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現實與詭譎

鄭皓

摘 要： 與上一部現實題材影片《和你在一起》，暌違十年，導演陳凱歌改變了對現實欲拒還迎的態度，將另一部反映現實題材的影片《搜索》搬上了熒幕。在這部影片中，陳凱歌再度走進紛繁微妙的人際關系之中，做出他真實的藝術思考。影片以現實的手法還原現實，但解讀的同時會發現，在影片所呈現的這些現實平面的罅隙中不時透出詭譎的光點。

關鍵詞： 現實 詭譎 人物設置 情節敘述

導演陳凱歌已近十年沒有碰過都市時裝片了，從20世紀80年代的《黃土地》《孩子王》到90年代的《霸王別姬》《荊軻刺秦王》，直至后來的《無極》《梅蘭芳》和《趙氏孤兒》等，他似乎始終和厚重的歷史人文氣息綁在一起。這部2012年暑期上映的電影《搜索》，時代背景對準互聯網籠罩下的中國都市，故事主題圍繞當下最真實、最鮮活也最尖銳的民眾生活話題一隅——“網絡話語權”和“人肉搜索”展開。充分表現了導演陳凱歌對現實的思考、對人物命運的觀照和他作為一名導演對現實題材的回歸。正如他在采訪中談到的：電影應該大多數關注現實。現實題材電影，能讓世界了解一個真實的中國、“活著”的中國，同時也能讓中國觀眾獲得對現實的思考，這是電影人的責任，也是電影人回饋社會的方式。

在電影《搜索》中，導演把民眾的日常生活放在網絡媒體交織的平臺上去梳理，由都市白領葉藍秋因得知自己已是淋巴癌晚期，心神恍惚而沒有在公交車上給一位老人讓座，隨后與老人和售票員展開一段游離詭異的對話展開。這一幕被電視臺實習生楊佳琪拍到，從而引起一連串的“蝴蝶效應”：七天時間里，包括葉藍秋在內的諸多人物被卷入其中，生活被推離原有的軌道，甚至改變了牽連其中數人的命運。一件日常可見的生活小事，充分給影片奠定了一個現實的基調。此外，影片開端便是幾個快速剪輯的鏡頭展現出一個普通女白領晨起上班前的真實狀態：洗澡、稱體重、戴隱形眼鏡等。而后又以一組鏡頭群像式地呈現出故事中幾個主要人物的身份和生活狀態：大公司老板——沈流舒、漂亮矯情的秘書——唐曉華、寂寞空虛的闊太太——莫小渝、初出茅廬的媒體實習生——楊佳琪、媒體人——陳若兮、草根青年——楊守誠。此外，鏡頭中不時流動的快節奏都市生活原貌映入眼簾：高檔的寫字樓、晨起熙攘的人群、三個普通青年的蝸居、信息時代無孔不入的媒體介入等，構成了一副現代都市現實的生活圖景和不同階層人物現實的生活狀態。

法國電影理論家讓·米特里曾講道：“藝術沒有真正的現實，電影和其他藝術一樣也是如此。從藝術的內容到形式，只要是通過性格和環境的表象真實和本質真實，能反映出對社會、道德、心理和哲學的特征含義，那么這藝術就具有了自身價值，在這里，表象真實就是藝術的虛構。”影片本身以現實生活中的俗常事件入畫，圍繞“墨鏡姐”不讓座、繼而被“人肉搜索”、隨后又暴出“小三門”事件使其生活陷入混亂、最后自殺而亡這一主線展開。借由一個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年輕人道德缺失問題而引發對當今社會價值觀的思考，抑或是對人性的挖掘以及對當下媒體責任、網絡暴力和濫用話語權的審視。這是一種以現實的手法還原現實，同時讓觀影者產生共鳴從而更加深切地思考現實。正如導演陳凱歌表示，與《和你在一起》相比，《搜索》除了對人性的挖掘，還探討了網絡技術飛速發展的今天，人與人溝通更便捷，但個體卻越來越孤單的問題，而這是全世界共同面對的問題。不得不承認，這部《搜索》很好地完成了導演詮釋現實、喚醒現實和回歸現實的初衷。

然而，作為一部現實題材的影片，拋開其中大量表現現實、回歸現實的因素，總能在影片極力為觀眾所鋪展的現實這一平面上感受到一絲絲詭譎的意味。

首先，影片的詭譎意味表現在影片的人物設置方面。整部影片中，人物所指與其身份能指的不和諧狀態是影片最鮮明的詭譎表述。女主角葉藍秋，一個本該由其天然的戲劇角色自然撐起戲劇沖突的核心人物，面對個人私生活被網絡大肆曝光、自己被網友惡意涂黑的境遇，觀影者并沒有看到她應該被這一變故激起的憤怒、恐懼或是歇斯底里的情感宣泄。這一人物原本應該塑造出的性格張力、情感和精神狀態的飽滿度大大降低。誠然，一些影片對戲劇沖突的核心人物刻意做出形式上的平淡處理，在看似不動聲色中表現出更飽滿更厚實的情感張力，不失為一種高明的手法。但影片中觀影者對葉藍秋這一核心人物形象最具沖擊力的感受恐怕就是影片高潮階段她終于算得上是爆發的那句咆哮：“我是有病，淋巴癌晚期。你滿足了吧！”整部影片可以說對核心人物做了過于平面化和意識流的處理，在核心人物身上看不到因矛盾沖突所帶來的轉變和起伏，她似乎平淡地遭遇不幸，又平靜地走向死亡。或許對人物做出如此處理是基于“死亡”覆蓋下，一切軒然大波都是蒼白無力的這一前提，抑或是對當今社會一些人面對網絡暴力語境下的“失語狀態”的解讀。但《搜索》中對葉藍秋的人性格調無限釋放，致使整個人物形象被釋放到無限曠遠，情感無限綿薄。觀影者難以對其遭遇和死亡有切身的感觸和強烈的情感撞擊，始終對這一核心人物帶有一種漠視遠觀的詭譎感。

此外，從陳若兮、沈流舒、莫小渝等人物設置上來看，他們都在追求真實而似乎也都只按自己獲取信息的角度和個體經驗來做出判斷進而指導行動，形成了真實與假象的吊詭。媒體人陳若兮口中說著“用事實說話”而行為卻始終悖反，根據一通電話就借助網絡推波助瀾，把葉藍秋劃定為“小三”；根據幾張照片就判定男朋友和葉藍秋有染。此外，單是她職業西服加運動雙肩包的不協調裝扮從表層意識上就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怪誕感。老板沈流舒和葉藍秋關系清白，只因一個關懷的擁抱被妻子莫小渝誤會，以至于把原本簡單的“不讓座”事件演變升級成為不道德“小三”事件。這種詭譎似乎是導演的著意安排，讓每個人僅以自己心中所謂的“真相”延續人物動作，而那些“真相”或是片面的，或者根本就不是真相。從人物設置方面來看，電影《搜索》以一種錯位真實的出發點統攝人物，似乎搜索的只是人物心里詭譎的真實而非現實的真相。

其次，影片在情節敘述上也將詭譎充分玩味。電影作為一種敘事性藝術，不可否認與小說等藝術形式有著密切的淵源。所謂“敘事”，指詳細敘述一系列事實或事件并確定和安排它們之間的關系。？譹？訛小說的敘事載體是文字，故事需要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運用自身的想象力與判斷力把文字轉換成能夠理解的形象；電影則是以影像與聲音作為敘事載體，故事以一種具體的聲光畫面形式呈現在觀眾面前。故事表明著敘事講“什么”，情節則關系到“怎樣講”和講“哪些”。？譺？訛從尋常的觀影期待來看，整個故事由“墨鏡姐”不讓座為觸源，繼而引發了一系列事件導致相關人物命運的更迭。葉藍秋的行為動機和行為結果顯然應作為整部影片敘事的核心被渲染，她為什么不讓座、為什么要對老人說出那樣一句話，在面對“人肉搜索”和媒體大肆報道后她應該做出何種反應？這一系列話題應該順理成章地作為故事發展的主線展開。故事由一系列事件組成，這些事件組成了故事序列，而故事序列必須有延續性，即所謂的可續性，它指的是“故事中的事件必須安排得能夠激起讀者的興趣。使他渴望看到下一步將會發生什么事，某一人物、某個場面將會發生什么變化，沖突和危機是否能夠得到解決，將以什么方式解決，等等。”？譻？訛影片發展過程中的幾組情節設置在其觸發之初給觀影者帶來了一絲懸念的快感，例如陳若兮在對葉藍秋的深入調查中延伸到對其公司——思拓集團的調查，進而發現了當年思拓集團曾熱炒過一個關于人才的“優才計劃”，陳若兮決定對此計劃進行深入調查以獲取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信息。故事在這一時點制造了一個懸疑斷點，觀影者無一不像陳若兮一樣對“優才計劃”的后續調查能為情節推出怎樣的高潮有所期待。然而隨著劇情的發展，觀影者無奈地發現，之前為情節發展埋下包袱的“優才計劃”在之后的情節敘述看來，像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被束之高閣，讓人摸不清這一情節敘述的真正用意，徒生詭譎之感。無獨有偶，陳若兮和沈流舒的太太莫小渝相交甚密，正如此前的“優才計劃”一樣為影片情節敘述制造了另一個懸疑斷點。兩個看似處在對立面的人物突然走到一起，會對此后的情節發展有著怎樣的推動力？不覺讓觀影者有一種新的期待。然而陳若兮和莫小渝神秘地共進晚餐，看似應該對事件發展有重大的推動，可影片獲得的信息量并沒有增加、情節也并沒有承轉，那么設置這二人將要聯手的情節究竟意義何在？

縱觀整部影片，看似每個人物都忙忙碌碌不安分，看似人物之間都有來有往，但實際上影片中相當多的篇幅和很多問題沒能依靠電影進行完全的表述。觀影者可以直觀地感覺到情節在人物與人物的行動之間來回跳躍穿插，他們做了些什么，為什么這么做，產生了什么結果都被情節敘述弱化，甚至于被忽略。直至影片結尾，在這個原本可以通過高潮性對抗獲得人物情感釋放、矛盾張力噴薄的故事中，最后卻以主人公葉藍秋的自殺平靜收場。一個從一開始就頗具詭秘感并試圖給人尖銳現實感觸的戲劇化的故事，最后伴隨著反復出現的云朵流動、光線轉換等一系列景物鏡頭對主要人物做了終結，也使整個故事情節平息。這一寫意的處理方式似乎是導演有意為之，但這一情節敘述上的輕重失衡多少令人有些錯愕。影片以葉藍秋和楊守誠之間突然而至的愛情、突然而至的死亡和不可名狀的懷念延展作結、靜靜止步，輔以之前一系列吊詭情節的敘述吊足了觀影者的胃口，最終卻又不著痕跡地輕輕放下，從開篇到結尾都在搜索“現實”的過程中上演著詭譎的故事。

影片中，現實和詭譎的處理方式是對人物、事件和生活本身的不同解讀方式。都市白領不讓座這一偶然性的事件在影片中被處理成了一個帶有“蝴蝶效應”的連鎖反應。故事最終沒有對網絡暴力、人性、錢權黑暗等事實做出深刻批判，也沒有對逝去的生命過度憐憫惋惜，而以一種溫婉的態度傳遞著捉摸不透的情感，在現實與詭譎中有意無意透露出游移不定、不可捉摸的含混態度。■

■

？譹？訛 [英]羅吉·福勒主編，袁德成譯：《西方現代文學批評術語詞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2頁。

？譺？訛 李顯杰：《電影敘事學：理論和實例》，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年版，第28頁。

？譻？訛 譚君強：《敘事學導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6頁。

參考文獻：

[1] 李顯杰.電影敘事學：理論和實例[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

[2] 譚君強.敘事學導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3] [英]羅吉·福勒主編.西方現代文學批評術語詞典[M].袁德成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

[4] [美]戴衛·赫爾曼主編.新敘事學[M].馬海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5] 李約拿.電影的虛構與虛假[J].電影藝術，1985（11）.

[6] 李顯杰.當代敘事學與電影敘事理論[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19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