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運用生態批評的深層生態學理論,結合對薇拉·凱瑟的兩部經典小說《啊,拓荒者!》和《我的安東尼亞》的文本分析,闡釋凱瑟作品中的“回歸荒野”“追求人與整個大自然的神秘契合交感”的生命共同體意識。
關鍵詞:生命共同體 荒野 自我實現
一、引 言
薇拉·凱瑟(Willa Cather, 1873—1947)是美國20世紀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美國文學藝術院院士,于1923年獲得普利策文學獎。她以飽蘸深情的筆觸描繪了美國西南部的風土人情與世事滄桑,其純潔超然的精神世界與清新質樸的寫作風格使她的作品耐人尋味、歷久彌新。美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辛克萊·劉易斯在發表獲獎感言時感慨地說:“美國當代最杰出的小說家有舍伍德·安德森、薇拉·凱瑟、??思{、海明威……其中,凱瑟是最偉大的作家。”與同時代的主流男性作家不同的是,凱瑟總能以女性獨特的視角參透人與自然相棲共生的永恒主題,更深刻地詮釋人與自然的密切關系,因為她能聆聽來自大地深處的聲音。
薇拉·凱瑟出生于美國充溢著田園風光的弗吉尼亞州謝南多厄峽谷,在那里,她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九歲時隨父母遷居西部的內布拉斯加州的韋伯斯特縣。內布拉斯加草原野性未馴的美麗和那里的人們與大自然相依相伴的生活方式激發了凱瑟的環境想象與生態創作。她先后創作了多篇以西部大草原為背景和題材的小說,如《啊,拓荒者!》(O, Pioneers!,1913)和《我的安東尼亞》 (My Antonia, 1918)等。這些小說均以作家的草原生活經歷為藍本,展現了凱瑟與土地、自然融為一體的生態情懷。
凱瑟的小說總能沁人肺腑、感人至深,因為她的作品總是源自內心深處,源自對自然召喚的響應。讀凱瑟的小說,我們總能感受到生命與大自然、與藝術的息息相通。生命共同體意識貫穿于凱瑟的小說創作中,文本的字里行間彌漫著一種包容一切、萬物皆備的情感。那是對一個融化了的自我融入自然和宇宙之中,并與所有生命體的韻律合拍的一種渴望。本文從生態批評的視角,對凱瑟的經典小說《啊,拓荒者!》和《我的安東尼亞》進行分析與解讀,展現其中隱含的生命共同體意識。
生態批評基于生態思想的基本原則,即整體的、和諧的、相互依存的原則,重新解讀和闡釋文學作品,旨在弘揚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和諧共生的思想。深層生態學(Deep Ecology)理論是生態批評的重要指導思想,由挪威哲學家阿恩·奈斯(Arne Naess)于20世紀70年代創立。它既是崇尚生命共同體意識的生態整體主義理論,也是解構人類中心主義、倡導生態和諧的現代倫理學理論。深層生態學推崇生態整體觀,旨在解構和顛覆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如淺層生態學不同,深層生態學不僅注重環境的保護和可持續發展,更從生命本體意義上關注人的精神的健全和人性的健康發展,倡導人與自然的相棲共生、互蘊共榮的生態整體主義理念。
生命共同體是指人與宇宙中的萬物之間是一種天然的休戚與共的關系。自然中的任何生命個體都擁有其內在固有的價值,與人類的命運密切相關,人類個體的自我實現要以融入自然生命共同體為前提,人類只有在與自然互蘊共榮的關系中才能建構自我的價值。
二、回歸荒野共同體
凱瑟在其散文集《四十歲以后》(Not Under Forty)的前言中發表了自己對現代世界的感慨:“1922年前后,世界一分為二了。”① 20世紀20年代前后,美國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革,昔日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方式被現代城市化、工業化進程中的商業化模式所取代,人類征服與控制自然的欲望愈發膨脹,傳統價值觀已然逝去。信仰缺失、迷惘彷徨、倫理道德危機迅速蔓延,菲茨杰拉德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人物命運正是那個時代的寫照。與“迷惘的一代”作家所不同的是,凱瑟的創作試圖以原始清新的“伊甸園”生活方式喚醒人們沉睡已久的生命活力,返回昔日和諧的家園。
小說《啊,拓荒者!》的標題取自瓦爾特·惠特曼的詩歌“Pioneers! O Pioneers!”。這首詩里洋溢著的原始的沖力與凱瑟小說所展現的“野性生命力的回歸”渾然一體。凱瑟筆下的人與自然之間有著和諧共生、互蘊共榮的關系。
在小說《啊,拓荒者!》中,內布拉斯加草原不僅是小說故事展開的背景,更是小說中的一個主要人物?!八褚黄タ癖嫉囊榜R,把一切都踢碎,沒人知道怎么馴服它,給它套上韁繩?!雹谒╊菰系囊磺?,它思考、行動,似乎擁有決定人物命運的力量,而不是惠特曼筆下人類中心主義視野中的一片有待人類開發的“連綿起伏的處女地”。
原始的荒野在凱瑟的筆下被還原了真實的面貌,自然不是“他者”,而是擁有獨立個性、價值,具有話語權的主體。正如梭羅在其《緬因森林》里所描繪的“荒野有時是可怕的”一般,它野性未馴,狂放不羈。凱瑟所展現的荒野正是自然的原初狀態,是生命的源頭與活力的象征。
面對象征大自然的荒野,人類要么改變自己去適應它,要么毀滅自己對抗它。亞歷山德拉父輩一代試圖以強硬的姿態征服自然的努力必然要一無所獲,“犁耙幾乎沒有在地上留下什么痕跡,像是史前期的動物在石頭上留下的幾道淺淺的爪印,太模糊不清,使人覺得很可能是冰川的痕跡,而不是人類奮斗的記錄”③。與此相對照的是,亞歷山德拉與荒野大地相棲共生,融為一體,從而完成了生命個體的自我實現。亞歷山德拉是一個與自然相融相契、渾然一體的形象。她擁有湛藍的眼睛和一頭火一般的濃密的頭發,是典型的“自然之子”。小說中對她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描繪俯拾皆是,美不勝收:
……裙子用別針別起,頭上什么也沒有戴,一手拎一只锃亮的桶,全身沐浴著乳白的晨曦……當他看見她自由自在地走來,看見她那昂起的頭和安詳的肩膀時,經常覺得她好像就是從晨光中走出來的。④
當遇到像亞歷山德拉這樣了解、呵護它的知己時,往日的蠻橫的荒野展現了它溫柔的一面,大地上結滿了累累碩果,“那散發著這樣著裝、潔凈的芳香,孕育著這樣強大的生機和繁殖力的褐色土地,俯首聽命于犁耙;犁頭到處,泥土發出輕柔的、幸福的嘆息,乖乖滾到一旁,連犁刀的光澤都絲毫無損”⑤。
亞歷山德拉與土地相知與共和對土地的滿懷信任使她完成了個體生命的自我實現——一種生命在萬物中展開、怒放,又融入自然的過程。在亞歷山德拉的悉心照料與經營下,昔日的荒野變成了一片繁榮富庶、詩意濃濃的土地。亞歷山德拉的自我實現展現了凱瑟“生命與自然息息相通”的生態理念和萬物緊密相連的生
命共同體意識。正如Glen A. Love 所言,凱瑟作品的魅力在于“她拒絕把西部邊疆生活的傳統界定在以人類
為中心的/人類中心主義的狹小視閾。她從未忽視那原始的暗流,那野性的大地”⑥。
三、生命共同體中的詩意棲居
“詩意的棲居”出自詩人荷爾德林的兩行詩,“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上”,意味著人通過勞作,與地球萬物自由相處,詩意地生活在大地上以及與自然共同和諧發展。
薇拉·凱瑟是一位具有強烈的生態責任感的小說家。她主張人的自我實現要在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中才能成就。凱瑟強調以關愛倫理對待自然萬物中的一切,呼吁人們對自然中所有的生命物種承擔生態責任,消解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引領人們學會如何在工業社會日益發展的現代社會中,學會如何與自然和諧、與人和諧、與自我和諧的生活方式。
凱瑟在小說中,始終在向我們展現著“另一種生活方式”。她關注生命存在的本體意義,認為人生應該是詩意的人生,反對用冷冰冰的工具理性作為判斷的依據和制定政策的尺度。她批判工業和技術文明帶來的人與自然的分離和對抗,倡導人應以自己的靈性作為感受外界的根據,以直覺和感性為判斷的依據,追求人與整個大自然的神秘契合交感。
美國著名生態批評學者司各特·斯洛維克(Scott Slovic)在2008年接受中國學者的訪談時,針對“工業化時代,科技、物欲及工具理性造成人與自然的異化”的問題給出了深刻的見解。他倡導人們學會關注自然,培養一種審美敏感性,把對自然的審美體驗融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薇拉·凱瑟早在20世紀初,就與斯洛維克的理念不謀而合,并向我們展示了“另一種生活方
式”的可能。
小說《我的安東尼亞》彰顯著凱瑟“追求人與整個大自然的神秘契合交感”的生命共同體意識,展現了一種包容一切、萬物皆備的感情,對一個融化的自我,對一種與自然界融合的渴望。小說開篇便展現了女主人公安東尼亞的生活中豐富多彩的動物形象,包括藏在地下的金花鼠,黃褐相間的菜花蛇,在厚實土地底下舒適的窩里住在一起的土撥鼠,以及從洞穴里望著伯丹太太干活的獾。對于凱瑟的代言人安東尼亞而言,這些動物是具有固有價值的自然生態系統中的生命實體,與人類彼此平等、相互依存。
對小說的敘述者吉姆·伯登的描繪展現了凱瑟的“天人合一”的生命共同體境界。吉姆干完農活后,坐在溪谷旁,背靠著一個南瓜,享受著靜謐。此時,一種難言的、深邃的生命體驗浸潤著他:“躺在太陽底下,感受它的溫暖,就像這些南瓜一樣,而且不想成為任何別的東西。我感到徹底的幸福。也許我們死后,變成了整體的一部分,無論那整體是太陽還是空氣,是善良還是知識,我們的感覺就是這樣。總而言之,融入某種完整而崇高之物,那便是幸福。這種幸福降臨到一個人身上,就像睡眠一樣自然而然?!雹哌@種野性、自然的神奇威力,“像巖石、陽光、風聲和荒野那樣提醒我們,在那里有一個比我們人類更古老、更偉大、更深沉的世界……那是真實的震撼”⑧。讀凱瑟的作品,我們時刻能感受到強大的生命共同體的召喚。
深層生態學認為,自然是一個網狀的整體,一切生物都互為聯系、相互依存,人類只是這個生態系統中的一部分。以社會為指向的人的自我是小寫的自我,而與宇宙、自然相融合的自我是一種大我,是大寫的生態自我。深層生態學家阿恩·奈斯強調,只有在把個人的利益與發展與生物圈的整體利益與持續發展結合起來,達到雙贏互惠時,生命個體才能真正的達到自我實現(Self-realization)。
在小說《我的安東尼亞》中,凱瑟借由安東尼亞的自我實現展現其富有深層生態學意蘊的生命共同體思想。安東尼亞對土地充滿愛意的耕耘,而土地也熱切地予以回報,饋贈給她的是豐饒的收獲。安東尼亞是一個自然之子,在小說中有這樣一段美麗的描述,刻畫了女主人公與自然的天然聯系。安東尼亞在深秋之際發現一只垂死的蚱蜢,“它好像在等待什么東西來結束它的生命”,發出“微弱、嘶啞的唧唧聲”。安東尼亞“合攏雙手給它作了個溫暖的窩”,“愛撫它同它說話”,隨后“小心翼翼地把這只綠色的蟲子放在她的頭發里”⑨,為這個無助的小東西找了個家。
大地是安東尼亞精神力量的源泉,在她困惑、茫然之際,給她最強大的力量。土地那溫暖而厚重的力量給孤寂落寞的安東尼亞以溫情和希望,這種精神上的相融相契是安東尼亞和自然互蘊共榮的前提和基礎。
在《我的安東尼亞》的結尾,凱瑟選擇了一個十分恰當的時刻讓久違了的吉姆將處于全盛時期的安東尼亞呈現給讀者。這是一個慶賀大地豐收的時刻,亦是一個慶祝安東尼亞如大地母親般的身體及其所帶來的子嗣的歡宴場面:
吃飯的時候坐了好大一桌子人;燈光下兩排動個不停的腦袋,那么多眼睛興奮地盯著安東尼亞,她坐在桌子的首位,把菜盛在盤子里,開始分給大家。孩子們的座位是按照一定的規矩排列的:一個小的挨著一個大的,大的那個注意小的那個吃飯的習慣,并注意他是否拿到了吃的東西。
安東尼亞“是生命的一個豐富的礦藏,就如那太古民族的奠基人一般”⑩。安東尼亞是大地母親、智慧和力量的象征。在與土地(自然)的相融相契中,安東尼亞超越了人類“小我”的界限,從而與大自然這個“大我”融為一體,并實現了自我。這種自我實現是所有生命潛能的實現,即融入生命共同體的自我實現。
四、結 語
生態危機的本質是人性的危機和想象力的危機,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一現代文明面臨的主要難題,必須充實人們的生態審美體驗和加強生態倫理觀念。凱瑟作品中的生命共同體意識標示著作家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這種追求大我的“生命共同體”境界恰恰是人與自然、感性與理性、審美與倫理、生命與宇宙高度融合的生態境界的典范,因此,在建設后現代文明的當下,研讀、挖掘凱瑟的生態理念將會對我國的生態文明建設提供有益的借鑒。
① 埃默里·埃利奧特編:《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朱通伯等譯, 四川辭書出版社1994年版,第687頁。
②③④⑤⑦⑨⑩ 薇拉·凱瑟:《啊,拓荒者!我的安東尼亞》,資中筠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3頁,第14頁,第20頁,第42頁,第165頁,第171頁,第390頁。
⑥ Love, “Revaluing Nature: Toward An Ecological Criticism.” The Ecocrit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Eds. 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s Press, 1996:232.
⑧ 轉引自程虹:《尋歸荒野》(增訂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222頁。
參考文獻:
[1] Bodian, Stephen. Simple in Means, Rich in Ends: An Interview with Arne Naess. Deep Ecology for the 21st Century: Readings on the Philosophy and Practice of the New Environmentalism. ed. George Sessions. Boston: Shambhala , 1995.
[2] Sessions, George., ed. Deep Ecology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Boston: Shambhala, 1995.
[3] Jardins, Joseph. Environmental Ethics: An Introduction to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California : Wadsworth Publishing, 2000.
[4] 馬軍紅.生態意識與生態責任——司各特·斯洛維克訪談[J].當代外國文學,2010,(02):164.
基金項目:本文系作者主持的2011年度遼寧省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生態文明視閾中的薇拉·凱瑟小說研究”(項目編號:L11DWW006)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譚晶華,文學博士,東方財經大學國際商務外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