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宗
陳卓的第二任秘書袁江至今還記得12年前的那次重慶之行。他跟隨陳卓去重慶考察當地的律師事務所,閑暇之余去參觀了大足石刻。
在一尊“六趣生死輪”的石刻面前,眾人決定各自分享一下這輩子感覺最痛苦的事情,許多人表達了工作帶來的煎熬,或者俗事的困擾,輪到陳卓時,他說:“沒有工作是這輩子最痛苦的事。我下輩子還是要做這些事,與法治事業相關的工作是我最熱愛的工作。”
“他的意志,有的人也許無法理解。
在中國政法大學校史中,陳卓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名字。
但針對自己的功勞,陳卓反復說的是,“不是我的功勞”、“我沒有多大功勞”、“都是他們的功勞”。
直到陳卓最近逝世,法學家江平、司法部原副部長段正坤等人才向媒體證實,主持建立中國政法大學特殊教學體制、“導師組”計劃都跟陳卓有莫大的關系。比如,建立法大研究生院“導師組”的事情,是陳卓一一與準備延請的法學教授談的,他還把自己的專車貢獻出來,接送老教授。
有人回想陳卓當年為何謙遜得近乎卑微,認為有個因素可以解釋:陳卓本不是科班的法律人,他以老革命家的身份,經歷了太多的政治事件,政治上的風譎云詭,讓他時時保持著克制與謙遜的作風,以至于在開拓法治事業的時候維持了這種風格,離休多年依然難以改變。
“陳卓的意志,現在的人也許無法理解。設身處地去想,如果你在工作單位遭遇不公,被剝奪了晉升的機會,你還會不會賣力工作?”司法部副部長段正坤說,他甚至都沒見過陳卓發脾氣,哪怕一次,都沒有。
陳卓歷任河北省公安廳經保處處長、副廳長。1959年,陳卓被調到了西藏任工委社會部副部長。“文革”開始后,陳卓被冠以“特務”、“叛徒”等一系列罪名,在天津的親人也受到株連,夫人王秀琴被批判,患上了腦血栓。
在司法部恢復重建的時候,陳卓是部里最年輕的副部長,中央幾乎已經內定陳卓擔任下一屆司法部部長,但由于一些工作以外的原因,陳卓被委以了籌建中國政法大學這個在當時看來十分棘手的任務,遠離了司法部的權力中心。
陳卓發脾氣,江平倒是見過,只有一次。他在主持中國政法大學本科生院教學工作的時候,學生們曾經請了一個美國的合唱團來校參與學生活動,江平也欣然參加,陳卓知道后,批評江平:“這么大的事(涉外),你起碼告訴校領導一聲啊!”江平說,跟陳卓共事這么多年,他的特點就是很“沉著”。
袁江曾經告訴媒體,晚年的陳卓在對自己的克制方面其實有了一些松動,當然,這種松動往往只有至親至密的人才有幸得見。“我有時候去看他,他看到有關貪污腐敗的法律事件時,有時候也會對這些負面的消息談一些意見。”袁江說。
陳卓的夫人王秀琴也接受了媒體采訪,媒體幾乎得出一致的觀點:陳卓的克制與謙遜可以說幾乎伴隨了他整個職業生涯,西藏時期如此,北京時期更是如此。據說,在西藏工作時期,他與家人的聯系也少之又少,以至于他回到北京之時,孩子還一度不讓他進家門,竟稱不認識陳卓,不肯相認。
為“四人幫”提供辯護
1980年2月,在西藏工作了21年的陳卓接到一個重大的使命,赴京出任重新組建的司法部副部長,主管“文革”后全國律師公證隊伍的重建工作。
但比起家人的不滿,已過知天命之年的陳卓更急于處理的是在司法部的工作,律師公證工作根本就是擺在他面前的一道難題。
回京后,因為要立刻起草《律師暫行條例》,陳卓拿起了當時僅有的幾本法學書,開始邊學邊干。沒過多久,他就能把刑法完全背下來了。段正坤說,“他有專門的本子用來記知識、筆記,每份有關工作的文件、法律材料他都會認真地去看。”有時候學到很晚,段正坤知道勸不動陳卓去休息,就去找王秀琴談,夫人搖搖頭說:“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讓他多學一學吧。”
陳卓怎么學的法律,恐怕只有挑燈夜讀的他自己知道,但學以致用的他,能和江平、張晉藩等法學大家對話、探討。
但此時,有一項更繁重、緊迫的工作難題在等著陳卓,那就是為公審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提供法律辯護。
陳卓作為司法部分管副部長直接領導了這項工作,并擔任法庭管理組、律師辯護組、技術工作組組長。律師辯護組首先面臨的問題是:誰來辯護?選哪些律師來辯護?
當時司法部在全國范圍內遴選20名有較高知名度、有豐富的經驗的律師來承擔。經過陳卓領銜的“律師小組”的多方物色與遴選,初步確定了一個包括韓學章、馬克昌、張思之等人在內的18名律師上報兩案審判指導委員會辦公室備案。
關于這個名單,張思之回憶說:“人們可以各有觀點,允許樂山或者樂水,但有一點是值得大書一筆的:在參與兩案審理的檢察、法院和律師三支隊伍中,只有律師是百分之百的純專業人士,因此在執業中不但沒給人以笑柄,而且當時極少受到旁觀大眾的指摘。”
陳卓一開始打算讓北京大學法律系主任、律師陳守一擔任律師組組長,但陳守一堅決不干,他的家人也反對他為“四人幫”辯護。陳守一的妻子痛斥陳守一:“當年他們那樣對你,現在你卻要為他們辯護?”陳卓百般勸說無果,無奈之下,他排除了陳守一,讓張思之當了組長。
根據被告人的要求選定辯護人人選,其實也是一項復雜的工作。這些律師雖然暫時卸下了“為惡人辯護”的包袱,但是提到為江青辯護,依然有所疑慮。最開始作為江青辯護人人選的北京律師馬榮杰,素以高調著稱,在律師組開展工作以后,多次向外媒爆料審判細節,結果被替換。替補的傅志人則在與江青見面以后,被其拒絕了。隨后張思之、朱華榮等人都沒有被挑上,江青拒絕了所有律師。
值得一提的是,安排張思之為李作鵬提供辯護,正是陳卓的決定。在江青拒絕律師以后,陳卓對張思之說:“李作鵬今天提出要律師,他是破譯密碼的專家,正需要像你這樣的專業律師,你去吧。”陳卓還提醒張思之,李作鵬不好對付,不能掉以輕心。
“沒有他,就沒有全國律協的今天”
1984年10月,震驚世界的臺安律師案發生。
遼寧省臺安縣法律顧問處的兩名律師王力成與王志雙被鞍山市檢察院以某案存放在該法律顧問處的卷宗丟失為由逮捕,不久,該法律顧問處主任王百義也被逮捕。時稱“臺安三律師案”。
當時國內的法治環境還不成熟,有司法機關認為律師“為被告人出謀劃策”是惡行,應該受到懲處。但這種罪名是不切實際的,鞍山市檢察院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最終對王力成等律師宣布了取保候審。隨后,陳卓安排王力成進京,到司法部報到。
事后,王立成回憶道,“我當時從一個小站爬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車,在天津中轉的時候我差一點被警察拿下,好歹‘混進了司法部,滿面灰塵,鬼頭鬼腦的我,讓奉陳卓的命令接待我這個不速之客的中華全國律協會主任郭陽嚇了一跳”。
“不到十平方米的辦公室,沒有書柜,沒有沙發,沒有一樣像樣的擺設,桌上放著一摞報紙,很難相信這是一個部長的辦公室。”王力成回憶,第一次見陳卓,陳卓就給他一種簡樸、寬厚的印象。“安排我在招待所住宿的時候,也是跟鄒瑜部長打過招呼,然后親自交代韓慶玉所長,很難想象,一個訪客到司法部住宿吃飯,還要由正副兩個部長做決定。”
陳卓與王力成談了一番話,讓郭陽送王力成去招待所住下,后來又時時給他傳話,讓他改改自己的脾氣,少說制造對立關系的話。另一邊,陳卓領導全國律協積極配合司法部、“兩高”進行調查,調動了各種資源,還仿照西方國家的模式,特意召集了國內知名的法律專家張友漁、余叔通、陳光中等人舉行了中國最早的法律論證會,討論結果由全國律協整理后呈交給了中央政法委。這些調查最終都指向了一個答案:“臺安三律師案”是錯案。
時隔多年,張思之和王力成談起陳卓在全國律協的工作的時候,依然充滿懷念與嘆惋之情,“沒有陳卓,就沒有律師組的成功辯護,也就沒有四人幫的成功審判;沒有陳卓,也沒有全國律協的今天。”
今年3月21日,在陳卓遺體告別的現場,習近平、李克強等國家領導人敬獻花圈;已屆83歲耄耋之年的江平與陳光中教授,他們是陳卓的老搭檔;更多的,還有是陳卓的老部下……與會人員無不觸目傷懷。
江平評價他為“一位為當代中國法治奠定根基的人”。如果有一個人,能讓司法部、法學界、律師界的人為他齊聚一堂,分享紀念,那就是陳卓。然而,陳卓的往事卻如同他低調的人生一樣,塵封在歷史櫥窗少人問津的角落。
審判“四人幫”、建立中國政法大學、組建中華全國律師協會,哪一個不是足以改變中國法治進程的事件?而重要參與人,最近逝世的前司法部副部長陳卓卻極少留下只言片語。他總是在不聲不響中踐行著自己的法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