訴喬南，不如我們分開吧。我讓他回到父母身邊，而我，我說我相信自己能在這個城市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這一次，喬南沒有和我吵，他頹唐地坐在沙發上抽了一根煙，說：前天我媽來電話說身體不好，我想回去看看她。

呵。我冷笑一聲，應該的，就算她身體好好的你也應該回去看看了。

喬南走的時候，我送他去車站。我們長久擁抱，說不出太多的話。愛情終究敵不過現實，雖然我們沒有說分手，但此去一別，大約也只能各自珍重了。我想喬南應該和我想的一樣吧。

喬南走后，我開始參加各種社交活動。有一個姓趙的有為中年似乎對我頗有好感，屢次暗示可以給我好的生活。說實在話，我并不討厭他，只可惜他有老婆，他要給我的好生活和我想要的有點出入，因此我沒有很快回應他。我想我還不老，機會應該不少，我要活得更漂亮些才是。

也許是我疏忽，也許是我對現實的慘烈程度理解還不夠，生活就是那么狗血，我沒料到我會失業，原因不明，據說是被人給穿了小鞋，另一個剛畢業的姑娘接替了我的工作。

說無所謂是假的，沒有積蓄的我生活立刻陷入窘境。接下來的日子，我不是在被人面試便是在被面試的路上。華燈初上，我拖著疲憊的身軀站在公交車上看這個繁華的城市，滿心凄惶。

這時，趙有為不失時機地對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介紹我去他朋友的公司，令我意外的是，那是一個頗有名氣的大公司，我沒理由拒絕，甚至一剎那有種天上掉了塊大餡餅的恍惚。

為了前程，我悲憤地想，以身相許也沒什么大不了。因此當趙有為說要擺宴祝賀我找到新工作時，我就一口答應了。

趙有為不小氣，他在新世紀擺了一桌，來赴宴的還有他的幾個朋友，其中當然包括我的新領導，這架勢的含義不言而喻。趙有為說以后還請兄弟們對小夏多多照顧，老男人們都心照不宣地打著哈哈，而我的任務是敬酒，一圈酒敬過來，便兩眼迷離暈頭轉向，心里倒是清醒的，自嘲地想，窮途末路，就這樣從了吧。

趙有為半抱半拉將我拖到了他的車上，他的手摸到我腿上時，我也只是本能地讓了一下便不作抗拒。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了趙有為的另一處公寓。

你相信命運嗎？我是相信的。趙有為蜻蜓點水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讓我先去洗個澡，我含混地說好，就在我踉蹌著往衛生間去時，手機響了。是喬南！他的來電鈴聲是我特意設置的。我打了個激靈，酒頓時醒了。

喬南說，小果你怎么還沒回來？

這是我想不到的橋段，喬南在杳無音訊兩個月后回來了。他不打一聲招呼，只是想給我一個驚喜，更吊詭的是，不偏不倚，他在我正要獻身于另一個男人時打來了電話。

我迅速撲向沙發，抓起包往外跑，趙有為不明所以拉住我，我隨手操起茶幾上一個杯子狠狠地砸在他手上。

四

順理成章地，我繼續失業了。

但喬南帶來了好消息，他的父母作出了讓步，只要我肯跟喬南回去，他們愿意接受我。喬南說，小果，沒有什么能使我們分開。

我竟然哭了，喜極而泣。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那么愛喬南，想到自己的墮落，我充滿愧疚。我緊緊擁抱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怎么樣都行。

喬南的父母對我很滿意，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愛屋及烏。我和喬南結了婚，和公婆住在同一幢別墅，喬南則衣冠楚楚地開始和各色人在生意場上周旋。我在公司兼了個閑職，名義上的副總經理，事實上也就是看看報紙上上網，偶爾陪喬南外出應酬。后來，喬南半真半假地說，不如你回家歇著吧，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是在監視我。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在理就回去了。

我開啟了闊太太的生活模式，購物、美容、打打牌、翻翻時尚雜志或者牽著貴賓犬散散步，小城的人們私下都說喬太太年輕漂亮氣質華貴，也有不少姑娘羨慕我。

我和喬南相敬如賓，從不爭吵，真的，沒有了柴米油鹽的拮據和瑣碎，生活中還真難找到爭吵源。

后來，我懷孕了，五個月孕檢時，醫生就告訴婆婆我懷的是男孩。喬家上下特別高興，說我是他們家功臣。我暗笑，生男生女這事兒科學上來說明明是男人的事。

再后來，也聽到些傳聞，喬南總是和某個姑娘一起出差啦，喬南摟著某個姑娘一起進酒店啦等等，我起初也質疑過他，他自然不承認，說夫妻間要相互信任，說生意場上難免有應酬。婆婆也教導我，成功的男人在外有些花花草草很正常，妻子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家和才能萬事興。后來，我也就閉嘴了，甚至當那個姑娘找上門，我都保持了良好的正室風范。

姑娘是剛畢業進公司不久的新人，我想那天她一定是為情所困喝多了。周末，喬南在沙發上逗兒子呢，手機響了好幾次，都被他直接掐掉了，后來干脆關了機。然后，我的手機響了。

姑娘語氣凜冽，但我卻聽出了哽咽。她說：喬太太，我愛喬南，他也愛我，你能成全我們嗎？

呵。我一點都不生氣，年輕人總是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重。我看了一眼喬南，淡淡地說：姑娘，這世上沒有什么能分開兩個相愛的人，這事兒你不應該問我。

我將電話遞給喬南，喬南對著電話說：瞎鬧什么！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姑娘很快就離開了公司。

真的，沒有什么能分開兩個相愛的人，就像我和喬南當初，我們吵吵鬧鬧，在車站分別，我以為從此天涯相隔是路人，他卻還是回到了我身邊。這世上沒有什么能永垂不朽，愛情也不例外，但是只要想到我和喬南曾經相愛、想到那天我們彼此失而復得，我就寧愿選擇不放手，甘愿在婚姻里守下去，若能守到兩個人白頭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