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文化有著難以割舍的聯系,文學不僅有著社會的、政治的、心理的內蘊,更有著文化的背景與內涵。文化詩學的提出重要的是不僅關注文學的文化內涵,更關注作為文學本身的特性,從文化人文與文藝詩學結合的角度,更為深入深刻地探究文學的本質特性,使文學研究更為全面和深入。當代文學批評是文藝理論的實驗場、風向標,文藝理論、研究方法往往通過當代文學批評得到運用和呈現,從而也更深化與充實了理論、展示與豐富了方法。
一
長期以來在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觀念左右下,在政治批評、社會分析為主的研究方法制約下,中國的文學批評在總體上是一種歷史社會批評,忽略甚至忽視文學形式的批評,忽略甚至忽視文學的詩學觀照,只關注寫什么,而忽視怎么寫,成為一個歷史時期文學批評的共性,構成了崇尚現實主義為主時代的創作與批評的單調與單一。
改革開放后,尤其1985年前后,西方的各種文藝理論、文學思潮、研究方法被先后引入:
西方現代主義流派的諸多代表作家先后被介紹進來: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喬伊斯、普魯斯特、福克納;象征主義文學家里克爾、勃洛克、艾略特、瓦雷里;荒誕派大師卡夫卡、貝克特、尤奈庫斯;存在主義作家薩特、加繆、梅爾勒;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家馬爾克斯、博爾赫斯、魯爾弗,他們成為中國作家仰慕借鑒的對象。西方當代的各種文學理論與批評方法也被大量介紹進來:語義學與新批評派,人類學與原型批評,符號學與結構主義批評,接受美學與闡釋學批評,后結構主義理論與解構主義批評,女權主義理論與女權主義批評,新歷史主義理論與文化詩學批評,后殖民主義理論文化政治批評等,構成了文學研究的“新方法熱”[1]。
文學理論的豐富和研究方法的多樣構成了中國文壇的別樣的熱鬧,雖然“新方法熱”的新名詞、新術語的囫圇吞棗,為學界所詬病,但是讓中國的文學批評真正靠攏了文學走進了文學。
在我們逐漸了解了引進的理論、把握了引進的方法后,我們的文學批評更為深入更為細致,新批評派對于文本的條分縷析,結構主義批評對于文學作品的內在秩序和結構模式的研究,闡釋學對于文本之意義的理解和解釋,都使文學批評擺脫了以往歷史社會批評的脫離文學形式、詩意追求,文學批評變得更為豐富和生動,但是在此同時文學批評又形成了越來越細化而脫離文學的、文化的、社會的、歷史的背景與內涵,又是使文學批評成為了一種技術性的操練。
20世紀90年代,在中國社會大眾文化流行的背景中,文化批評被引入文學批評的領域,形成了文學的文化批評的熱潮。文化批評熱潮形成的原因大約為:
1.文化研究與文化批評是對國內文學研究過于關注文學的內部研究而忽略文學外部研究的擴展與彌補。2.中國20世紀90年代大眾文化的盛行使文化批評有了用武之地。文化批評理論的基點在于對大眾文化的關注,這就使文學批評的理論與方法在90年代的中國有了用武之地。3.知識分子社會批判意識的回歸,引起文學創作與批評更加關注當下社會。[2]
在文化批評越來越受到重視的過程中,人們逐漸意識到新批評等使文學研究從外部研究轉入內部探究,而文化批評又使文學研究從內部探究轉為外部研究,“‘文化研究是有價值的;但是,隨著研究對象日益偏離文學文本,它成了一種無詩意或反詩意的社會學批評。這種‘文化研究不過是‘文化社會學研究,而非文學理論研究。”[3]
文化詩學的提出從某種角度說,彌補了文化批評的這種缺憾,使文學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融為一體。
“文化詩學”的基本訴求是通過對文學文本和文學現象的解析,提倡深度的精神文化,提倡人文關懷,提倡詩意的追求,批判社會文化中一切淺薄的、俗氣的、丑惡的和反文化的東西。“文化詩學”的基本追求是:關心現實的文化存在狀況;對于現實中存在的負面文化及其表現進行詩意的批評;重視文化發展中的人文維度;將文學藝術問題、詩學問題納入文化范圍。[4]
將文化的關注與詩意的分析結合起來,將對于人文關懷與詩意追求結合起來,形成了文化詩學的基本訴求,也構成了注重文學特性與文學內涵融匯的理論傾向與批評方式。
二
新中國建立以來,在文學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批評理念制約下,我們的當代文學批評長期以來幾乎關注的是“寫什么”,而忽略了“怎么寫”,崇尚文學表現工農兵的生活,追求文學作品對于階級斗爭的反映與描寫。“十七年”的紅色經典作品以表現新民主主義期間的革命斗爭為主,工人作家的創作以表現個人階級在舊社會受到的壓迫欺凌、新社會的翻身做主為主,形成了文學頌歌時代的文學主旋律,而這些軍隊作家、工人作家在創作技巧上的粗糙、語言表達的粗俗,在諸多文學編輯的幫助下,雖然有所改進和提高,但是在整體上卻呈現出對于文學詩意的忽視、對于藝術技巧的忽略,形成了一個文學的粗糙時代。
新時期以來,我們的文學創作仍然特別關注“寫什么”,從傷痕文學關注“文革”傷痕的描寫、改革文學關注改革的趨向,到反思文學反思歷史教訓、尋根文學對于文化之根的尋覓,都見出中國當代文學對于文學內涵的執著關注,只是尋根文學將文學創作的視野拓展至民族文化,讓文學從政治的、階級的、社會的、歷史的視閾,延展至民族文化的傳統與弊端的角度。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中國社會加快了市場經濟商品經濟的步伐后,文學走向市場成為一種難以阻止的趨勢,大眾文化的流行又使文學創作走向了世俗化甚至低俗化,文壇形成了精英文學、大眾文學共生的現象。在小說創作領域的新寫實、新體驗、新市民、新生代、新現實主義等對于庸常生態的關注,成為當代文學走向世俗化的傾向,在“新”字號的旗幟下,作家們對于欲望的關注與書寫又呈現出對于大眾文化消費文化的俯首。
在文學日益關注市場關注消費的背景下,一部分文學創作成為文學市場的快餐讀物,無論是對于多角戀的描寫,還是對于官場腐敗的揭露,無論對于女性生活的袒現,還是對于警匪爭斗的描寫,關注欲望,注重刺激,揭露黑幕,展現丑陋,成為這些快餐讀物低俗化的共性,迎合讀者關注市場成為這些創作的基本追求。李復威先生在談到此時期的文學思潮時認為:“趨時之中有蕪雜,多元之中兼存混沌,發展之中顯示無序,創新之中蘊含浮躁——不成熟是其特征。”他分析過渡時期淺薄的根由是:“社會全面走向市場,價值取向急速變化”,“求生成了第一,描眉畫眼當然退后”[5]。
新世紀的文學延續了20世紀90年代文學的步伐,“80后文學”、官場文學、戲仿文學、網絡文學等形成了文學創作的新景觀,文學創作的娛樂化、低俗化成為新世紀文學的基本趨向。新世紀文學“在過于強調個人欲望的滿足中,往往忽略某些社會的責任;在注重文學娛樂性時,又常常以過于隨意的惡搞、戲謔展開戲說,使文學有時簡單化地變異為一種笑料;在注重創作的個人化時,有時卻極端突出個人的物欲追求,而忽略自我的修養;在注重文學的平民性時,往往又降格以求,缺乏對于平民社會的批評與針砭;在關注文學的平易性、世俗化時,有時將文學等同于生活的錄寫,甚至將世俗化等同于庸俗化,文學變得粗疏粗糙,缺乏對于文學精致化、經典化的追求”[6]。
在當代文學批評中,雖然也有學者對于文學大眾化提出批評,但是在整體上這種聲音是十分微弱的,文學批評缺乏人文關懷,文學批評缺乏對于文學創作中淺薄的、俗氣的、丑惡的和反文化因素的批判,在大眾文化恣意橫行,在娛樂化時代的狂潮中,文學批評已變得無足輕重了,當代文學批評在某時期或成為某些文學讀物的宣傳廣告,或成為書齋課堂里的自娛自樂,文學批評家的集體失語也就成為文學界的一種現象。
三
美國新批評學者韋勒克、沃倫在《文學理論》一著中指出:“文學是創造性的,是一種藝術;而文學研究,如果稱為科學不大確切的話,也應該說是一門知識或學問。”[7]他們從審美的角度界定文學:“看來只好把那些美感作用占主導地位的作品視為文學,同時也承認那些不以審美為目標的作品,如科學論文、哲學論文、政治性小冊子、布道文等也可以具有諸如風格和章法等美學因素。”[8]創造性的藝術是文學的特性,美感占主導地位是文學的特性,作為對于文學作品進行研究的文學批評就應該對于這些特性進行分析研究,在揭示文學作品的文學特性中,分析梳理作家和作品“怎么寫”的特點,從而把握作家與作品的個性。
在當代文學批評中,長期以來的政治歷史批評,忽視作為文學特性的文學形式、藝術技巧、藝術審美等方面的研究,將文學研究異化為政治學、社會學、歷史學的研究。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新方法熱”,將文學研究的外部研究,轉為文學的內部研究,尤其新批評對文學作品內部的細致分析、揭示作品內部各因素之間的協調呼應、對作品的語言進行分析,都呈現出文學批評的審美分析和技巧研究。
在當代文學的批評中,根據不同文體文學形式的研究,小說研究其敘事方式、結構技巧、審美風格等,戲劇研究其戲劇沖突、角色塑造、藝術結構等,散文研究其構思方式、抒寫技巧、語言風格等,詩歌研究其意象構成、意境創造、詩性語言等,在不同文體的文學形式藝術技巧的研究中,觀照作家創作的獨特個性與創造,從而使文學研究真正走進文學內部,將詩性作為文學研究的重要標桿,在探究文學創作“怎樣寫”的過程中,為文學的經典化作梳理與探究,促進新的文學經典的產生。
在新時期的小說創作中,在評說新寫實小說冷靜地展示下層社會的庸常生態,展示蕓蕓眾生窘困的生存狀態、生命狀態、精神狀態的同時,我們關注其藝術方面的特征:庸常人生的平實敘寫,生活流式的敘事結構,世俗化的平易語言,自然悲婉的審美風格。在關注朱文、韓東為代表的新生代小說創作時,評說他們在對欲望的張揚中突出青年人的生活形態與人生觀念,描繪現代社會中人們的種種心理心態,描述現代人在現代社會中的奮斗與掙扎,也評說他們小說創作的藝術追求:面對當下人生碎片的寫實,書寫個人的自我感受與體驗,關注世俗生活的本色敘事方式,對于文學形式的關注與探索[9]。在評說新現實主義小說揭示經濟的困境、改革的艱難、官場的爭斗、社會不良風氣時,還分析新現實主義小說的敘事方式:大多采取全聚焦客觀型的敘事模式,大多以敘事的情節模式謀篇布局,大多采取枝丫式的敘事結構。新現實主義小說在總體上呈現出一種沉郁而不乏溫馨的審美風格,這種風格主要表現在人物難堪的處境、故事無奈的結局、分享艱難的努力[10]。在梳理分析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的文學觀念與文學潮流時,既認為“擺脫了文學作為政治工具后,使文學創作成為反映生活、記錄人生、抒發情感的語言藝術”,也指出“在借鑒各種藝術技巧手法中,使文學創作更加豐富、更加生動、更加鮮活”。又分析“在注重文學的消遣性娛樂性中,使文學創作更加貼近讀者、貼近生活、貼近市場”。同時認為:“在文學市場化的語境中,中國作家往往過多關注文學的消遣性、娛樂性,而忽略了文學的寓教于樂的功能,以降低文學的品格迎合市場,使文學創作呈現出量多質次的現象。”[11]
在當代文學批評中,我們提出:“在當下的文學批評中,我們更贊成文學批評的審美視角的批評,注重從文學本身的特性出發展開批評,注重突破世俗化的視野以較高的視閾觀照與研究,從而使文學創作注重文學的本性,在越來越世俗化的社會中保持文學本身的某些崇高性。”[12]
在當代文學批評中,運用文化詩學的理念與方法,并非將文化與詩學割裂的,而應該努力將二者融合,在關注文學創作對于精神世界人文內涵的關注時,也注重文學的詩性特質,在文學詩學的理念與方法運用中,推出精品佳作,批評粗俗劣作,形成文學創作與繁榮的氛圍,不斷提高作家和作品的品位,也促進讀者藝術品位欣賞眼光的提高,在精益求精中造就文學發展的良好生態。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
[1]王鐵仙、楊劍龍等《新時期文學二十年》,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4月版,第267—268頁。
[2]楊劍龍等:《文化熱中的思考與研究》,《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
[3]童慶炳:《提出“文化詩學”理論與社會發展變化有關》,《文藝報》2012年9月26日。
[4]童慶炳:《走向文化詩學》,《已讀經典》2002年11月7日。
[5]見蘇敏:《文學揮揮手告別90年代》,《中國青年報》1999年12月17日。
[6]楊劍龍:《論新世紀初的文化語境與文學現象》,《天津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
[7][8]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邢培明等譯,三聯書店1984年7月版,第1、13頁。
[9]楊劍龍:《關注蕓蕓眾生的庸常生態──新寫實小說論》,《理論與創作》1998年第6期;楊劍龍《論新寫實小說的審美風格》,《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
[10]楊劍龍:《論新現實主義小說的審美風格》,《復旦學報》1999年第3期。
[11]楊劍龍:《論新時期至新世紀的文學觀念與文學潮流》,《江漢論壇》2010年第6期。
[12]楊劍龍:《中國當代文藝學與當代文學批評的原創》,《文藝報》2011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