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阿羅忽然覺得心口一陣劇痛,他低下頭,看見阿羽手中的匕首已經(jīng)沒入了他的身體,鮮血沿著刀鋒邊緣擠出來。淚流滿面的阿羽不停地后退:“對不起……我真的是想放你走的,你為什么要說話……”
1
“快去看新皮人啦!”
一個男孩尖厲的聲音如飛刀一般穿過清晨的霧靄,成功地將大鵬城的城民從夢中驚醒。
霧氣剛好散開了,城門外的沼澤池里浮著一個男人的尸體,士兵手法嫻熟地拋出帶鉤子的繩索把尸體拖到了岸邊。
阿羅認出那正是大鵬十四!
大鵬十四是阿羅最好的朋友,他們都住在大鵬城東的抽屜街——所謂抽屜街就是堆滿了抽屜的街道,但這些不是普通的抽屜,它們剛好放得下一具人體,很像是太平間里用來放死人的抽屜,不過在大鵬城,這些抽屜是用來裝活人的——比如,阿羅這樣的窮人。
和棺材差不多大小的抽屜就是窮人們的住處,晚上睡覺的時候沿著抽屜大廈旁的梯子爬進去,頭外腳里,把腳用力蹬在尾墻上,雙手抓住兩邊的抓桿,這樣背部稍一用力,抽屜板就可以在軌道上滑動了,不用擔心透氣問題,抽屜頭的板子上有十來個拇指大小的孔洞,這些孔洞可以引入足夠多的空氣。
大鵬十四和阿羅的抽屜是挨著的,大鵬十四不止一次隔著薄薄的板壁對阿羅說起他的夢想。
“人不應該像死人一樣活著!”每次大鵬十四這么說的時候就會用力地揮拳砸在木板上,“我一定能想到辦法出去的!”
大鵬十四微微有點跛,相貌俊美,所以阿羅也真心認為他如果真的能離開大鵬城,完全有能力在正常人的世界里生活得很好的,更何況大鵬十四是阿羅所認識的人中最聰明的一個。
大鵬十四有著大鵬的雄心。
大鵬是大鵬城的保護神,無與倫比的神鳥,傳說它的翅膀張開來就像密布的金色云彩,可以遮住整個大鵬城的天空。它的脊背綿延上千里,完全可以在上面建造一座比大鵬城還要龐大的城市,它可以在一個呼吸之間就飛到九萬里的高空……它是王者中的王者,人人巴不得把自己也叫做大鵬——僅是抽屜街就住了四十二個大鵬,為了便于區(qū)分,大鵬們只好把自己編了號。他們用比武的方式?jīng)Q定排名,由于輸了的人總是不甘心,所以大鵬們的編號總是不斷變化,比如大鵬十四就曾經(jīng)叫大鵬十和大鵬二十二,但在他的尸體浮在沼澤上的時候,他叫大鵬十四。
大鵬十四并不是第一個想要離開大鵬城的人,但是大鵬城并不是一個想離開便能離開的地方。
任何擅自離開大鵬城的人都會被處以火刑,但火刑很少真的被執(zhí)行——因為逃跑的人通常在那之前就已經(jīng)被大鵬城外環(huán)繞著的一大圈沼澤所吞噬——絕大部分的逃者都無法越過這第一道屏障,而被沼澤吞噬掉的身體會在次日清晨浮起,就像此刻的大鵬十四一樣。
阿羅恍惚地回憶起前一天夜里,他似乎聽到大鵬十四在板壁上輕輕敲了兩下:一長一短。
那是他們之間的語言,意思是:再見。
可惜那時候的阿羅正睡得迷迷糊糊,他實在太困了,所以沒有心思去琢磨這個再見背后的意思。
皮人商隊的統(tǒng)領阿卡隆一面念著誰也聽不清的咒語一面用燒得通紅的烙棍在大鵬十四的眉心烙出了一個“皮”字。
皮膚焦臭的味道瞬間彌散開來,大鵬十四睜開了眼。
他的眼里沒有痛苦,沒有懊悔,什么都沒有,只有空洞。
阿羅哭了起來。
用城里唯一的說書人老核桃的話來說:他空了,只剩下一具皮囊。
他少了一個朋友,唯一的一個,而阿卡隆則多了一個皮人,不多也沒關系的一個。
皮人們不需要吃飯,不需要睡覺,他們是永生的肉體,沒有成本的奴隸。
阿卡隆是大鵬城的代理城主——大祭司胡薩的師弟,兩人都精通巫術,他有一支紅色的玉笛,據(jù)說笛子原本是白玉的,阿卡隆用自己的血將其整整浸泡了一百年,白玉就變成了血玉,而他自己的身體從此以后便連一滴血都沒有了——換句話說,阿卡隆是另一種類型的皮囊,他的笛子才是他的靈魂。
阿卡隆擁有全城獨一無二的商隊——皮人商隊,每年霧季,便是商隊出行的日子,屆時阿卡隆便吹起他的紅笛子,皮人便背負著大鵬城獨有的特產(chǎn)——棲鵬山上石化成玉的樹枝和大鵬城寒冰潭水深處的冰膠乳,跟隨他的笛音,浩浩蕩蕩地,就像是音樂一般從陰暗腐臭的沼澤上飄過,之后又穿越危機四伏的獸人森林……或許會因此損失掉一部分的皮人和貨物,但總的來說還算是成功的,至少每一次阿卡隆都回來了,并且成功地帶回了一車又一車藥品、武器、機械等大鵬城人無法生產(chǎn)的物品和資源。
盡管下場凄涼,但皮人的數(shù)量卻一直在增多,以至于阿卡隆不得不花掉一大筆錢在抽屜街租下一整棟抽屜屋。
2
阿羅在霧色中跟蹤著那腳步聲。
滿城都彌漫著濃霧。
“嗒——嗒——嗒——”
輕輕的,緩緩的,慵懶得像一只老貓,又警惕得像一只老鼠。
腳步聲的主人叫阿羽,獨一無二的腳步聲。
阿羽是全城最美的女子。
其實她最多只算得上是清秀,如果她不是生活在大鵬城,最美這個桂冠是肯定不會落到她頭上的——大鵬城里的美女并不多,而且多數(shù)女子都或多或少身帶殘疾,美麗都是相對的,眾多不美甚至丑陋的參照物成就了大鵬城第一美人阿羽。
大鵬城有很多好色之徒都對阿羽垂涎三尺——但是沒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因為阿羽同時也是大鵬城地位最高的女人,沒有之一。她是從成千上萬的女子中選出來侍奉大鵬之神的圣女,她的保護者是大祭司胡薩,沒有人敢冒險同時得罪兩個神。
在阿羽被胡薩選為圣女之前她是大鵬城里一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小乞丐,在另外兩個比她好不了多少的小乞丐的照顧下茍延殘喘地活到七歲。
阿羽最喜歡在霧季出門散步,尤其是這樣的濃霧天,她從不會迷路,傳言說她的眼神可以穿透霧靄。
當確定周圍沒有人之后,阿羅拍了拍阿羽的肩膀。
其實阿羽也早就聽出了阿羅的腳步聲,不止如此,她還猜到了阿羅的來意。
“你想要離開大鵬城?”
是的,阿羅要離開大鵬城,不只是他,還有大鵬十四。
前一天夜里,他看見了大鵬十四,不管如何敲擊木板他都沒有回應,當大鵬十四像木頭人一樣攀爬在抽屜屋的梯子上時,有人往大鵬十四的身上扔了一塊石頭。
阿卡隆會出租多余的皮人,租金相當于一個正常工人三分之一的薪水,而且不需要吃飯,所以多一個皮人也就意味著正常人少了一個工作機會,少了一頓吃飽的機會,所以因逃跑而變成皮人是很多人無法容忍的罪過。
阿羅和扔石頭的家伙扭打成了一團,他被阿羅揍得號啕大哭:“你不是和我們一起的!你不是和我們一起的!”
這是句很嚴重的話,還沒有鉆進抽屜的非皮人們都冷冷地看著阿羅,于是阿羅像個輸家一樣逃回自己的抽屜,抽泣。
他不明白為什么人可以如此涼薄,就在幾天前,那個被他揍哭的家伙因為沒有找到活干而在街邊乞食,還是大鵬十四省下自己的一頓飯施舍給了他,可是現(xiàn)在他卻把那一切都忘了……
不只是他忘了,很多人都忘了,忘記了那些皮人曾經(jīng)都是他們的親人、朋友、鄰居……他們冷眼看著皮人們像牲畜一樣負荷著遠遠超出人類承受范圍的貨物,潛入可以將人的頭發(fā)都凍成冰柱的寒潭里采集冰膠……
是的,皮人不會感到痛苦,也不會再死一次,可是皮囊也是消耗品,也會破,會碎——他們會被一直虐待到粉身碎骨……
“你已經(jīng)決定了嗎?”阿羽問,“你可能會死的。”
阿羅點點頭,然后想起大霧中阿羽看不見他點頭,于是他跺了兩下腳。
——阿羅是個啞巴。
不但是個啞巴,而且還是個駝子。
雖然他長了一張異常俊秀的臉,但還是沒有辦法抵消掉他的異常不幸。
也許他一生唯一的幸運便是和圣女阿羽的友誼,這個在飛黃騰達之后也沒有忘記童年伙伴的女子,偶爾也會來看看他們,但不論是他還是大鵬十四,都從沒有以她的恩人和朋友自居,更未主動向她提出過任何要求。
阿羅知道阿羽并不會巫術,她只是大祭司手里的一枚棋子,他也不想讓阿羽為難,但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是為了大鵬十四。
阿羅攤開手,在他的手心里赫然握著一顆藍色的果實,果實在霧色中發(fā)出幽藍的光。
“死神冰崖的大海之眼?!”阿羽的眼睛被點亮了,死神冰崖位于大鵬城的北面,相當于大鵬城的天然城門,是比沼澤池更有效的屏障,沒有任何人能夠穿越死神冰崖,連阿卡隆和大祭司也不行。
在死神冰崖與地面近乎九十度垂直的冰崖上長著一種會在霧季前結(jié)出藍色果實的植物,這種果實被稱為大海之眼,傳說吃下這顆果實就可以隱身,而當它和其他東西搭配的時候還會產(chǎn)生更多的功能,總之,這是稀世之寶。
大約在一個月以前,阿羅和大鵬十四為了躲避一只莫名其妙發(fā)了狂的棕熊而跳進了一棵老槐樹的樹洞,樹洞里有一條直行的秘道,而秘道的另一個開口正好在死神冰崖的懸崖上,挨著洞口就長著幾十顆大海之眼。
阿羅猜測大鵬十四正是吃下了大海之眼,所以才能成功地隱身避開了城門口的士兵,可是大海之眼并不能讓他越過致命的沼澤,當隱身失效之后,他的尸體便從沼澤上浮了起來……
阿羅比畫了幾下,然后發(fā)現(xiàn)這個復雜的過程根本沒辦法用肢體語言能夠講解清楚,所以只好抱歉地聳了聳肩。
阿羽沒有追問,沉吟了片刻:“你是想讓我用這個去交換大鵬十四?”
只要價格合適,阿卡隆是巴不得出租甚至賣出皮人的,但是這個人絕不能是阿羅自己,阿羅聽老核桃講過懷璧其罪的故事,他就屬于永遠不該懷璧的那一種人,他不該擁有除了貧窮和勞碌之外的任何東西,他可以想象得到所有人懷疑的眼神和阿卡隆的貪婪,他們會想盡辦法讓他承認自己不是這顆果實的主人,而阿卡隆則會把他變成一個專門為他采摘大海之眼的機器——就像那些皮人一樣。
而阿羽不同,阿羽是圣女,她有地位,虔誠的信徒尊敬她,她可以對阿卡隆說這是一個不知名的信徒送來的禮物,或者索性就說是大鵬神的禮物……就算明知道是謊言,只要阿羽和他都不承認,阿卡隆也是沒辦法的。
“如果你沒有計劃,就只會是下一個大鵬十四。到時候誰來救你呢?”阿羽把大海之眼接了過去,“我們可以用它做更多的事。”
阿羽的熱心大大出乎阿羅的預料,他甚至一度擔心阿羽因為怕受到連累而拒絕他。
“大祭司計劃要修建一座塔來舉行召喚大鵬神的儀式,”阿羽對阿羅說,“我會想辦法爭取到挑選皮人的機會,這樣我們就可以省下一大筆錢了。”
3
皮人們把裝滿了冰膠乳和玉樹枝的鐵箱子搬上貨車,四輪的貨車和各種碩大的木箱子占去了大半條街,阿卡隆的笛聲則占據(jù)了整條街。
阿羅焦慮地看著那個在皮人隊里跛行的身影——商隊就快離城了,雖然皮人安然回到大鵬城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但是阿羅總是忍不住擔心大鵬十四的運氣不夠好,萬一他們在穿越獸人森林的時候出了事……據(jù)說那些獸人連皮人也吃。一想到這兒阿羅便心如刀絞,不管怎么樣,人還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比較妥當。
可是大祭司偏偏在這個時候為了租賃皮人的價格問題和阿卡隆談崩了,大祭司一怒之下決定征召大鵬城的正常人為勞力,近半數(shù)的城民都踴躍報名,只等霧季結(jié)束便立刻開工。
“現(xiàn)在的時機很不好,他們兩個人都在氣頭上,要是我這個時候把大鵬十四留下來,不但大祭司會生氣,認為我跟他對著干,就連阿卡隆也一定會起疑心的……你不是還有幾顆大海之眼嗎?我們把這一顆交給阿卡隆,讓他想辦法讓大鵬十四復活,如果不行,就讓他把大鵬十四安然帶回來,他做到了,就再給他一顆,順便再向他要一些出城可能用得上的東西。”
阿羽朝著遠處正守著皮人們干活的阿卡隆走了過去,后者用食指撓著太陽穴,這是阿卡隆的標志性動作,他對一個人感到厭惡的時候就會這么做——自從和大祭司鬧翻之后,阿卡隆幾乎被全城的人孤立了,一直被皮人們搶奪工作機會的苦力們?nèi)f眾一心地要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打擊阿卡隆和他的皮人,而有了大祭司撐腰,就連以前租賃皮人的一干老客戶都不敢輕舉妄動了。
這個過河拆橋的渾蛋!貌似賭氣,實際上是給他施壓,索要更多的控制權——控制了皮人商隊,也就等于控制了整座城市的經(jīng)濟命脈。阿卡隆在心里罵著,要不是自己這些年辛苦經(jīng)營皮人商隊,大鵬城能有今天?!當初說好了大鵬城一人一半,現(xiàn)在又眼紅反悔,想要獨攬大權,天下豈有這種好事?!
阿羽是大祭司的人,所以阿卡隆在厭惡之外又增添了警惕,他瞪著她。
“能不能借一步說話?”阿羽的禮敬讓阿卡隆微微一愣,不過阿卡隆敏銳的嗅覺很快就聞出了阿羽緊張神情背后的企圖,于是他也微笑了,生意上門,他是從不拒絕的。
阿羅看著那兩人在霧色中一前一后地離開了他的視野,剛剛松了口氣,背上便被人猛地一拍:“抓到你了!”
阿羅嚇得幾乎要跌倒在地,但轉(zhuǎn)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拍他的人竟是老核桃。
老核桃像個老頑童一般捧腹大笑,長長的胡子和眉毛跟著他的笑聲一起抖動不停,阿羅本來氣得想扭頭走掉,但是他發(fā)現(xiàn)老核桃的左臂被白布包得像個木乃伊,臉上到處都是擦傷,于是他擔憂地站住了。
老核桃在他的耳邊小聲說道:“我知道怎么對付那個沼澤池啦!”
4
老核桃其實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大鵬城人,他是二十年前被衛(wèi)兵們抓進城來的——他正在大鵬城附近的棲鵬山里尋找著傳說中的大鵬城,他聽說這是一個神秘而美麗的地方,滿城都是黃金玉石,是人間的仙境,是桃花源,他為它著了迷,最后終于得償夙愿,可惜就像那位好龍的葉公一樣,這場癡迷注定將變成噩夢般的悔恨和恐懼。
大鵬城最初其實叫棄城。
那個時候,城外沒有沼澤,也沒有獸人森林,只有一城廢墟,殘垣斷壁下沒有半間可以遮風避雨之處,唯一完整的只是一座巨大無比的大鵬鳥雕像。
第一批來到廢墟的是幾個被正常社會所厭棄的畸形人,他們在這片同樣被人遺忘的土地上開墾出了耕地,自給自足相依為命,后來便不斷有人抱著或殘疾或畸形或是得了重病的孩子找來。他們偷偷地把孩子放在城外,又偷偷地溜走,棄城里的人從不拒絕這樣的棄嬰,那個時候的棄城人還沒有發(fā)現(xiàn)玉樹枝和冰膠乳,他們只是老老實實地勞動,雖然所得不多,但足夠生存,而戰(zhàn)爭、天災、饑荒、瘟疫也從未踏足過棄城,于是,棄城的城民便相信這都是因為這座城市的保護神——大鵬之神在保佑著他們。
于是棄城有了第二個名字:大鵬城。
可憐的人終于有了保護神,但悲劇的是,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因或多或少的缺陷和絕對的貧窮而繼續(xù)被城外的人嫌棄,于是他們只能在一起長大的同伴中尋求結(jié)婚對象,而他們有缺陷的基因也毫無懸念地遺傳給了后代。
雖然外來的棄嬰和城里不斷出生的孩子最后使得大鵬城也成了一座擁有相當人口規(guī)模的城市,但沒有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官員愿意成為這座城的管理者,所以大鵬城也就成了一座沒有執(zhí)政官、沒有警察軍隊也不受任何外來法律控制的特殊城市,它也就吸引了除了殘病人之外的另一個群體:罪犯。
很多通緝犯慕名而來,他們躲進大鵬城里,而追兵們則往往在這座奇怪的城市大門外止步——這后來成了一個規(guī)則,只要罪犯們不離開大鵬城,就不會有人來抓他們。
于是越來越多的罪犯想方設法地逃進大鵬城,最后健全彪悍兇惡的他們很自然代替原來的主人成為大鵬城的最上層,他們制定了法律,罪犯成了執(zhí)法者,他們對這樣的角色變換感到滿意,甚至于比真正的執(zhí)法者還要像執(zhí)法者。
大祭司和阿卡隆的到來改變了這一格局,正所謂良民怕罪犯,罪犯怕巫術,一物降一物。
老核桃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離開這個自愿放逐在文明社會之外的,充滿了畸形、怪胎、罪惡與怨氣的巨大監(jiān)獄,當然,他不會公然展示出這個意圖,為了掩人耳目,他把自己變成一個說書人,后來連胡薩也經(jīng)常把老核桃招進宮里去講故事。
“胡薩造了一個盒子,那個盒子會吹風,人會被吹出一百米遠!”老核桃捂著嘴直笑,“他威脅我,說再惹他生氣,就讓那盒子把我吹上天去……我就偏偏故意惹他生氣,他就真的打開盒子了……嘻嘻嘻,沼澤池只有三十五米啊……我記住他念的咒語了!”
5
阿羅跳下圍墻,跳上窗欄,蹲下,挪動,攀爬……輕盈得像一只野貓。
守衛(wèi)城堡的侍衛(wèi)們沒有聽到這些比樹葉飄落大不了多少的異響,就算聽到了,他們還是什么也看不見——阿羅吞下了一顆大海之眼,可以輕易到手的東西也就不再是珍寶了,尤其是和他今夜的目標相比。
有了大海之眼,有了會吹風的盒子,一切都變得簡單了:吞下大海之眼,隱身,走出城門,打開盒子,然后所有人就在沼澤對岸了,他們可以順利地穿越獸人森林——因為那些可怕的怪物根本就看不見他們……他可以離開,大鵬十四可以離開,老核桃也可以離開,當然,還有阿羽,現(xiàn)在她必須跟他們走了——否則阿卡隆一定會懷疑到她的頭上,他不能讓她去承擔這一切的后果,所以,就算阿羽不愿意,他也會把她打暈了帶走……其實他還可以帶走更多的人,只是老核桃堅決反對,他對阿羅齜牙:“他們會把你的骨頭渣子都吃掉!”
大祭司的房門和其他人的房門也沒什么兩樣,他并沒有設置機關或是使用巫術,因為他和士兵一樣,不相信有什么人竟敢闖進他的地盤——大祭司近乎于神,但畢竟還不是神,而在自己的地盤上,人總是希望活得輕松一些的。
而阿羅卻是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小偷。
這項職業(yè)技能無數(shù)次幫助他和大鵬十四度過饑荒時節(jié)。
大祭司不在房間里——老核桃正竭盡所能把他留在笑話世界里,連阿羅都能聽見從樓下書房里傳出的大笑聲,事實上,大部分的侍衛(wèi)也都躲在門口偷聽。
老核桃要真心討好的時候,還是很有能力的,這為阿羅提供了充分的時間,他鉆進了大祭司的床下,大約兩個小時之后,大祭司回到了房間,把盒子放到桌上。
和尋常的盒子不同,這個盒子是人頭形的,而且被繪成了一個小丑的模樣,小丑的大嘴處便是盒子的開合處——阿羅心想其實大祭司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
胡薩脫掉外套,嘴里嘟噥著:“這個老東西,唉,我倒寧可他說些氣人的話……”他笑得聲音都有些嘶啞了。
阿羅很緊張,大祭司畢竟不是尋常人,據(jù)說巫師的鼻子比狗還靈敏……幸運的是,大祭司絲毫沒有察覺他的存在。
幾個奴隸抬著一個大木桶走進了大祭司的房間,開始往木桶里加熱水。
偷看一個大男人尤其是一個胖胖的大男人的裸體并不是什么賞心悅目的事,于是阿羅閉上了眼,大祭司剛把自己脫光,他的房門便開了。
“誰?!”大祭司生氣地問。
但是進來的只是一道風,風進來之后,門又自動關上了。
大祭司慘叫著倒在了地上,一把匕首插在了大祭司的胸口,血噴涌而出,整個過程極快,胡薩只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只有匕首,沒有刺客。
接著,更加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阿羅看見大祭司迅速地消失了,頭顱、身體、四肢,然后是地上的血液……房間里空空蕩蕩,如果不是仍在彌散著的血腥味,阿羅簡直要懷疑剛才是他花了眼……
他趴在床下打量四周,屏住呼吸傾聽:沒有看見任何異樣,沒有聽見任何異聲。
只有那個盒子在桌上與他對視,阿羅感到一陣恐懼,是什么人在一瞬間就刺殺了大祭司?!
已經(jīng)有人在撞門了,等到發(fā)現(xiàn)大祭司失蹤的時候,所有人一定會驚慌失措,他們會封鎖城堡——而大海之眼的藥效明顯是有期限的,他不可能一直隱身到天亮。
阿羅沒有選擇,他飛快地爬出來,他的手剛剛抱起小丑盒子,就感到一陣怪風撲面而來,風里面似乎夾著無數(shù)根小針,紛紛扎入他的身體,阿羅痛得失手把盒子掉在了地上。
接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顯現(xiàn),他看見了自己的手,自己的腿,自己的腹部……他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一雙眼睛正和他對視著,那是大祭司的眼睛,大祭司的臉,大祭司的身體——穿著衣服的身體。
“哈!抓到你了,小賊!居然敢到這里來偷東西!”
阿羅絕望地捂住了臉,毫無疑問,剛才那一幕是大祭司的圈套,他像貓耍老鼠一樣耍弄了他。阿羅覺得自己真是個笨蛋——竟然以為可以瞞過神一樣的存在。
6
阿羅生平第一次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有了一張真正的床,床上有棉絮有床單,竟然還有被子和枕頭。
當吃下獄卒送來的飯菜之后,阿羅不由得深深懊悔,早知如此,他就應該早點來這里。
大祭司胡薩走進牢房的時候,阿羅很不巧地打了個嗝兒。
胡薩皺起眉頭,用食指在太陽穴上撓了撓。
這個動作使得阿羅不由得一愣。
胡薩命人關上了門,牢房里只剩下了他和阿羅兩個。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嗎?”胡薩在阿羅的床上坐了下來,他居然在微笑,“偷竊罪和叛國罪,你會選哪一個?”
阿羅打了個寒戰(zhàn),他震驚地望著胡薩。
“你有了大海之眼,然后又來偷我的盒子,傻子都知道你想做什么了。”胡薩摸了摸他鼻子下方的人中,這讓阿羅的心又跳了一下——大祭司是沒有胡子的,阿卡隆倒是長了兩撇八字胡。
阿羅想起那個胸口扎著匕首消失掉的尸體,手心漸漸出了汗,難道……
“……不過因為我是大祭司,”胡薩自嘲般地笑了笑,“如果我說你犯的只是偷竊罪,就沒有人敢說你犯的是叛國罪。不過,你總得給我一個這么做的理由吧?”
7
空蕩蕩的洞口只剩下一堆燒焦的枯枝。
風把黑色的殘骸一點點地刮到懸崖下邊去,如落無底地獄。
阿羅跌坐到地上,很明顯,有人趕在他和胡薩到來前燒掉了這些珍貴的植物。
“還有什么人知道?”胡薩問道。
是啊,是誰呢?只有他和大鵬十四知道這個地方,而大棚十四已經(jīng)成了一個無知無覺的皮人。
自從那次和大鵬十四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因此也就排除了被人跟蹤的可能性,至于阿羽,他壓根沒有對她說過密道在哪兒——她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難道偏就這么巧,就在他要依靠這些大海之眼保住性命的時候,這個秘密被別的人發(fā)現(xiàn)了——可他們?yōu)槭裁匆獰羧绱苏滟F的植物?
難道這就是他的命運?一個卑微生命注定了的卑微結(jié)局?
他感到一陣腹痛,像是一根鐵棍正在絞動著他的腸子,阿羅面如土色地捂住肚子。
胡薩嘆了口氣,眼里閃爍著陰狠的光芒。
“放心,你還有一個機會贖罪……再過幾天就要開工建塔了,我正好缺一個人來做祭品……”
8
被牢牢綁在大銅柱上的阿羅覺得很痛。
兩種痛,一種痛最初源自于他的腹部,仿佛是一株迅速長成的藤蔓,現(xiàn)在已經(jīng)抵住他的咽喉處,無數(shù)尖刺扎入,就連咽一口唾沫下去都是酷刑;而另一種痛則來自于他的背部,仿佛是背著一團火,火苗越躥越高,火勢越來越旺,皮肉的慘叫從每一個毛孔里跳出來——它們更像是他悲劇命運的預演——再過幾分鐘,這種疼痛就會徹底吞噬掉他。
士兵們已經(jīng)在他周圍堆滿了木柴,潑上了油,阿羅看見了阿羽,她穿著雪白的圣女服,胡薩要將手里的火把交給她,她雙眼含淚,拼命地搖著頭,嘴里小聲地說著什么,他聽不清,不過可以猜到她是在為他求情,為他做最后的努力,他真希望她能贏,可是胡薩的態(tài)度顯然異常強硬,他幾乎是把火把強行塞進了阿羽的手里,火把差點從她的手里落下來,只是差一點——她最終還是握住了它,慢慢地朝著他走去。
他知道她也是不得已,如果自己能夠開口說話也會勸她這么做,可是當她真的做出這樣的選擇時,他還是感到很難受。
阿羅在人群中尋找著大鵬十四——他知道這是一個妄想,皮人沒有感情,自然不會來看熱鬧,他們?nèi)绻霈F(xiàn)也只會是因為阿卡隆要他們出現(xiàn),但是阿卡隆不可能來給胡薩捧場,他一定在家里生悶氣,而那些皮人也只可能躺在抽屜里……
他只是想在死之前看到一個想要看見的人,如此而已。他已經(jīng)向大鵬之神許過愿了,可是它似乎根本不在乎他這卑微人的卑微愿望。
阿羅看見了老核桃,老頭子哭得雙眼也成了核桃。
也好,總算有一個人真心地為他流了眼淚。
他閉上眼,一切都結(jié)束了。
“著火了!著火了!”
人群忽然騷亂起來,當阿羅意識到這“著火了”與他無關的時候,他睜開了眼。
“抽屜街著火了!”終于有人把話說全了。
大鵬十四!
望著濃煙滾滾的遠處,阿羅淚流滿面,他最好的朋友也將被燒死了——雖然他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難道這就是大鵬之神實現(xiàn)愿望的方式——讓他們結(jié)伴離開這個丑惡骯臟的世界?
阿羅真想笑,于是他大笑了起來,抖動的身體讓他的疼痛更加疼痛。
“愣著做什么?!快去救火啊!”胡薩急得直跳腳,領著一隊士兵就往抽屜街的方向沖了過去。
阿羅看著胡薩的背影,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一件奇怪的事:阿卡隆沒有吹笛子。
阿卡隆用笛聲操縱皮人的行動——他為什么不吹笛子讓皮人離開抽屜?抽屜街是胡薩從不曾在意的貧民窟,離他的城堡還有很遠的距離,即便著火也構(gòu)不成威脅,為什么他如此緊張?
阿羅再一次想起了那個他曾以為是幻象的場面——他只不過是個小角色,高高在上的大祭司為什么要費苦心來引自己上鉤?還有那個本該只屬于阿卡隆的標志性動作,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看到胡薩那么做……縱然是沒有陰謀細胞的阿羅也猜到了真相。
阿羽快步走到了阿羅的面前,她拔出匕首作勢要割掉阿羅身上的繩子:“趁著現(xiàn)在亂,趕快跑,躲起來!”她壓低聲音說道,她的另一只手里攥著一顆大海之眼。
“那你呢?”阿羅張了張嘴,居然說出了三個字。
阿羅愣住了——那本是他心里想的話,他沒想到它們會從他的嘴里跳出來。
阿羅生平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而且他發(fā)現(xiàn),喉嚨已經(jīng)不痛了。
“我說話了?”他又說了四個字,恍惚如做夢。
“你說話了。”阿羽重復著。
“阿羽,大祭司他不是真的……”阿羅很擔心自己說話的能力只是曇花一現(xiàn),他急著把他的發(fā)現(xiàn)告訴阿羽——如果阿卡隆真的殺死大祭司并且冒充了后者,那就意味著阿羽也很危險……
阿羅忽然覺得心口一陣劇痛,他低下頭,看見阿羽手中的匕首已經(jīng)沒入了他的身體,鮮血沿著刀鋒邊緣擠出來。
淚流滿面的阿羽不停地后退:“對不起……我真的是想放你走的,你為什么要說話……”
阿羅明白過來了——阿羽早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這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她不能留他的活口。
阿羅第一次開口說話,就把自己賣給了死神。
“為什么是你?!你為什么要去城堡?你為什么不乖乖地等我的消息?”她喃喃著,“我不想這樣的!對不起!”
她的確不想這樣,她只是拿著阿羅的大海之眼去找了阿卡隆——她只是要和阿卡隆合作,殺死大祭司,因為大祭司打算在塔建成之后,把她當做祭品獻給大鵬之神——這便是圣女的職責,一只人形的羔羊。
大祭司當然不會傻到要把這件事提前告訴她,只是沒有人知道阿羽其實有一種十分特別的能力——她能聽到人心里的話。
所以,即便阿羅沒有說出來,她也知道如何找到那條密道,正是她親手燒掉了那些植物——為了讓她采集到的十幾顆大海之眼成為她最有力的籌碼,她才有把握說服阿卡隆與她合作,而阿卡隆是一個厲害的巫師,大海之眼在他手中的威力要遠遠大于阿羅,他不但利用它隱藏了自己的身體,而且把它煉成了毒藥,使得大祭司徹底人間蒸發(fā)……她只是沒想到,阿羅居然會冒險進宮去偷東西,而且偏偏選了他們動手的那一天……
終于有士兵發(fā)現(xiàn)了這邊的異樣,他們奔過來,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他要逃跑!”阿羽流著淚指著阿羅,“殺了他!”
于是一個深信不疑的士兵舉起刀去砍殺已經(jīng)被殺了一次的阿羅。
阿羅悲憤地望著阿羽——他不明白為什么她會變成這樣,他感到被刺中的心臟正在裂開,而里面一直壓抑著的某些東西也支離破碎地噴濺了出來。
其實他一直是喜歡她的,只是因為明白他們之間存在著一條永遠不可跨越的鴻溝,所以他把這種喜歡藏到了連他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的地方——現(xiàn)在,隨著他對她的怨氣,統(tǒng)統(tǒng)都爆發(fā)了出來。
“阿羽!”他用盡力氣叫著她的名字。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出她的名字。
士兵的刀停在了阿羅脖子的上方——被另一把刀架住了。
阿羅不敢相信般看著那個救他的人——大鵬十四!
“阿羅!”大鵬十四哭著叫著朋友的名字。
皮人是不會哭的,也不會在沒有笛聲的情況下自由行動。
所以,大鵬十四并不是皮人。
阿羅想要對大鵬十四露出一個微笑,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沒有辦法思考為什么大棚十四會變回人類,致命的疼痛終于抵達了阿羅的大腦,像是無數(shù)條看不見的蟲子在吸食著他的腦髓,他甚至能聽到那種“刺刺——刺刺——刺刺”的聲音。
大鵬十四不是士兵的對手,他被兩把長劍刺了個對穿。
他倒在地上,抽搐著,眼睛卻是望向阿羅的。
“對不起,阿羅……”
大鵬十四噴出了一口血,代替了他沒有說完的話,他眼里的光亮消失了。
但阿羅不知道大鵬十四為什么要說對不起,他只覺得好痛,痛得他什么都看不見了。
沒有一處不痛,沒有一處的疼痛比得上他的駝背,兩塊畸形的肩胛骨在劇烈地聳動著,那里的火團似乎馬上就要炸開了!
阿羅仰望天,太陽明晃晃地掛在頭頂,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像一只碩大的眼。
“啊——”
他長嘯一聲。
很久以后,這一幕成了另一個傳說:
阿羅的駝背炸開了,一雙碩大無朋的黑色翅膀從他的背部伸展出來,像是瞬間破土而出的參天大樹,又像是兩條朝著相反方向急速游走的大魚,它們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后幾乎遮住了大鵬城的上空。
老核桃是第一個跪下來的人。
“大鵬!大鵬!”他激動地揮舞著雙手,朝著長出翅膀的阿羅磕頭。
全城的人都跪了下來,朝著阿羅磕頭。
巨翅張開時的巨大力量使得阿羅掙脫了身上的繩子,他被巨翅帶到了天上,他的身體與他的翅膀相比,就像一片粘在羽毛上的草芥。
傷口的血液不再往下流了——事實上,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逆行,以一種飛快的,令人驚恐的速度灌入他新長出來的翅膀里。
腦子里的東西似乎也在隨著那些血液流失,他恍恍惚惚地看著下方。
阿羽坐在地上,呆呆地仰望著他。
她離他越來越遠了,她變得越來越小了……小得他快認不出來,每往上升一些,他便覺得他又似乎忘掉了一些什么……
一支箭從那些小點之中沖了上來,它準確無誤地射進了他的肩膀,很痛,但是沒有流血。
他憤怒地叫了一聲,扇動著翅膀,這反而讓他飛得更高,而當他完全停下來的時候,他就會往下跌落——他花了一會兒工夫才學會控制翅膀,于是他嘗試著飛低了一些,然后他便聽到了笛聲,阿卡隆在吹著笛子——但是他找不到阿卡隆,只看見一大群皮人將弓箭都對準了他,箭尾載著火!
上百支箭齊齊射出!
“他是大鵬神啊!”老核桃歇斯底里地大叫,“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他才不是什么大鵬之神!”阿羽指著阿羅喊道,“他的翅膀是黑色的!他是妖!他是帶給大鵬城災難的妖孽!放箭!”
圣女是大鵬神最忠誠的奴仆,人們不愿意相信卻又不得不心生疑惑。
原本跪著的一部分人站了起來。
“是阿羅,不是大鵬神!”
“是阿羅變成的妖怪!”
大家越來越相信這個答案,之前他們有多敬畏現(xiàn)在便有多憤怒——他們中最卑賤的人居然想要冒充他們的神!
阿羅狼狽地躲閃著雨點般的火箭和石塊,可是他的翅膀太大了,根本躲不開,那些火星猙獰地吞噬著他的羽毛,他痛得只好用力扇動翅膀,那些澆滿了油的柴火像紙片一樣地飛了起來,飛到了街面上、房頂上、甚至是別人的院子里……而四處散落的火星讓它們在瞬間便燃了起來。
人們在地上打著滾兒,驚叫著,哭泣著,四處躲閃。
“不!”阿羅比人群更加驚慌失措地大叫,他看著阿羽變成的火人倒在了地上,漸漸就成為無數(shù)火星中的一個,更像是他眼里跳動著的一點淚光。
“不要!”阿羅在淚光中尋找著他已經(jīng)無法辨識的阿羽,“大鵬之神,幫幫我!”
天空在他的頭頂上方發(fā)出了一聲轟鳴。
一道藍色的閃電貼著他的頭顱劈了過去,緊接著,瓢潑大雨砸了下來,它們?nèi)缜к娙f馬般殺向那些跳躍著的紅色,瞬間便讓敵人們?nèi)姼矝]。
阿羅又看見阿羽了,她還沒有死,捂著臉在地上的污水里打著滾兒——她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燒光,裸露在外的皮膚慘不忍睹。
“這便是背叛者的下場。”
一個胖子的陰影覆蓋在了她的痛苦之上,阿羅看見了另一個胡薩,他背著手站在阿羽的身邊,獰笑著。
他念出了一個咒語。
一個透明的圓形的大泡泡將阿羽包裹了起來,阿羽在氣泡里慘叫得更加撕心裂肺。
“這個女人背叛了大鵬之神,”這一個胡薩說道,“所以她必須受到這樣的懲罰,我不會讓她死,她將生生世世承受此刻的痛苦,而你們,和你們的子孫,將生生世世地看著這一刻!”
驚魂未定的人們面面相覷。
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了兩個胡薩。
“我是真的,他是假的。”這一個說。
“我才是真的!”那一個也說。
人們的頭像撥浪鼓一樣搖晃著,但不管他們?nèi)绾斡^察鑒別,也沒有辦法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大祭司。
胡薩瞪著胡薩。
“我一直都在等一個最好的時間,現(xiàn)在終于等到了!”其中一個胡薩從懷里掏出一只藍色的水晶球,他把手放在水晶球上,一道藍色的光從水晶球里直射向另一個胡薩,“自以為是的家伙,你忘了,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家!”
被攻擊的另一個胡薩輕輕一躍,那道藍光射中了不遠處的尖角屋頂,屋頂立刻結(jié)了冰,接著無數(shù)的冰刀飛濺開來,幾個恰巧站在附近的人很不幸地被冰刀釘在了地上。
避開藍光的胡薩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之后便爬起來半跪在地上,伸出雙手在空氣中畫了一個圓,一滴火焰從圓心處探出頭來,發(fā)出了一聲近似野獸的咆哮,接著一道火線從圓心飆了出去,它們圍繞拿著水晶球的胡薩打轉(zhuǎn),很快就把后者裹成了一個火繭,接著數(shù)十把冰刀從火繭里刺出來,但是它們很快就變成了水蒸氣,數(shù)十道白色的蒸氣如拔地而起的龍卷風,氣勢磅礴地直插天腹,它們不斷地擴大著,最后連成了一片,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片鋪天蓋地的白色……
天空之中的阿羅只能看見那一個不斷旋轉(zhuǎn)的火繭。
阿羽還在慘叫。
阿羅飛了下來,他試圖借助揮舞翅膀所產(chǎn)生的風力將這些阻礙他視線的白色驅(qū)散,然而它們反而更加混亂地纏繞上來,他的羽毛上黏滿了黏黏糊糊的白絲,越是掙扎越是交纏不堪,于是他的翅膀變得越來越重,最后終于無法繼續(xù)支撐他留在空中,阿羅跌落了下來。
和他一起跌在地上的是全城的人,他們都被包裹得像木乃伊,他們的掙扎和呼喊都被密封在內(nèi),只發(fā)出“撲撲”的悶響。
在阿羽的慘叫聲和撲撲的悶響聲中,優(yōu)美的笛聲忽然響了起來。
“阿卡隆。”阿羅喃喃地道。
阿卡隆終于出現(xiàn)了。
他的笛聲里摻雜著奇怪而詭異的聲音,像毒蛇吐出的信,阿羅忽然感覺到自己的翅膀有一點發(fā)燙,接著他隱約看見了數(shù)點紅光,它們在他的羽毛上閃閃爍爍著——像是很多年以前,他站在棲鵬山上俯視大鵬城時看見的萬家燈火……
它們的確是火,但絕不溫馨。
火星瞬間便躥了起來,白絲被燒成了灰燼,連同被它纏住的羽毛。
阿羅痛得發(fā)出了一聲咆哮,他掙扎著一飛而起,兩只翅膀上火光閃耀,而下面的城市已經(jīng)是一片火海。
“大鵬,大鵬!救我!阿羅,救我!”
阿羅聽見了老核桃的聲音從火海中冒出來。
阿羅跌跌撞撞地撲向沼澤池,和巨大的翅膀一起砸入池中,翅膀上的火焰熄滅了,無數(shù)的污泥被拍上了天空,一部分火焰被飛入的污泥砸滅了——阿羅因此找到了辦法,他帶著裹滿了污泥的翅膀飛到大鵬城的上空,污泥如雨點一般地落入城內(nèi),紅色的城市立刻變成黑色的城市,人們身上的火焰熄滅了,他們在臭氣熏天的污泥下蠕動著,咳嗽著,嘔吐著,但他們得救了。
包圍胡薩的火繭也被污泥砸成了肉餅。
“大鵬神萬歲!”胡薩將水晶球朝已經(jīng)現(xiàn)出原形的阿卡隆砸去,阿卡隆卻在那水晶球即將觸到的一刻忽然消失了。
“你個膽小鬼!縮頭烏龜!”胡薩一面破口大罵一面將水晶球砸碎在地上,“你以為這樣我就找不到你了嗎?”
成千上萬的水晶碎片從地上跳了起來,它們重組為一支巨大的水晶箭,箭頭直指向南方,直直地射了出去。
“啊——”
阿卡隆隨著他的慘叫聲再次現(xiàn)形在了人們的眼前。
先是腿,然后是雙手,箭尖從心臟處冒出一截,然后是他的脖子,他的頭,他的臉,瞪大的雙眼……
“死了!”胡薩站在他的身邊,俯下身,看了半晌,最后平靜地說。
從污泥里爬出的人們伸出手準備拍掌,他們一直等著胡薩大笑,但是胡薩沒有笑。
所以掌聲也就遲遲沒有響起來。
阿羅筋疲力盡地走向封住阿羽的泡泡。
阿羽已經(jīng)不再叫了。
她用緊閉的眼睛望著天——那雙眼已經(jīng)瞎了。
她的雙手在半空亂抓,她的指甲刮在泡泡上,發(fā)出刺耳的刺刺聲。
“殺了我!”她對靠近的阿羅說,“殺了我。”
她很丑陋。
甚至不像是人,只是一種正在腐爛的生物。
阿羅的眼淚落下來。
他的眼淚落在泡泡上,泡泡消失了。
他的眼淚落在她的胳膊上。
刺的一聲。
那一處的皮膚立刻變成了黑色。
阿羽慘叫起來,但她只叫出了半聲——剩下的半聲卡在喉嚨里,被她的抽搐吸食了。
她狂亂地揮舞著手,她的手指抓到了阿羅胸口的匕首,她把它拔了出來。
阿羅抽搐了一下。
他覺得很痛,但是他的身體并沒有流血。
他看著這個拔刀的女人,他忽然間忘記了她是誰,他也忘了自己為什么要走向她。
他只是覺得她很熟悉。
像一個他認識了很久的人。
“你是誰?”他問。
“我是死亡。”阿羽大笑著把匕首刺進自己的心臟。
“萬能的大鵬之神,歡迎您回到大鵬之城!”
大祭司胡薩朝著發(fā)呆的阿羅跪了下來,他吻著阿羅的腳。
“我是您的奴仆,您的兒子,感謝您拯救了大鵬城!”
人們跟著大祭司跪了下來。
阿羅呆呆地站起身來,他茫然地看著這座臭氣熏天的城市,屋頂和地面上全是污泥,也許再過一百年這些氣味都不會消失。
他慢慢地往城門處走去。
城門不知道什么時候竟被打開了,沼澤池里的沼澤只剩下了淺淺的一層,人們只需要卷著褲腳就可以輕松走到對岸。
胡薩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著。
“大鵬之神是不會離開大鵬城的!”他站了起來,指著阿羅的翅膀——翅膀上的羽毛被火燒得稀稀拉拉,丑陋不堪,“大鵬之神是不會受傷的!他騙了我嗎!他不是真的大鵬之神!”
但是沒有人聽他說話。
人們著了魔一般地跟在阿羅的身后朝城門走去,著了魔似的望著沼澤池的對岸——他們的眼里只剩下這個。
“關上城門!”胡薩對著守城的士兵們喊道。
回過神來的士兵七手八腳地關著城門,但是城門直接從門軸上脫落了下來,兩扇黑色的巨門轟然砸在地上,像兩個壽終正寢的老人。
人們開始奔跑。
他們從阿羅的身邊跑過去,撲向近在咫尺的自由。
“誰都不準走!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離開大鵬城!”
胡薩念起了咒語,沒有了城門的城門洞里忽然涌出了水——水柱在瞬間便凝結(jié)成了一根根的冰柱,幾乎每一根冰柱里都有一個還沒有來得及跑出去的人。
阿羅回過頭看著站在祭臺上的大祭司,一道紅光正從他的胸口鉆出來。
大祭司四分五裂地炸開了。
“師兄,你輸在太得意,”紅光化作的阿卡隆對著滿地血肉說道,“你忘了,我的肉體只是一具皮囊。”
阿卡隆把笛子放到嘴邊,他與阿羅對視著
在他的身后站著五排皮人,每一個皮人的手里都拿著一把弓,一支燃燒著的箭。
“大鵬城的城民!你們聽我說,根本沒有什么大鵬之神,能夠拯救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
成千上萬的火箭被射入了冰柱之上,冰柱開始融化,冰水如河流一般洗刷著大鵬城的地面,其中一支箭射中了阿羅的翅膀。
“災難都是你帶來的,你走吧!這里不需要你!怪胎!”
阿卡隆與阿羅對視著。
火箭紛紛射向阿羅,阿羅憤怒地嘶吼了一聲——他忘記了阿卡隆是誰,他只知道自己很憤怒——而這憤怒的源頭就是眼前的這個人。
大鵬城的人都捂住了耳朵,痛苦地縮到了地上。
阿羅揮舞著翅膀,火箭掉轉(zhuǎn)了方向,中箭的皮人們?nèi)紵似饋恚紵钠と诉€在射箭——因為阿卡隆還在吹著笛子。
阿羅飛到高空,朝著阿卡隆俯沖了下去。
他成功地抓到了阿卡隆的紅笛子,阿卡隆不肯放開他的笛子,于是他和笛子一起被阿羅帶往高空。
失去了笛音的皮人們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挨著一個地倒了下來。
那些沒有來得及射出的火箭也跌落在了他們自己的身上——皮人們像澆了油的柴火一樣燃了起來,很快就成了一團灰燼。
阿羅的巨翅扇起的大風使得這些灰燼都飛了起來,在半空打著卷兒。
老核桃后來在他的書里這樣形容:就像是黑色紙錢落了滿城。
阿羅不斷地往上飛著,一直飛到大鵬城都縮成了一只螻蟻的大小。
他松開了手。
阿卡隆和他的笛子往下墜落,阿羅追著他的墜落。
“哈哈哈!”阿卡隆忽然大笑了起來——與此同時,他化成了一道紅光,掠過參天大樹的樹梢,消失在了獸人森林的方向。
阿羅追著那道紅光而去。
尾聲
阿羅飛到了獸人森林的上空。
他在一片林中空地的上方盤旋著,因為他的翅膀太大了,無論是收還是放,都沒有辦法讓他降落。
他只能一直浮在半空。
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
他們長著人類的身體,野獸的頭顱。
狼的頭,虎的頭,豹的頭,獅子的頭顱……
他們下跪,朝阿羅叩拜。
阿羅忍不住轉(zhuǎn)頭看了看自己的翅膀——他想也許在某種意義上,他也是他們的同類。
然而在跪拜的同時這些人取下了自己的頭顱,露出了一個個人類的頭。
“你們是誰?”阿羅失望地問。
那些人看起來有些面熟,但是他想不起來他在哪兒見過他們,而且有更多的東西正在迅速地從他的腦子里流失。
他的悲傷與憤怒都已經(jīng)消失了,只剩下空空的腦袋和無窮無盡的迷惘。
阿卡隆氣喘吁吁地推開護住他的人群,他臉色蒼白。
“你有什么資格來殺我?!是我一直在拯救你的城民!是我把他們帶出大鵬之城的!如果不是我,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辦法離開大鵬城,開始新的生活……他們會像尸體一樣在那個可怕的城市里腐爛,你又做了什么?”
阿羅聽不懂阿卡隆的話。
他不知道大鵬十四在很早就知道了這個秘密:大鵬城的人其實是可以離開的,只要有足夠多的錢——阿卡隆會給買路者一粒藥,吃下這粒藥丸,人的身體就會變輕,可以浮在沼澤之上,接著,他就可以假裝把這個人變成了皮人,等到商隊出城的時候,將假皮人混在真皮人里帶出城去,再念咒語把假皮人變回真人……于是,便有了那些每年都會發(fā)生在獸人森林里的“損失”。
獸人森林的所謂獸人,其實都是大鵬城的逃人——他們離開了大鵬城,但是其中一部分總是無法融入外面的世界,所以他們留在了獸人森林里,成為另一個和大鵬城一樣真實的謊言。
大鵬十四不敢直接用大海之眼去交換,他將大海之眼賣給了老核桃,但是沒有告知關于阿卡隆的秘密,老核桃因此而重燃了逃生的希望,他也沒有把交易的故事告訴阿羅……
那個晚上,當大鵬十四流著淚在板壁上敲出“再見”的暗號時,其實也是在向兩人的友誼說再見。
大鵬十四以為自己會一直堅持到離開的那一天,可是沒想到阿羅偏偏在這個時候上了刑臺。于是大鵬十四放火燒掉了抽屜街,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這么做,即便肉體離開了,靈魂也會留在大鵬城——結(jié)果他把肉體也留下了。
真相是一張巨大的拼圖,大多數(shù)人擁有的都是不完整的殘片。
但即便擁有所有的殘片,對阿羅來說也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現(xiàn)在完全不記得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里,阿卡隆這個名字聽上去也很耳熟——可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他是誰。
大鵬之神?那是自己的名字嗎?阿羅狐疑地想。
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他的頭有些痛,翅膀帶著他回到了看什么都是螻蟻的高度,這種頭疼就立刻消失了。
那些螻蟻又在對著他磕頭了。
只有阿卡隆眼神復雜地向他伸出雙手。
“別再回來了!”他大叫,“大鵬城不需要大鵬之神!”
阿羅飛走了。
其實他已經(jīng)把大鵬之神這個名字也忘掉了。
他飛了很久很久。
因為很難找到一個可以容納得下他翅膀的地方,所以他大多數(shù)時候在天上飛著,連睡覺的時候也不例外。
幸運的是他從不覺得饑餓。
身下的每一個景色都是陌生的,美麗的,變幻無窮的。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幸福,他的記憶越來越差,所以他的幸福感也就一直沒有消失過。
后來有一天,他棲落在了一片荒涼的海島上,它位于大海的正中,島上有大片的空地,島上的居民正在造一艘大船。
他們圍住阿羅七嘴八舌地問:“你從哪里來?你是大鵬嗎?”
“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吧?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大鵬城的地方?”
“聽說那里的人都很有錢,到處都是寶貝。”
“聽說那里有最美麗的房子和最美麗的女人。”
“聽說只要進了城,就不會再挨餓了。”
“聽說那里的人可以長生不老。”
“我從來沒有見過大鵬。”阿羅看著遠處正在下沉的夕陽,微笑著說,“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大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