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慧



“羅雙雙”銀鞋。自1974年出土于南宋威淳十年史繩祖夫婦合葬墓,一直備受關注。其身份地位、主人歸屬、冥非實證等眾說紛紜。被列為“中外奇鞋之謎”。本文參考前人研究著述。結合史繩祖墓志及楊氏壙志,擬對銀鞋做一較為全面、客觀的考述,亦還“羅雙雙”銀鞋一個應有的歷史地位。
南宋“羅雙雙”銀鞋,于1974年11月26日出土于浙江省衢州市原王家公社瓜園大隊(現屬衢江區浮石街道)的南宋咸淳十年史繩祖夫婦合葬墓。1983年第11期《考古》發表署名“衢州市文管會”的《浙江衢州市南宋墓出土器物》報告,首次公開披露了“羅雙雙”銀鞋的基本信息和描摹圖樣。此后,這雙特別的銀鞋備受文博界和廣大學者的關注。1989年3月出版的《天下奇與異——滿足你對未知世界的好奇與興趣》,書中第十一節“中外奇鞋之謎”對“羅雙雙”銀鞋有這樣一段專門的文字描述:“浙江衢州出土的一種南宋銀鞋,系由銀質鞋面二片、銀質鞋底一片焊接而成。鞋頭尖而翹,口沿鏨忍冬紋一周,鞋面鏨寶相花,鞋底鏨刻線紋及雙鉤并刻有‘羅雙雙字樣。估計為女主人姓名。鞋長僅14厘米,是我國幾千年來唯一的銀質‘三寸金蓮。用銀制鞋是不實用的,那么,女主人僅僅是為了顯示其高貴的身份嗎?”
自被列入“中外奇鞋之謎”后,“羅雙雙”銀鞋更受各類科普著述青睞。與上節完全相同的一段專門文字描述,竟相繼出現在《世界奧秘——破譯人類神秘現象》《歷史懸疑解析(上)》《世界大觀之謎》《世界未解之謎》《奇妙的未知世界》《人類文明之謎》等多部書籍當中。
檢索各類文獻,發現涉及南宋“羅雙雙”銀鞋的,尚有數十處之多。但所有的相關文獻,都是在研究者論述諸如古代服飾、古代婦女史、南宋金銀器等相關專題中舉例所述,至今未有專文講述,故做一考述如下。
一、“羅雙雙”銀鞋出土、征集、鑒定情況
南宋“羅雙雙”銀鞋,現藏浙江省衢州市博物館(見圖1-圖6)。該鞋為一雙兩只,鞋長14厘米、寬4.5厘米、高6.7厘米。每只鞋由三塊銀片(鞋底一片、鞋面兩片)焊接而成。鞋頭上翹,口沿鏨忍冬紋一周,鞋面鏨寶相花,鞋底鏨刻線紋及雙鉤“羅雙雙”字樣。由于年代久遠,口沿略有殘破。
據該館藏品檔案記載:1974年11月26日,王家公社瓜園大隊農民吳天才在菜園挖土時挖到一座雙穴磚室墓(墓頂早年已被挖出,墓底亦被破壞)。吳天才將出土的金銀器帶到衢縣工商銀行,請工行負責檢驗金銀的師傅程能生檢測真偽。程能生看后意識到這是出土文物,遂與文管會崔成實聯系。在崔成實先生的動員下,吳天才將出土文物全部上交給文管會(包括瓷器6件、玉器7件、金銀器11件、銅器6件、其他8件)。文管會發給吳天才獎金總計壹佰元。
當年的文管會負責人崔成實先生在將38件文物征繳入庫后,曾組織專業人員對出土現場進行調查清理,發現該墓為長方形雙穴券頂磚室墓,其券頂早年被毀,墓室也遭嚴重破壞。所幸找到了墓主史繩祖墓志及其妻楊氏壙志,雖然墓碑已斷裂破碎,但碑文還算完整,為研究這批出土文物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歷史信息。
史繩祖墓志稱“神宗咸淳十年,歲在甲戌十月丙午,學齋先生以寢疾卒于衢州私第之正寢……紹熙□□先生□□□,至是八十有三年……”。咸淳是南宋度宗的年號,從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上推八十三年應是光宗紹熙二年(公元1191年)。故知史繩祖生于紹熙二年,終于咸淳十年,享年八十三歲。
崔成實在其執筆的《浙江衢州市南宋墓出土器物》“結語”里指出:此墓系史繩祖與繼配楊氏的合葬墓。墓中出土一雙底刻“羅雙雙”字樣的銀鞋,鞋的尺碼較小,可能是冥器。據楊氏壙志可知,史繩祖前妻是羅氏,史“為東川漕幕,會元妃羅宜人卒”(以志文推其卒年當在嘉熙四年,即1240年),銀鞋似與羅氏有關,不知為何出現在三十余年后的史繩祖與楊氏的合葬墓中,或許是以前妻之物入葬表示合冢。這雙銀鞋形制很像婦女纏足小鞋,如果不誤,則是歷史上纏足風俗的實證。
“羅雙雙”銀鞋入庫后,曾于1992年2月28日,由浙江省文物鑒定組汪濟英、周永良、柴眩華鑒定為二級文物。1995年5月7日,國家文物局一級文物鑒定專家組(玉器雜項組)楊伯達、朱家活、許勇翔、李久芳等鑒定確認為一級文物。
二、“羅雙雙”是誰?
因為兩只銀鞋上都有雙鉤字樣“羅雙雙”,所以該館將此器命名為南宋“羅雙雙”銀鞋。那么,“羅雙雙”究竟是誰呢?綜合各家之論,有三種說法:
1.“羅雙雙”是女墓主姓名
因為是墓葬的出土文物,人們通常會將銘文與墓主作自然聯想。然考史繩祖墓志及其妻楊氏壙志,可知“羅雙雙”并非女墓主。楊氏壙志是由史繩祖親自撰寫的,題為“有宋歸齊郡宜人楊氏壙志”,志文首句便是:“君諱允蔭,字君樾,小名福娘,世為成都府新繁縣人。”女墓主乃楊允蔭,并非“羅雙雙”。
2.“羅雙雙”是制鞋工匠姓名
廣西林琳在《鞋子的歷史》中提出:“據猜測,‘羅雙雙可能是銀鞋女主人的姓名,也可能是銀鞋焊制的工匠姓名?!弊鳛橐环N猜測,這種說法也有其合理性的一面,因為古代所存的許多器皿上會留下匠作姓名。但估計作者主要是沒有見過銀鞋實物,才有此猜想的。據筆者對館藏實物的反復觀摩,認為此猜想是不成立的。關鍵舉證在于“羅雙雙”字樣的實體特征。
一般情況下,匠作在器物上的留名往往“微小而隱蔽”;但“羅雙雙”在銀鞋上的字樣卻顯得格外“碩大而顯眼”(見圖7-圖8)。之所以說“碩大”,主要是就字樣占鞋底的比例而言:“羅雙雙”三個字的單體寬幅達1.9厘米左右,占鞋底寬度4.5厘米的42.2%;三個字的豎排總長度達6.4厘米左右,占鞋底總長14厘米的45.7%。之所以說“顯眼”,除字樣碩大之外,還在于它的工藝和字體別具特色:字樣采用鏨刻工藝,使字樣在銀質鞋底面上有了明顯的凹凸感,而且在鏨刻過程中采用雙鉤字體,使得字樣筆畫格外壯碩;更何況,“羅雙雙”三個字刻在鞋底最中央位置,無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正看反看,都在最顯眼的位置。由此可以推見,在現實中,任何一個雇主都不會愿意他的雇工在制作一件器物時如此出格地“沽名釣譽”;同理,稍具匠作行規的匠人也不會如此出格地“喧賓奪主”。
3.“羅雙雙”是男墓主原配姓名
最早研究銀鞋的崔成實先生就提出“銀鞋似與(史繩祖前妻)羅氏有關”的觀點。筆者以為,“羅雙雙”與男墓主史繩祖原配夫人羅氏應該是有關的,主要以墓志、壙志證見,又輔之以考史繩祖《學齋占畢》為證。
史繩祖墓志(見圖9)由其子“孝祥泣血百拜謹志”,而非請友朋代撰,足可見信墓志所言:“先生元妃羅氏、繼室楊氏,皆先卒,今封宜人?!睏钍蠅恐灸耸防K祖親撰,亦可足見信志中所言:“余為東川漕幕,會元妃羅宜人卒。……余請婚焉,以庚子季秋歸于我。”兩志都記載史繩祖的原配夫人姓羅,但她的名字是否就叫“雙雙”,尚無信史可證。
另,史繩祖有《學齋占畢》著述傳世,亦可追尋其家世妻室的蛛絲馬跡?!秾W齋占畢》卷二“晉志之誤”條目解記:予昔與婦弟羅君玉同讀《晉書》,君玉曰:“嵇康之誅于晉文帝執魏柄之時,疑不當傳于晉。向秀卒于魏世,其傳亦然?!庇纱宋目芍?,史繩祖的婦弟(即妻弟)為羅氏君玉,則史繩祖妻當為羅氏無疑。但這位羅氏真的是“羅雙雙”嗎?尚無他據可證。
三、“羅雙雙”銀鞋冥非之辨
南宋“羅雙雙”銀鞋因為是金屬質地且尺碼較小,崔成實據此判斷“可能是冥器”并為多數學者所認同,但有湯余惠在《纏足漫議》中提出不同意見。湯余惠根據《采菲錄》“湖南癡人《開封賣技女》”記載:本世紀30年代,河南開封相國寺一賣藝女子,為防身計,平日經常穿著一雙銅質弓鞋,長四寸、寬一寸許,鞋尖鋒利無比,底與面均呈銀白色,系用整銅制成。湯余惠認為:纏足女子腳上有裹腳布層層密裹,又有布襪套在腳布外面,即使穿金屬弓鞋也不會傷皮肉,所以墓中所出銀制弓鞋(指“羅雙雙”銀鞋),還不能完全排除為生前實用之物的可能。
然觀摩實物可知,
“羅雙雙”銀鞋無論就底面鏨刻紋飾或鞋邊周圍來看,都沒有使用磨損的痕跡,說明該鞋未曾被主人穿著使用過。筆者以為“羅雙雙”銀鞋應以冥器論處為宜。
四、“羅雙雙”銀鞋史證之功
被尊為我國幾千年來唯一的銀質“三寸金蓮”,“羅雙雙”銀鞋能承載我國歷史上婦女纏足風俗的實證之功嗎?
纏足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特有的一種妝飾陋習,已經被當今社會唾棄。從史籍記載來看,纏足之風大約出現在五代以后。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稱:“《道山新聞》云:李后主宮嬪窅娘,纖麗善舞,后主作金蓮,高六尺,飾以寶物細帶瓔珞,蓮中作品色瑞蓮,令官娘以帛繞腳,令纖小,屈上作新月狀,素襪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態。……由是人皆效之,以纖弓為妙。以此知扎腳自五代以來方為之。”可見最初的纏足是為舞蹈的需要,是一種藝術創造,酷似西方后來流行的芭蕾舞藝。到了宋代情形發生變化,宋人張邦基《墨莊漫錄》記稱:“婦女纏足,起于近世,前世書傳皆有所自?!薄端问贰の逍?,志》也記:“理宗朝,宮妃……束足纖直名‘快上馬。”南宋以后,纏足之風更為盛行。此期的畫像,如故宮博物院所藏宋人《搜山圖》《雜劇圖》中的婦女,雙足無不纖小柔媚。
南宋婦女的弓鞋實物,在福建福州黃升墓和浙江蘭溪宋潘慈明妻高氏墓中都有出土。特別是黃升墓中出土的六雙鞋子,以提花羅做面,粗麻布做底,鞋頭尖銳,并明顯地朝上翹起,前面用細繩挽成蝴蝶式結,整只鞋子長13.3-14厘米、寬4.5-5厘米(見圖10)。除材質不同外,弓鞋的大小形制與“羅雙雙”銀鞋都十分相似。
從地理空間來看,衢州“居浙右之上游,控鄱陽之肘腋,制閩越之喉吭,通宣歙之聲勢”,素有“四省通衢、五路總頭”之譽。衢州與福建向有古道相連,為閩地通向京城的必經之地;而蘭溪更是與衢州比肩接壤。由此可見,銀鞋的創制并非只是匠作個人的奇思妙想,與福州、蘭溪的弓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因此,“羅雙雙”銀鞋雖為冥器,亦可為南宋婦女纏足風俗的特別實證之物。
除實物比較外,筆者發現,墓主史繩祖的學術背景文獻,還可以為后世認定銀鞋實證之功增加科學的可信度。
史繩祖的《學齋占畢》(四卷)人選“四庫”(墓志言《占畢》五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排出《學齋占畢》疏于考據的幾個問題以后,還是給予相當高的評價,謂“然其他援據辯論精確者為多?!笨v覽其著,所涉學科相當廣泛,有文學藝術、天文地理、百工匠作、風俗禮儀等多方面的研究,許多創見直至當今依然被推崇。比如關于中國古代造紙術,他在當年就提出“紙不始于蔡倫,但蔡倫所造,精工于前世”的科學論見?!秾W齋占畢》卷二“飲食衣服今皆變古”文中,有一段專門論述古代鞋履歷史的文字:以至于履舄,則古有舄有履有屐而無靴,故靴字不見于經。至趙武靈王作胡服,方變履為靴,而至今服之。本朝徽宗政宣間,嘗變靴為履矣。至高宗時,務反政宣之失,仍變履為靴,此由秦檜不知書而只知北敵為“國爺”也。
由上可見史繩祖對鞋履歷史還是頗有研究的,因此在為其原配夫人羅氏特意置辦一雙銀鞋與繼室楊氏入土相伴時,以他的學問視野和閱世眼力,是不可能讓這雙銀鞋做得過于草率或乖異離譜的。從淳祐庚戌(公元1250年)史繩祖所作“學齋占畢自序”里,也透露出他嚴謹而不失頂真的治學態度:“凡讀書有疑,隨即疏而思之。遇有所得,質之於師友而不謬也,則隨而錄之……故裒為一編,命之日《學齋占畢》。覽者亦可見其愿學之勤,讀書之詳,不為茍且以自慊也?!?/p>
五、結語
綜合以上幾個方面的考證,我們對南宋“羅雙雙”銀鞋應該有一個比較全面的認識和比較客觀的評價:它雖然貴為銀質、稀為國內唯一、奇為“三寸金蓮”,但它實際上只是南宋時期一件工藝考究、形制特別的墓葬冥器。在歷史的坐標上,它沒有女主人為顯示其高貴身份的張揚用意,它只寄托了一位南宋男子對其原配夫人的追思與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