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愛上了散步

譚延桐

那束光是斜著劈過來的

那束光是斜著劈過來的。咔嚓一下，就

劈過來了。那束光撂倒了大暗，接著

又撂倒了咒語。那束光

很兇猛，就像一頭豹子，猝不及防，就撲過來了

就在它猛撲過來的那一瞬

我看見了百合，她還活著，只是身上受了點兒傷

那束光斜著劈過來的速度

絕對超得過目光的速度（目光的平均速度

大概是世界上最緩慢的了）。也就是說

那束光顯然是有思量的。那束光

從來不敢貿然行事。那束光之所以在劈下來之前

猶豫了一下

又猶豫了一下，顯然是出于它的謹慎

這樣我就不能不說，它是一束謹慎的光

理性的光。你看，它奮不顧身的樣子啊，頓然

使它更亮了，只能說是，和它自己一樣亮

閃電，是它的真名，它沒有筆名

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弄個虛名什么的

那束光很豪邁，很大氣，說一不二是它一慣的脾氣

你可以不祝福它，但你不可能會忽略它

重新安排的名字

我總是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就像一陣狂風吹過

刮走了本來就不屬于這里的葉子。我知道這不怪我

也不要緊，甚至是件好事

騰出空間來，可以存放更多的明凈的名字

發光的名字，溫暖的名字，芬芳的名字，有營養 的名字……

我知道，什么名字裝在什么里面。即使靈府的空 間再大

也應該將一些拒絕發芽的名字

堅定不移地請出去，免得它們像荒草一樣占地兒， 礙事兒

我當然也知道，對記憶過于勉強了

記憶就會有很大的意見，最終形成堅硬的意見派

或者鬧情緒，或者消極怠工

或者干脆自己溜出去，夜不歸宿……

總之很叛逆，該配合的絕不配合。這會讓心懷良 愿的人

哭笑不得，甚至瘋掉。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想得開

不再在一些名字上花費太多的工夫，更不再繼續

給它們扎舞臺。只讓記憶慢慢合攏

從而越來越緊地

抱緊那些像大樹一樣茂盛的名字或像鉆石一樣璀 璨的名字

并和它們一起，使勁地長，使勁地閃爍

能使多少勁兒就使多少勁兒，揮霍自己所有的力氣

即使有更多的狂風艦隊從這里經過，也運不走長 勢非常好的

任何一個筆畫，以及在筆畫里孕育著的果實

那個人愛上了散步

那個人愛上了散步。那個人

愛上了從陽光里走到月光里，然后

再從月光里走到陽光里

那個人每天都那樣，年年都那樣

那個人散步的時候是披頭散發的。也可能

是因為風的原因。也可能

是因為他本身就喜歡那樣。那個人一邊散步

一邊說話，就好像他的身體里

還有另外一個人，在不斷地給他的動作配音

那個人有點兒奇怪。是許多人的眼神

這樣告訴我的。可我堅決就是不信

他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因此，我就悄悄地

跟隨了他很久，結果

竟是一無所獲。要說收獲，當然也有

因為我從此便承擔了一個罪名

因為很多人都開始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

我就在想，這事兒可有意思。我就在想，這下

終于輪到我了。我是說

終于輪到我來做“怪人”了。盡管

我并不是來散步的

從此，那個人，便開始在我的身體里散步

這樣，我就更忙了

因為我每天都要照顧他，為了他的平安

更為了他從此不再披頭散發

我是不是已經忘了那事兒

我已經忘了那事兒。我是說

和我未來的記憶一起去百兒哈島的事兒

如果太陽不說月亮也不說，我

就連究竟是什么事兒也記不起來了

一天沒有指望，兩天沒有指望

三天沒有指望……時間一久，我就徹底把它忘了

可我并沒有忘記百兒哈島上零售的傳說，以及

從百兒哈島上陸陸續續回來的人

用他們的背包背回來的沉甸甸的濤聲

在我看來，他們已經替我去過了

還會有一些人，自告奮勇地替我去，盡管

他們并沒有經過我的同意

我已經忘了那事兒。我是說，和那事兒緊密相聯的

他們的態度。我不會計較他們把濤聲倒在了

酒壺里，還是倒在了茶碗里

不會計較他們是不是準備把那百兒哈島

也背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去過的，也很少有人知道百兒哈島的脾氣

我現在不說這事兒。只說

我是不是曾經去過，我是不是知道，我已經忘了 那事兒

我忘了那事兒是假的。有時候

裝裝糊涂，是為了看得更清楚。我忘了那事兒

連睡著的人都知道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喜鵲

那么多的喜色啊，你有那么多的喜色

不知你人見人愛的生產基地究竟生產了多少噸喜色

我撿一些，再撿一些，盡量地

多撿一些……餓的時候就吃，渴的時候就喝

我知道，它們都是一些純天然的很優質的喜色

靠這些喜色趕走蒼茫以及蒼茫里的憂郁

靠這些喜色沖出單主題回旋曲讓狂想曲奔放些

再奔放些，沒有一個細胞會否決我的假設

我的假設越長越高，枝繁葉茂，風中婆娑

不能不說，你是豐美的，你的喜色也是

你的喜色一再地讓我想起那些花見花開的傳說

隨便從里邊摘抄一段，即使只是幾個字句，比如

喜滋滋，喜盈盈，喜融融……時光也會變得越來 越潤澤

而且榮澤。這時候，我

就只有逸興湍飛的份兒了，就只有眼看著

火勢越來越猛……而且，所有的日月都在把薪助火

喜歡你的喜色。你的喜色

已深入我的生活。我知道你的喜色是無論如何也 花不完的

無論你怎樣地揮霍。我知道你的喜色

就像一場又一場風暴，裹挾著一顆又一顆燃燒的心

或在深夜熠熠生輝，或在白晝鳶飛魚躍

“在德國，喜鵲是小偷，專偷亮閃閃的東西”

有人這樣說。我是寧愿讓喜鵲把我亮閃閃的心偷 走的

鳥窩空著

我在我任課的教室外面掛了一個鳥窩。進進出出的

誰都看得見，那個鳥窩，一直空著

頂多，有些好奇而又淘氣的目光噌噌噌爬上去

呆一會兒，再爬出來。多少年了

沒有一只鳥兒飛進去，哪怕只是停留片刻

并非那個連風都攆不跑的鳥窩不好（那可是我精 心做的啊）

而是，一定是，我想一定是了，如今真的鳥兒

少了。沒得眼病的鳥兒，少了。情況是復雜的， 情況一定是復雜的

也罷，不再去想了（想事情也是很累人的

有些人就是這樣累死的）。我可以隨便畫一只放 在里面可是我不

我甚至可以買一只養在里面，可是

我不。寧愿讓鳥窩空著，我是寧愿讓鳥窩空著的

每當去野外，我都會久久地——有時比長久還要 更長久些——

看著那些鳥兒發呆。我不會順便帶一只回來，我 不會這樣做

我不會在那里做個惹人注目的祈禱的姿勢，然后

對其中的一只說：跟我走吧

我不會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兒，除了

欣賞它們的自由。我不會從朋友那里借來那桿最 信得過的鳥槍

瞄準其一的一只。不，我不會這樣做

也許，鳥兒真的是有出息的，鳥窩再好

如果不是自己親自做的，也不會拿來裝自己的風 花雪月

無論怎樣，我都是寧愿讓鳥窩空著的

鳥窩空著，藍天就不會空著

我正在建筑中的一首詩就不會空著

我對太陽說的話，以及我每一天的睡眠，就不會 空著

都想錯了那只鳥兒既不是在替你飛

也不是在替他飛

那只鳥兒的每一根羽毛，都是陽光做的

那只鳥兒，誰也說不清它究竟是從哪里飛來的。 或許

是《詩經》，或許是梅特林克的《青鳥》

或許是考琳·麥卡洛的《荊棘鳥》……那只鳥兒

銜著整個夏天，在飛……這點

倒是有很多人看清了——是他們紛紛跑來告訴我 的——

可我沒法仔細地去打量那只鳥兒，盡管

我已經做過多次努力了。它飛得

實在是太快了。太快的鳥兒都像讓人捉摸不透的 閃電，一眨眼

就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兒了，仿佛根本沒存在過似的

太快的鳥兒都像讓人忍不住去貢獻好奇的曇花， 即使

它暫時藏起了它的花瓣和芬芳，它的資本

也還在，讓人有許多盼頭

盼來盼去，我就又聽見了，那鋪天蓋地的鳥鳴

說得樸素一點，就是鳥叫，而不是鳥唱歌

——我們再也不要亂說，把鳥叫統統說成是鳥唱 歌了

我們再也不要一邊支網一邊假惺惺地去祝福鳥兒了

我們太不聰明了——鳥兒都不見了

不見了很久很久了，我們還在這里

仿佛要做一件大事似的，久久地

站著，等著撿拾從鳥的嘴里不小心遺落的夏天的 碎片

我們，這是要干什么？在這里呆呆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