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歷史的悲憫情懷和時代脈搏的精準把握

本期依然承續前期的宗旨，以黑龍江中青年作家的小說新作為主。這既是《小說林》雜志對黑龍江中青年小說家的合情合理的鼓勵和扶持，也可算是他們在《小說林》這個舞臺上的集體亮相和優雅展示。在這些作家中，既有像孫莉、唐飚這樣的知名人物，經過長久的磨練，他們已經取得累累碩果，因此眼界較為宏大，筆法較為純熟，也有像周文剛、肖剛這樣厚積薄發的青年作家，他們的底層生活經驗較為豐富，小說敘事也許尚存稚嫩之處，但內在精神有一種值得期許的盎然生猛之勢，當然也有像孫且、梁帥、朱珊珊、高丹丹這樣的后起之秀，他們普遍受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影響較大，生活的碎片化令他們陷于焦慮之中，小說敘事亦因之染有詭秘、玄化的特點。從整體看來，孫莉的中篇小說《王家大院里的人物》把讀者的目光引向歷史的深處，去品味祖輩生命的多姿多彩，領悟歷史的風云變幻，而其他小中篇、短篇小說基本都是洋溢著濃郁生活氣息的活色生香的現實題材，像周文剛的《白天不懂夜的黑》、肖剛的《力工》寫鄉下人進城的悲慘生活，朱珊珊的《沸騰的生活》、高丹丹的《好消息》聚焦于城市人一地雞毛般的煩惱人生等等，不一而足。下文就扼要評述各篇。

孫莉的中篇小說《王家大院里的人物》是本期的主打作品。該小說把筆觸探入歷史的深處，以簡樸細膩、生動傳神的筆法還原了幾個鮮活的人物，傳達出了作者對先輩生命的崇敬之情和對歷史之謎、生命之謎的迷惘之感、悲憫之感。小說中的王家大院，在黑龍江青岡縣，王家祖先因為參加義和團，結果遭到清兵和洋人的追殺，不得不從山東逃到北大荒，隨后成為大地主。祖輩人物生活在一個個風云激蕩的時代，因此命運波詭云譎、跌宕多姿。在作者筆下，似乎歷史中潛藏著一股股巨大的力量不停地扼殺著常人的希望和生命，極其殘忍地異化著人性。像“我”母親的爺爺王占福流落到北大荒后，雖然對自己的舉人身份自視甚高，不屑于干農活、當農民，但他還是個善良的人，幫村人寫對聯，施舍窮人，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最后連自己中意的棺材都不能保存，八十多歲的人居然只能以酒澆愁。而“我”母親的奶奶王家老太，更是悲慘，不堪忍受農會的嚴酷批斗和劫掠，居然把家中財寶埋入地里，然后服毒自殺。至于“我”母親的父親王奎林，老叔王奎山，大姑父周國棟，老姑父仇國志等人，更是備受命運的嘲弄，或在抗戰勝利前被日本人所殺，或在朝鮮戰場上死于美國人的轟炸，或被革命政府判處死刑，或死于特務的暗殺，即使是二姑父方巨成逃脫了歷史的劫難竟得善終，也是歷盡了劫波。這些先輩的悲慘命運，把那些高頭講章式的歷史顛覆了，讓被宏大歷史遮蔽了的生命皺褶歷歷呈現了出來，呼喚著后人的審視和祭奠。當然，作者并不僅僅措意于呈現歷史的殘忍，她更感動的還是先輩們不屈的生命力和意志力。即使像王家老太這樣的人，從慣常意義上看，是罪有應得之人，但是她能夠從容赴死，也具有一種令人尊敬的高貴品格。而像王奎林不惜犧牲生命參加抗聯，周國棟為了保境安民和日本人周旋，方巨成心心念念的是為故鄉興修水利，等等，都洋溢著敢想敢干的生命豪情。王家大院就要被推倒了，那樣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就要消逝于煙塵中，但是先輩們的這種生命精神還是會綿綿不絕地承續下去，并不斷地再造著或萎靡或輝煌的歷史。

周文剛的《白天不懂夜的黑》和肖剛的《力工》兩個短篇小說則聚焦于當前農村人進城務工時的痛苦遭遇，是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中的底層敘事的一種表現。周文剛是在深圳漂著的黑龍江作家，他帶著黑龍江鄉村人的樸實、堅韌和夢想，一頭扎進改革開放的最前沿城市，自然會對那種光怪陸離、令人目迷五色的欲望化社會感到極度的驚異，從而展開亦真亦幻、似超升又飄墜的極富有趣味、現實感的小說敘事了。他曾經在《小說林》發表過兩個中篇小說《誰殺死了我的兄弟》、《從庫勒草原到深南大道》，都是展示他深圳生活的奇情異想的。此次他的短篇小說《白天不懂夜的黑》依然聚焦于深圳生活。小說中，從東北到深圳闖蕩的作家阿剛偶然認識了一個在企業工作的辦公室女白領樂樂，兩人頗有惺惺相惜之感。樂樂介紹阿剛給她自己的老板寫家史；于是阿剛發現了這個富有的大老板依然是一個粗俗、無知、欲望化的人，除了賺錢，就只知道包養女人，和妻子的關系也搞得一塌糊涂。為了掩人耳目，樂樂不得不帶阿剛回湖南老家，讓他暫時當男朋友。給老板當情人的江西女孩琪琪則為自己喪失了單純的快樂而痛苦不堪。最終，無論是阿剛，還是樂樂，抑或是琪琪，這些來自祖國大江南北的鮮活淳樸的鄉村生命連靈肉一起迷失在深圳這個現代都市的異度空間里。而這些人之所以靈肉迷失于都市中，最關鍵的是金錢的魔力太大，陷身都市之人沒有力量抵擋它的腐蝕。而肖剛的《力工》則同樣展示農村人進城后迷失于欲望的故事。青年農民金子龍到城里打工，不滿意于長相丑陋的妻子，轉而鐘情于當妓女的馬麗，把大量的錢花在她的身上，但最終還是遭到馬麗的厭棄，不得不回家，面對父親的老病、女兒的學費、妻子的受傷等一大攤煩心事。像周文剛、肖剛的小說，依然在延續著老舍的《駱駝祥子》中“城市吃人”的主題書寫，由此也可看出歷史總是在不停地鬼打墻，人性也總是不會“與時俱進”。

朱珊珊的小中篇《沸騰的生活》和高丹丹的短篇小說《好消息》，則聚焦于當前城市人的煩惱人生。當農村人向往著城市生活時，殊不知城市人照樣生活于無處不在的煩惱和痛苦之中。朱珊珊的《沸騰的生活》中的女插畫師提拉米蘇被困于單元房的日常生活中，為安裝天然氣、修馬桶、換水表，以及瑪雅末日說，而煩惱不堪。她過著的只是一種后現代式的碎片生活，“提拉米蘇忽然覺得生活就像蒙克的《吶喊》被安迪沃霍復制瑪麗蓮·夢露那樣復制出多幅的、各色的一張張驚恐！驚恐！！驚恐！！！”而“我”家的樓上鄰居家里總是漏水，讓“我”家的生活也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朱珊珊似乎無意于敘述完整曲折的故事，只是把各種生活碎片拼接在一起，反映出那種沒有中心、意義淪喪的后現代生活的荒誕性。因此要說這是“沸騰的生活”，這里“沸騰”也不是指激情、意義、飽滿等而言的，而是混雜、荒誕、散亂。至于高丹丹的《好消息》則呈現了城市底層人的生活悲劇。丁欣的丈夫陸大峰為了改善生活，離家出去掙錢，誰知竟然是去販毒，而且自己還吸毒。無奈之下，丁欣不得不出去工作，掙錢養家糊口，誰知婆婆和女兒又遭遇車禍。當丈夫回來處理時，丁欣又發現原來丈夫已經和別的女人有關系了，看來此后的生活重擔不得不由她獨自挑著了。整部小說彌漫著城市底層生活的悲苦和辛酸，作者敘事樸素平穩，讀來自有一種感動。

唐飚的《麻壇軼事》和王若楠的《老編的慢生活》則是對當今世相的幽默描繪，讀來輕松有趣。麻將是國粹，國人的精明和昏聵于此表露無遺，唐飚的系列微型小說《麻壇軼事》就俯拾了當今社會中與麻將有關的幾個幽默故事，對個中丑陋的國民性做了一番溫婉的諷刺。《王八也是爹》里，那幾個人滿口麻將行話，甚至連綽號都“麻將化”，都極為鄙俗，他們只挖空心思想著在麻將桌上去贏錢，只要給錢甚至可以認王八為爹。《堅決把“麻將風”攆出機關》里，縣政府政策研究室的尤主任的那一點小聰明也只能放在鉆鉆文件的文字空子而已，同樣顯得粗俗不堪。《再搓一圈去抓賭》，區政府組織的禁賭小組都沉湎于麻將賭博中，不能自拔，可笑可嘆。《夜朦朧會朦朧》中的村長即使開會時也念叨著麻將的打法。而《彌留之際》張五爺臨死之時還惦記著墻上的玉石麻將。王若楠的《老編的慢生活》以魏晉人物志式的筆法，以幽默俏皮的語氣，敘述了老編的慢生活，簡筆勾勒出了一個在現代生活中快中求慢、鬧中取靜、非常富有生活情趣的老編形象，也算是在浮躁喧囂的現代背景中凸顯出一位古典式的人物，別具一番情趣。在作者筆下，老編是編輯部一個老編輯，他的生活就是悠閑的審美生活。他買菜做菜，攝影，吃小吃，品茶，做豆漿，開雪佛蘭車；對生活曾有過憤怒和糾結，但現在跳了出來，當超然坦然的旁觀者。看到那些生活積郁的人，老編也為之惋惜，希望大家的生活的步伐都要放慢一點，平心靜氣一點。汪曾祺、阿成式的筆墨趣味流淌在該小說中。

孫且的小中篇《石頭房子盜竊案》和梁帥的短篇小說《白日夢》是具有典型的后現代主義特色的游戲之作。不過，需要說明的是，稱其為游戲之作，并無貶義。對于后現代主義作家而言，文學本來就是一種文字游戲，所謂的深度、責任、精神、情感、靈魂等東西都在貶斥之列。孫且的《石頭房子盜竊案》表面上看，似乎是要像阿瑟·柯南·道爾、阿加莎·克里斯蒂、江戶川亂步、松本清張、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喬治·西默農等人那樣敘述一個出人意料、特別奇詭的盜竊案故事，但是讀者讀完小說，也沒有辦法弄清這樁石頭房子盜竊案到底是誰做的，詳細過程如何。小說主體似乎也與盜竊案沒有什么關系，馬胖子、譚さん的人生也寡淡得幾乎沒有故事。但是作者在敘述他們的言行，還有他們對周圍世界的反應時，有意地無限延宕、擴展，更兼各種建筑學、化學等專有名詞的大量涌入，讓人目不暇接。而且敘述者“我”還反復打破現實主義小說的敘述陳規，采用元小說的筆法，使得這樁盜竊案更是諱莫如深。

和孫且的《石頭房子盜竊案》相比，梁帥的《白日夢》的后現代技巧同樣毫不遜色。

小說中的“我”是一個單位里的文員，平時給領導寫寫稿子，閑時看看書，寫寫小說。離“我”家不遠處有一個公園，里面有個英雄的雕像，據說他是被漂亮的女秘書出賣，死于特務手中的。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公園里遇到一位頭戴大檐禮帽、身穿白色連衣裙的漂亮女人。她便對“我”說，這個英雄曾是她的老師，是她所愛的人，犧牲后，她便為他創作了這個雕像。更令人驚奇的是，漂亮女人說“我”就是三個月前曾經在英雄的雕像前強奸過她的人，而她已經徹底愛上了“我”。于是，“我”百口莫辯，不得不和她到警察局去澄清事實。原來，這個女人是三年前被強奸的，后來得了神經病，還確定強奸她的人就她所愛的人，因此她三年來一直在尋找他。當然，“我”最后交代，其實這只是個被大作家馬爾克斯在文章提到的但未曾寫下來的一個小說素材。因此，“我”，還有那個漂亮女人，其實都是白日夢的一部分。在這篇小說里，英雄和他的女秘書，被強奸后得了精神病的女人，當文員、寫小說的“我”，還有馬爾克斯的小說素材，構成了一個錯綜復雜的指涉關系。讀完該小說，讀者不由得做些形而上學的叩問：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虛假的？生活和白日夢之間的界限何在？當然，沒有現成的答案，也不可能有現成的答案。

整體審視本期黑龍江作家的小說新作，筆者以為，在小說技法上，梁帥的《白日夢》、孫且的《石頭房子盜竊案》最為優勝，而像朱珊珊的《沸騰的生活》、高丹丹的《好消息》等作品稍遜一籌，在情節的安排、人物的塑造、主題的凝煉等方面還有進一步提高的空間。若從精神取向上看，筆者倒更贊許孫莉的《王家大院里的人物》、周文剛的《白天不懂夜的黑》、肖剛的《力工》等作品。這些作品無論是深入歷史，還是直面現實，都能夠彰顯出較為濃郁的人文精神，他們更愿意關注人性、關注歷史、關注生存的意義等重要問題，雖然他們對相關問題的理解和把握還存在著常識化乃至概念化的些許弊病，但這種精神指向還是值得肯定和期許的。

作者簡介：汪樹東，1974年出生，江西上饒人，文學博士，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有學術專著《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態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尋：中國現代文學的價值分析》（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