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乘旦
我國學術界如果盲目追隨外國理論,一味重復那些正在動搖的說法,就會在整個世界都急盼出現新理論的時刻,再次丟失發展的良機
當今世界正在發生快速變化,某些曾經廣為流傳的西方理論正遭遇現實變化的重大挑戰,開始發生動搖。針對這些變化,我國學術界如果缺少敏感,不善思考,盲目追隨外國理論,一味重復那些正在動搖的說法,就會陷入非常尷尬的境地,既不能適應正在變化的現實,又不能擺脫拾人牙慧的困境,從而在整個世界都急盼出現新理論的時刻,再次丟失發展的良機。
“后工業化”:如果世界到處都“后工業化”了,誰來進行物質生產
“后工業化”是二戰后西方學術界針對戰后發生的社會變化而提出的一個概念。按照“后工業化”理論,近代以來人類社會經歷了兩次重大轉型,一次是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工業取代農業成為人類的主要生產形態,人類進入“工業時代”;第二次轉型發生在二戰以后,“第三產業”(即服務業)頂替工業成為國民經濟的主要部門,西方由此進入“后工業化”,在人類歷史發展中再次領先于世界。
“服務業”的內涵十分寬泛,它包括金融、證券、財務這些當代經濟的要害部門,一旦這些部門超過制造業成為國民經濟的主體,“后工業化”社會就出現了。以戰后西方發達國家的經濟結構而言,這種變化是存在的,西方也因此變得更富裕。
然而,20世紀末開始不斷出現的金融危機卻在質疑這種說法:為什么房貸危機觸發全面的金融危機,而金融危機能夠造成國家經濟的全面破壞,并且經久持續難以恢復?人們發現,問題正出在“第三產業”的過度擴張上,沒有物質生產基礎的“服務業”,很可能只是泡沫。“第三產業”不制造、不生產、不創造物質財富,卻能通過層出不窮的“金融產品”和復雜的計算機程序累疊增加財富,將財富的積累手段推到了高峰。發達國家用這種辦法,可以把全世界的財富輕而易舉地吸收過來,從而變得前所未有地富裕。
但“第三產業”不提供人們基本的生活用品,人不能靠“服務”存活。發達國家是世界物質消費最集中的地區,一個以“第三產業”為主導的“后工業化”社會,如何能夠保證它所需要的消費?稍微尋找一下就會發現:發達國家轉移或部分轉移了工農業生產,靠不發達國家或發展中國家的產品滿足物質需求,自己控制資本走向和技術終端,由此提取全世界財富的最大份額——這就是二戰以后的真實情況。簡而言之,這是一種新的全球分工:發達國家是“世界城市”,“第三產業”高度集中;世界其他地區只是“世界農場”或“世界工廠”,承擔著全球性的工農業生產。“后工業化”的實質是全球產業重組,發達國家再一次占據優勢。但它不標志人類社會又經歷一次生產方式轉型,更不是歷史發展的新階段;相反,人們再一次意識到物質生產的重要性,沒有“實體經濟”支撐,“虛擬經濟”是無法維持的。進而,人們會問:如果世界到處都“后工業化”了,誰來進行物質生產?發達國家的“后工業化”結構是否還能維持?因此,“后工業化”理論正面對現實的嚴厲挑戰,這樣一個理論,其確切程度如何?
“全球化”:思想、文化、政治方面交流的擴大,是否表明人類文明終將一體
如果說“后工業化”是一次新的全球分工,那么這次分工的特點就是“全球化”,它和“后工業化”緊密相關。
根據“全球化”理論,二戰后世界融合的趨勢不可阻擋,各地區之間的聯系日趨緊密,經濟運行已超出國界。世界各地文化、政治、思想和人員交流日益擴大,正在出現人類文明趨同的走向,最終會形成全球一體。
就經濟而言,“全球化”的趨勢是存在的,但這個機制對不同國家有不同的含義。對發達國家特別是美國來說,可以通過金融、財政、技術優勢攫取全球財富,使自己變得更為富裕;對發展中和欠發達國家來說,則可能被更加邊緣化,為發達國家制造財富。
可是另一方面,有一些發展中國家卻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機遇將自己變成物質生產的中心,從而變成“世界工廠”或“世界農場”。與此同時,它們在國際事務中的發言權也日益加大,因而使世界變得更多極化。由此可見,世界局勢的走向未見得如“全球化”理論所宣揚的那樣樂觀,即全球歸屬一體;也許它導向又一次全球大洗牌,引導出又一個新的國際體系。
但思想、文化、政治方面交流的擴大,是否表明人類文明終將一體?西方理論家是這樣說的,“全球化”理論背后也隱含著這樣的話語。但現實卻表明當代世界存在兩個并行的趨勢,一是“全球化”,二是“多樣化”,兩個趨勢同時發展,相互之間并不沖突;兩個趨勢合在一起向我們展示了當今世界最基本的特征,即非西方國家通過學習西方、追趕現代化,正在恢復被幾百年來西方優勢所剝奪的原有世界各文明之間的平等地位。一種“文明回歸”的傾向正在形成,“全球化”理論中那種西方一廂情愿的歸一情調看來沒有前景。
“歐洲一體化”:究竟是在超越民族國家,還是在繼續證明民族國家的不可替代性
“歐洲一體化”的理論和實踐一直受到學術界的關注,在這方面進行過許多討論。西方流行的說法是:“歐洲一體化”表明民族國家的歷史階段已經過去了,歐洲正在創造一個新時代。但歐債危機卻嚴厲挑戰這種說法,“歐洲一體化”目前的去向不明。
關于歐債危機的原因,人們歸咎于政治一體化的低度發展,假設歐洲是一個國家,“希債”、“意債”、“葡債”諸如此類的債務危機就不會解不開。這個說法顯然不錯,可是問題恰恰出在“歐洲不是一個國家”上。歐債危機之所以解不開,就是因為歐洲國家都不愿意為了一個“歐洲”而犧牲自己的國家,在災難來臨之時,都希望把禍水拒于本國之外。可是這種做法卻與“歐洲一體化”的理念宣示正好相反,那么“歐洲一體化”究竟是在超越民族國家,還是在繼續證明民族國家的不可替代性?最讓人吃驚的是,德國政府在化解危機方面似乎最愿意付諸行動,但在很多歐洲人眼中,德國卻最維護它自己的國家利益,因為德國在“一體化”過程中得到了最大的好處。看來,流行理論的說法遭遇了現實的挑戰。
有一種論調用于解釋歐洲一體化的動機,即歐洲在經歷了幾百年的戰爭之后終于厭倦了,希望通過合作來解決問題,避免一再出現的流血。這種說法確實有道理,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歐洲人確實在思考,并希望找到一個解決的方案。但同樣重要的因素是:也就在二戰結束后不久,一場不流血的戰爭又開始了,那就是冷戰,整個西方面對著一個共同的強敵即共產主義蘇聯,所以,為了一個更大的對抗就要拋棄較小的對抗,以前的敵人變成了新的盟友;新的對抗關系到資本主義制度的存亡,面對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結成同盟。這是一個“大道理管小道理”的事,然而在對“歐洲一體化”的解說中,這個因素好像被篩除。
在經濟方面,“歐洲一體化”希望通過合作爭取共贏,其路徑是“內部分工”。然而,歐債危機恰恰和分工有關:物質生產部門越脆弱,受打擊的可能性就越大、程度也越深。可見,關于“歐洲一體化”是超越民族國家的說法,充其量只是一個愿景。
總之,“歐洲一體化”的目標已經被微妙地扭轉,其發展的方向則有所不明,現在的“歐洲一體化”已不同于60年之前,如果仍按照60年前的口徑或文字宣傳資料去討論“歐洲一體化”,就一定離現實太遠。
“民族國家過時論”:“歐盟”被說成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實例,但歐債危機卻把這層面紗揭開了
無論是“后工業化”、“全球化”還是“歐洲一體化”似乎都可以推向同一個結論,即民族國家過時了。冷戰結束后這種說法愈演愈烈,某些西方政治家甚至以此為依據,動輒使用武力來解決國際問題。
民族國家在西方崛起過程中的作用世人皆知,沒有民族國家的形成,西歐走不出封建狀態,成不了現代國家,當然也就談不上現代化。西方的擴張,一方面霸占了世界,另一方面也展示了民族國家的重要性,到20世紀,全世界都明白了這個道理,都以民族國家為依托努力擺脫西方的控制,并最終導致西方殖民帝國的瓦解。
然而時過未久,“民族國家過時論”卻悄然興起,有些西方學者以“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為依據,論證民族國家已成古董。到21世紀,更有“人權高于主權”甚囂塵上。某些西方政客利用“人權”的模糊概念來插手非西方國家的內政,使世界出現了自二戰以來最動蕩的亂局。
民族國家是否過時?看看西方國家是否在放棄自己的國家、放棄自己的主權就可以知道。“歐盟”被說成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實例,但歐債危機卻把這層面紗揭開了。如前所述:危機無法化解,恰恰因為歐洲各國都在堅持自己的國家利益,不愿向“歐洲”出讓其基本主權;面對大量失去工作、生存無依的“歐洲”民眾,各國主權顯然更重要。看來,歐債危機恰如一面鏡子,照出了許多理論的真實面目。
歐洲如此,美國又如何?舉世皆知:美國從來就不放棄民族國家、不放棄國家主權,相反,它口口聲聲以美國利益至上,為此它重返亞太、進駐波斯灣、現身中亞和東歐、巡航四大洋,并且隨時可以向任何地方實施“定點打擊”。在國內,它堅守美利堅國家的完整性,作為族裔眾多的移民國家,它從來不放棄單一民族的理念,堅持民族共同體的最高原則。當數百萬民眾要求獨立、行使其基本“人權”時,它宣稱憲法只賦予民眾進入國家的權利,而沒有給他們脫離國家的權利。
維護國家統一,強化民族共同體,這是所有現代國家的基本特征;但問題出在:為什么別人的國家都過時了,自己的國家卻永遠合理?在新時興的西方話語中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動向:用“全球化”否定民族國家的當代意義,用“人權高于主權”否定民族國家的正義性。但這些都只是針對別人的,對自己一概不適用,在這種邏輯的背后隱藏著高人一等的傲慢心態,而這種心態從幾百年前西方開始殖民擴張起就一直孕育下來。
國家主權是發展中國家的基本權利,也是其存在的基本前提,民族國家是國家發展的基本保障和主體框架,剝奪其主權也就剝奪了它的發展權,而沒有發展權,所有的人權也就談不上。民族國家的當代合法性是不可動搖的,對此,中國學術界應該立場鮮明。
“多元文化主義”:在與國家認同沖突的情況下,國家如何選擇
與民族國家相關的一個話題是“多元文化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在上世紀末紅極一時,不僅被看作是觀念的“進步”,并且被眾多西方國家聲稱付之于執行。但21世紀開局不久,英、法、德等主要西方國家相繼宣告執行失敗,并停止實施該項理論。為什么出現這種情況?
“多元文化主義”的基本理念是:在國家內部,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群體應該享有相同的權利,可以堅持并表達自己的文化特色,維持各自的文化認同。20世紀下半葉,隨著殖民體系瓦解、蘇東發生巨變、歐盟內部開放邊界、遷徙成為“權利”等等,再加上其他因素,就有大量移民流入發達國家,使其在不同程度上成為多種族、多文化的復雜社會體,“多元文化主義”應運而生,它試圖調和種族間的區別,在平等的基礎上承認差異、維持社會和諧。但付之于執行之后,很快就發現在“國家認同”上出現問題,因為假如把文化認同置于國家認同之上、或者平行于國家認同,就會對國家一體性造成威脅,甚至起瓦解國家的作用。于是,“多元文化主義”與國家認同沖突了,在這種情況下,國家如何選擇?所有的西方國家都選擇了后者,而美國則不需做選擇,因為美國從未對“多元文化主義”感興趣,它感興趣的只是“民族大熔爐”。這樣我們再一次看到:“民族國家過時論”是自欺欺人的,在涉及到自己國家的主權時,誰都會選擇國家。
然而澳大利亞和加拿大卻聲稱它們的“多元文化主義”成功了,并且將長期執行,原因何在?其實,無論在澳大利亞還是在加拿大,“多元文化主義”被用于解決國內的多種族沖突問題,因此屬于種族政策,是解決少數族群離心傾向的一種方案,因此與“多元文化主義”的初始理念恰好相反,其目的是維護甚至強化對國家的認同,而不是伸張不同種族的文化權利。加拿大一直存在魁北克問題,為了能把法裔魁北克留在加拿大,它的“多元文化主義”成了維護國家統一的政治方略,其實質是在統一的加拿大國家框架下,承認英語和法語兩種文化的獨特性質和平等地位以及政治上的自我管理權,因此也是一種“國家認同”。由此可見,無論“多元文化主義”的初始理念如何富有理想主義色彩,在現實面前,它要么碰壁,要么背離初衷——原因僅僅在于:它威脅了國家主權!
對于多民族的國家來說,“多元文化主義”究竟會造成什么結果,是需要認真思考的;最熱衷于“多元文化主義”的國家都已經將其放棄了,中國學術界是否仍舊視其為至寶?
困惑:瞻西方理論之馬首,中國學術把自己束縛住了
以上幾個理論在中國學術界相當流行,至今依然如此。許多學術論著經常以這幾個理論為依據,重復其中的觀點,作為自己的結論。
但學術研究,結論取之于事實,還是取之于某些理論?一種理論,用事實來判斷它,還是用別人的說法來判斷它?答案看起來不言自明,但問題實際上沒有解決。今天中國學術界有一種傾向非常明顯,即唯“洋”是從,瞻西方理論之馬首;中國學術把自己束縛住了,這是中國學術當前的困惑。
中國學術向來有“從圣人說”的傳統,從人之說、說人之說,一直在中國學術中有很大市場,結論往往不取自對事實的考察與研究,而取自于別人怎么說。可是當別人的結論或理論已經被事實攻破時,說人之說還有什么意義?難道不害怕會貽笑大方嗎?
二戰后西方學術界曾形成一些有影響的理論,試圖解釋某些新的現象,或者為某些行動提供依據。其中有些理論十分走紅,幾乎被看作是無可爭議的定論。但近期世界發生的變化卻在挑戰這些理論的可靠性,中國學者應該意識到新形勢的出現,從而在這些經受挑戰的理論面前駐足思考,尋找自己的立場,而要做到這一點,只有回歸事實。
判斷某種理論或學術觀點的標準是什么?是事實。事實檢驗理論,而不是理論檢驗事實。今天的中國學術界應明確意識到:事實是檢驗學術研究的唯一標準,只有以事實為基礎進行研究,才能得出符合實際的結論,擺脫“唯人是從”的慣性,找到中國的學術話語,創造出中國自己的學術體系。說別人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果說中國經濟能走出一條自己的發展道路,那么中國學術也能提出自己的學術見解;正如中國現代化借鑒了別國的經驗,中國學術也要在前人(包括洋人和古人)研究的基礎上,獨立思考,創造性地推進學術發展。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歷史學科評議組召集人;本文屬教育部理論研究課題,課題號12JFXG080)
責編/杜鳳嬌 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