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標記“你知道”的語用分析

摘 要：本文對話語標記“你知道”及其三種語用變體“你知道嗎”“你知道吧”和“你知道”進行了使用模式和語用功能的考察。“你知道嗎”的語用功能是引起聽話人注意和監察話語進展；“你知道吧”的語用功能是通過監察話語進展以擺脫背景信息的不平衡狀態；“你知道”的語用功能是將聽話人納入到和自己相同的背景信息中，從而讓聽話人更容易贊同或接受自己的觀點。

關鍵詞：話語標記 “你知道” 語用分析

一、“你知道”的語用地位及特征

《現代漢語八百詞》（2008）對“知道”的基本詞匯義的解釋為：①對于事實有了解；②掌握問題的答案；③懂得該做什么事。它后面可帶名詞、動詞或小句作賓語。例如：

（1）我知道這件事。（+NP）（《現代漢語八百詞》）

（2）他知道要來客人。（+VP）（《現代漢語八百詞》）

（3）我知道你愛打羽毛球。（+小句）（《現代漢語八百詞》）

其他相關辭書中對“知道”的解釋也是建立在傳統句法語義學基礎上的，其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知道”后所帶賓語的類別上。然而，在實際的漢語口語交際中，還存在著大量由“知道”構成的習用語，這些習用語格式比較固定，詞匯義已逐漸虛化，一般不能帶賓語，其功能更多地傾向于語用層面。通過以下幾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你知道”非固化格式和固化格式的不同：

（4）當劉少奇同志知道市長吳占魁是河北灤城人時，問吳：“灤城有個賈村，你知道嗎？”吳應聲說：“知道。”（北大語料庫）

（5）當你知道所借圖書的書名時，可以利用這種目錄查找。（北大語料庫）

（6）尤其在民國時候兒，這個思想有問題你知道嗎？（北大語料庫）

（7）我跟你說是這樣，我們倆結婚了十幾年，十幾年你知道吧。我要不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不會讓她離開我嫁給別人的。（北大語料庫）

（8）小雨：李放，明天晚上我們公司有舞會，你能陪我去嗎？

李放：你知道我最不喜歡跳舞了，再說，我手上的這個項目還沒完呢，說不定明天晚上還得加班。（《漢語口語教程·一年級教材》）

顯然在例（4）、例（5）中出現的“你知道”與例（6）、例（8）中的“你知道”格式存在很大的差異。例（4）、例（5）中的“你知道”并不是固化格式，“知道”是實義動詞，在句子中發揮著句法語義作用，其后可帶賓語。例（4）中的“你知道嗎”是典型的疑問句，即具有真實語義價值的疑問，需要聽話人就提問作出回答，“你知道嗎”作為句法成分不能省略。而例（6）～例（8）中出現的“你知道”則與例（4）、例（5）中的“你知道”不同，它們表現出以下特征：

a.“你知道”作為一個整體出現，格式相對固定，中間不能插入其他成分，各音節間沒有語音停頓。

b.“你”并非第二人稱，而是虛化為不定代詞；“知道”的基本詞匯義也虛化；總的來說對其所在語句的語義不發揮作用。

c.在句中相對獨立，不跟前后的語言單位結合構成更大的語言單位，不參與句法成分的構建，它的省略不影響句子的含義。

d.“你知道嗎/吧”不發揮命題疑問的功能，不要求聽話人作出具體回答。

e.位置比較靈活，可以出現在話輪的開端、中間和結尾。

Schiffrin（1987）把話語標記界定為：功能上具有連接性；語義上具有非真值條件性，即話語標記的有無不影響語句命題的真值條件；句法上具有非強制性，即話語標記的有無不影響語句的句法合法性；語法分布上具有獨立性，經常出現在句首，不與相鄰成分構成任何語法單位；語音上具有可識別性，可以通過停頓、調值高低等來識別。根據這一定義，我們認為例（6）～例（8）中的“你知道”具備了作為話語標記的基本條件。

二、“你知道”的語用分析

“你知道”這一格式至少包含了三個語用變體，即“你知道嗎”“你知道吧”“你知道”。它們的使用模式、句法特點和語用功能既有相同之處，又各有特點。總的來說，這三種格式中的“你知道”都總是指向說話人所傳遞的某個信息，有時指向它前面的信息，有時指向它后面的信息。下面對這三種固化格式在口語交際中的使用模式和語用功能分別加以考察。

（一）“你知道嗎”的語用功能

根據“你知道”所指向信息方向的不同，我們認為“你知道嗎”存在兩種常用的使用模式。我們選取了北大語料庫中的500條有效語料進行分析，發現指向之前信息的“你知道嗎”有204條，指向之后信息的“你知道嗎”有269條，另有27條是非話語標記“你知道嗎”。可見，這兩種模式存在的比例相近，其語用功能不盡相同。

1.指向其后信息的“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通常用來指向它后面的信息，即“你知道嗎”后面的信息是說話人想要傳遞的主要內容，其使用模式為：

（a）你知道嗎？X

（b）你知道嗎，X

（c）Y，你知道嗎，X

（d）Z，你知道嗎，X

（e）你知道嗎，Z，X

其中，“X”代表“你知道嗎”所指向的信息，“Y”代表說話人在上一話輪所傳遞的信息，“Z”代表人稱。在這5種模式中，“你知道嗎”所指向的信息X都在“你知道嗎”之后，即“你知道嗎”指向它后面的信息。一般來說，“你知道嗎”和后面的信息之間有語音停頓。例如：

（9）語境：HSK成績發下來之后，有的人滿意，有的人不滿意。一向學習很好的韓國姑娘金淑惠這次卻沒考好。

約翰：大偉，你考了幾級？

大偉：六級，你呢？

約翰：才四級。

大偉：沒有你估計的好吧？

約翰：不，我一點兒也不意外。閱讀理解那部分，我有好多都看不懂，綜合填空也有很多不會的。你知道嗎？金淑惠也是四級，她難過極了。

大偉：怎么會呢？她學習那么好。

約翰：可不是嘛，按她的水平，拿六七級應該沒問題的。

大偉：真遺憾。（《漢語口語教程·一年級教材》）

（10）喝了幾杯酒，張國寶的臉就紅得像緞子面，他激動地說：“你知道嗎，你睡的那張床，曾是XXX和XXX睡過的。據說睡過這張床的人，都會有大出息，都會成為名導演！”（卞慶奎《中國北漂藝人生存實錄》）

（11）塑料的原料來自石油，然而，你知道嗎，如今廢塑料經過高新技術加工能夠重新轉化成汽油、柴油。（北大語料庫）

（12）杜小姐，你知道嗎？這批貨是塊大肥肉，誰都想吃，許多客戶踏破門檻我都沒有答應。（北大語料庫）

（13）“你知道嗎，龐秀玉，這是我半個月沒吃早點，給你買的這只燒雞呀，……”（北大語料庫）

例（11）中，“你知道嗎”的前后都有信息，但是這里“你知道嗎”仍然指向它后面的信息，此時“你知道嗎”位于句子中間，重新開啟一個話題，或提供新的信息。例（12）和例（13）中，“你知道嗎”前后都可以加上人稱，當人稱在“你知道嗎”之后時，“你知道嗎”所指向的信息是人稱后面的信息。

在這個模式中，“你知道嗎”的主要功能是引起聽話人的注意，把聽話人的興趣點集中在說話人接下來將要敘述的內容上，并以此來確立說話人作為事件講述者的地位。以例（9）來說明，大偉和約翰正在就HSK考試進行對話，在詢問過約翰的成績后，約翰準備向大偉敘述“金淑惠也是四級”這一內容，在傳遞這一信息之前，約翰用了“你知道嗎”來吸引大偉的注意力和興趣點，使大偉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認真聽自己所講述的內容，與此同時，約翰也表明了自己將要“講述”這一動作行為，即約翰是陳述這一內容的主題，這樣就確立了約翰的主講人地位。有時候，說話人為了確保能吸引聽話人，還會在“你知道嗎”之前，如例（12），或之后，如例（13）加上聽話人的姓名，直接呼喚聽話人以引起聽話人的注意，是對“你知道嗎”引起聽話人注意這一語用功能的補充。

2.指向之前信息的“你知道嗎”

有時“你知道嗎”也可以用來指向它前面的信息，即“你知道嗎”前面的信息是說話人想要傳遞的主要內容，其使用模式為：

（a）X你知道嗎？

（b）X，你知道嗎？

（c）X，X你知道嗎？

其中，“X”代表“你知道嗎”所指向的信息，“X”代表“X”或“X”中的部分信息的重復，“Z”代表人稱。在這3種模式中，“你知道嗎”所指向的信息“X”都在“你知道嗎”之前，即“你知道嗎”指向它前面的信息。“你知道嗎”和前面的信息之間可以有語音停頓，也可以沒有停頓。用例如下：

（14）尤其在民國時候兒，這個思想有問題你知道嗎？（北大語料庫）

（15）忘記那些不快吧，好嗎？你擁有的東西，比你失去的多，你知道嗎？（瓊瑤《月朦朧鳥朦朧》）

（16）姚宗民為難道：“有是有，但是麻煩特別多，比如史枯的畫冊，史枯你知道嗎？”穗珠茫然地搖搖頭。（張欣《掘金時代》）

從上述用例中可以看出，在這一模式中，“你知道嗎”所指向的信息通常是說話人認為聽話人不太熟悉、不容易理解、不愿意接受的信息，對于聽話人來說這些信息的可理解和可接受程度比較低。如例（14）中聽話人不知道這個思想“是有問題”的，因此說話人在句末用“你知道嗎”提示和強調了“這個思想有問題”這一信息，希望聽話人不要有這樣的想法。再如，例（16）中姚宗民認為“史枯”這個人名對于非美術界專業人士的穗珠來說可能比較陌生、比較專業，而“史枯”又是兩人將現有話輪繼續下去的前提信息，因此姚宗民用“你知道嗎”來強化前面的信息。一般來說，聽話人會在后續對所強調信息予以解釋和說明，以保證聽話人和說話人擁有同樣的背景信息，以便交際繼續進行。

總之，在這一模式中，“你知道嗎”的功能在于：在監控聽話人對背景信息擁有情況的過程中，把說話人認為對聽話人來說可接受程度較低的信息提供給聽話人，使之成為交際雙方共有的背景信息，以保證交際順利進行。

（二）“你知道吧”的語用功能

北大語料庫中“你知道吧”的語料較少，一共只有49條，在這49條語料中有2條是非話語標記，其余47條中有20條語料中的“你知道吧”指向之后信息，另27條指向之前信息。由于語料數量較少，不能說明這兩種模式的分配比例。但這里要重點提一下指向之前信息的“你知道吧”和指向之前信息的“你知道嗎”。

當“你知道吧”指向它前面的信息時，“你知道吧”前面的信息是說話人想要傳遞的主要內容，其使用模式為：

（a）X，你知道吧？

“X”代表“你知道吧”所指向的信息。“你知道吧”和前面的信息之間一般都有語音停頓。用例如下：

（17）到那個鼓樓啊，那算城里頭了，就算北城里頭了，前門哪，算南城，你知道吧。（《1982年北京話調查資料》）

（18）順子聽得很用心，問：“哥們，郁小姐有什么指示？”戴崴贊許地點了他一下：“聰明！郁小姐真要我給你帶句話呢。”順子興奮起來：“真的？什么事？”“我有個姐夫在齊州商業銀行，你知道吧？我不便出面，郁小姐請你幫她約一下這個人。”（管虎《冬至》）

（19）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們舉辦了歡迎他的宴會，你知道吧？從那以后我也沒再見過他。繼承了伯父的遺產，成了暴發戶，可能喜沖沖地到各地周游去了吧。（江戶川亂步《白發鬼》）

與“你知道嗎”模式（b）所指向的信息屬性不同，“你知道吧”所提示的信息通常是聽話人已知的，或接受程度較高的、容易理解的信息，這類信息可能在對話時處于“休眠”狀態，說話人用“你知道吧”來提示聽話人已知的背景信息，以保證對話繼續進行。例（18）中，戴崴正在和順子對話，他準備傳達的信息是“郁小姐讓順子幫她約一下戴崴在齊州商業銀行上班的姐夫”，顯然，順子是認識戴崴的姐夫的，否則郁小姐就不會讓順子幫忙約見他了，但是在戴崴和順子對話時，順子必定不會恰好想起這個人，因此戴崴用“你知道吧”來提示這一信息，以便他在后面的對話中讓順子去約見自己的姐夫。

“你知道嗎”和“你知道吧”雖然都有指向之前信息的常用模式，但是二者指向的信息的屬性卻不同：“你知道嗎”指向的信息對聽話人來說一般不太熟悉，信息接受程度低；而“你知道吧”指向的信息對聽話人來說一般比較熟悉，至少是已知的，接受程度較高。這是因為“嗎”是典型的是非疑問句的標志，且屬于確信度較低的疑問標志，因此當說話人認為聽話人不太可能擁有某一背景信息時，會使用“你知道嗎”；而“吧”是一個處于疑信中間狀態的語氣詞（陸儉明，1984），大多數情況下它表達的語氣是“信多于疑”，這時“吧”主要側重于表示揣測的語氣，因此當說話人認為聽話人可能已經擁有某一背景信息時，會使用“你知道吧”。

（三）“你知道”的語用功能

這里的“你知道”指的是單獨的“你知道”，即其后不附帶語氣詞“吧”“嗎”“啦”“的”，也不包括其他結構中的“你知道”，如“你知道不知道”。我們調查了北大語料庫中近2000條語料，發現作為話語標記的“你知道”幾乎全指向它后面的信息，即“你知道”后面的信息是說話人想要傳遞的主要內容，其使用模式為：

（a）你知道X。

“X”代表“你知道”所指向的信息。“你知道”和后面的信息之間一般沒有語音停頓。如上文提到的例（8）及以下幾例：

（20）你知道那年乙級聯賽的冠軍現在已被降到了丙級。他們的資金用光了，好的球員都離開了。（姚明自傳《我的世界我的夢》）

（21）你知道我很喜歡開車的，對吧？我總是想開車。但當我們走到車那里，我對科林說：“你開回家吧。我想小睡一會兒。” （姚明自傳《我的世界我的夢》）

（22）人生是一場短跑還是一場長跑？這似乎是個奇怪的問題。如果是短跑，你知道不得不咬緊牙關，不遺余力，力圖從第一秒開始領先，在短短的幾十秒鐘內爆發出全部的潛能。（任羽中《完美大學必修課》）

“你知道”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指向它后面的信息。與“你知道嗎”“你知道吧”提示背景信息以保證對話繼續進行的目的不同。一般來說，“你知道”所指向的信息是聽話人用于理解說話人意圖的背景信息，即說話人用“你知道”指向某個背景信息，是因為這個背景信息可以讓聽話人更好地理解說話人的“言外之意”。如例（8）中，小雨想讓李放陪她參加公司的舞會，李放并沒有直接說“不去”，而是用自己“最不會跳舞了”來回答，想讓小雨明白自己不想去參加舞會。李放用了“你知道”來提示“不會跳舞”這一信息，是希望小雨能和自己擁有同樣的背景信息，可以站在他的角度想問題，以便讓小雨更容易接受自己不想參加舞會這個言外之意。

有時說話人不一定清楚聽話人是否擁有了某個背景信息，但是為了拉近和聽話人之間的距離，讓聽話人更易接受自己的觀點，說話人也會用“你知道”來假設聽話人已經擁有了該背景信息，這一點從例（20）和例（21）可以看出。例（20）中姚明提供的信息是“那年乙級聯賽的冠軍現在已被降到了丙級”，對于籃球球迷，也就是這本書的讀者來說，“那年乙級聯賽的冠軍現在已被降到了丙級”大多數人都是知道的，所以姚明用了“你知道”提示這一信息。在例（21）中，姚明提供的信息則是關于自己的生活習慣的，即“我很喜歡開車”。這一信息相對來說是比較隱私的，并非所有的球迷都知道姚明很喜歡開車，但是姚明仍然用“你知道”來提示，就是為了拉近和讀者的距離，讓讀者更加容易地理解和接受后文講述的內容。

總之，“你知道”的語用功能在于：當說話人確認或假設確認聽話人和自己擁有同樣的背景信息時，說話人用“你知道”來提示這一信息，從而拉近和聽話人的距離，讓聽話人更容易理解和接受自己的觀點。

三、結語

從以上對話語標記“你知道”及其變體的使用模式和語用功能的考察中可以看到，“你知道”是一個正在從實在意義的表達式過渡到意義逐漸虛化的話語標記，其虛化的主要原因就是該格式更多地傾向于發揮語用層面的作用。對話語標記“你知道”及其變體的語用分析，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研究話語標記的語法化過程。本文還可以從以下幾方面進一步探討：

1.本文只討論了話語標記“你知道”的三種變體，即“你知道嗎”“你知道吧”和“你知道”，然而在實際的口語交際中，話語標記“你知道”還有其他變體，尤其是帶否定形式的固定表達，如“你知道啦”“你知道的”“你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及方言“你知道不”“你知不道啊”等等，這些變體也十分值得研究。

2.在語料的調查分析過程中，我們發現“你知道嗎”和“你知道吧”的語法化程度較高，如500條“你知道嗎”的語料中僅有27條為非話語標記，49條“你知道吧”的語料中僅有2條為非話語標記；而“你知道”的語法化程度相對較低，在近2000條語料中，話語標記“你知道”僅占61%左右。這三種變體語法化程度的不平衡現象的原因，也需要進一步研究。

3.本文的研究范圍限定在語用層面，我們還可以把話語標記“你知道”的語用功能研究和對外漢語教學相結合。“你知道”這類固化格式是對外漢語教學中的難點，加強對話語標記的研究，可以使學生更好地理解漢語，提高口語表達能力。相關研究可以從教師在課堂用語中的“你知道”表達、話語標記“你知道”的對外漢語教學實踐研究等角度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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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迪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