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

陳再見

1

剛開始，那條蕾絲滾邊的內褲落在陽臺。后來，一陣風，把它吹到了客廳。

“哎喲，你看，”曾昊彎腰去拾掉下的遙控器，看見了那條入侵的內褲。“這是你的？”

他撿起的時候，已經看清，是一條蕾絲滾邊的性感的女性內褲。他有些遲疑，做賊了一般，想把它重新放回原位，或者讓它消失。但他晚了一步。小佳后來之所以懷疑，也是源于曾昊這一瞬間的遲疑。

曾昊的遲疑，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概是男人的一種本能。他知道那并不是妻子的內褲，妻子平時穿什么內褲，他還能不清楚嗎？問題就出在這里。不是妻子的內褲，怎么就跑這個家的客廳里來呢？

“什么？”小佳一把扯過曾昊手里的內褲，“你還想藏起來啊？”

語氣已經不對了。

“這不是你的內褲嗎？”事實證明，曾昊這話激怒了妻子小佳。

“看清楚點，這是我的內褲嗎？我有穿過這么妖里妖氣的內褲嗎？誰知道你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

“你說什么啊你？”曾昊站起來。

“你心里有數。你看，還留下這么惡心的證據。”小佳抖動手里的內褲，人和內褲都像只蹦跳的貓。

事情就這樣，小兩口吵開了。越吵聲越大，左右鄰舍有人來勸，也只是站在門外。小佳失去理智，將鍋子和掃帚往外砸。人們識相，紛紛走開，其實，也都知道小佳的脾氣。這女人平日風風火火，是個事業女性，時不時拖著個包坐飛機全世界跑。往常出差回來，夫妻倆久別勝新婚，粘著不放，這次大鬧，其實也可以猜到，無非是男女那些事。太正常。小區里一個月就得上演好幾回。

只是誰也不知道，這事有些戲劇。

戲劇就戲劇在曾昊第二天便在小區公告欄里貼出了字條：

失物招領

可能是風（但愿不是故意的），一條女性內褲落入了我家客廳（初步應該是在陽臺，這次確定是風把它吹進來的）。現如今，因為這條來歷不明的內褲，我們夫妻倆已經鬧開，按目前的形式推測，或許會導致更壞的結果。請內褲主人及早到我家認領失物，還我一個清白，也還我家清凈、和諧。

下面附著的是內褲的照片和他家的電話。

稀稀拉拉，有幾個人過來看。有笑的，有罵的。笑的是年輕人，罵的是老人。無論是笑是罵，似乎誰也沒把這事當回事。

2

曾昊特意請了兩天假，在家等失主來認領。事情有些荒誕，曾昊知道。但沒辦法，他這么做，更多是做給小佳看，破罐子破摔。第一天沒等著人，第二天眼看天黑，也沒等著人。

傍晚，母親跟一幫老人做了運動、跳了舞，順道買菜過來。母親氣呼呼，手里攥著一張A4紙，那正是曾昊貼出去的“失物招領”。

“家丑不外揚。你們倒好。”母親急得在屋里轉，“我還以為是誰家的事呢，正想罵，一看，不對，那不就是我們家的號碼嗎？”

沒錯，吵架的事情他們是瞞著老人家的。事情就詭異在這里，他們寧愿告知天下，也不愿她老人家知道。難怪母親生氣。母親晚飯都做得潦草，就等著兒媳小佳回來，一家人好好談談。

“多大的事？”母親說。

“事情還真不小。他偷吃還好，偷吃還不擦嘴，我可受不了。”小佳說。

“要我說多少次，我可沒干那事。”曾昊說。

“這兩天誰來認領啦？還有臉來么，內褲都落人家屋里了。”小佳說。

眼看還得吵下去。

母親似乎有話憋著說不出口。

“媽，你倒是說句公道話，這事能怨我嗎？誰想出個差回來，看見客廳里躺著這東西呢？媽……”小佳快哭的樣子，拉著家婆的手。

“我說，那內褲是我的，是我落這里的，行嗎？”母親說。豁出去的樣子。

曾昊和小佳都看著母親發愣。誰也沒再說話。

晚上，兩口子和好，做了愛，并躺在床頭說話。

小佳：“你說，那內褲真是媽的？”

曾昊：“媽都說了，就別再說起這事了。”

小佳：“我是說，媽平時看起來挺正經的，怎么還穿上那么花哨的內褲，還蕾絲滾邊的呢……”

曾昊：“你才不正經呢。”

小佳：“真看不出來。”

曾昊卻有心事，他想，那內褲怎么可能是母親的呢，母親分明是為了平息戰火，才撒了謊，才把丑事往自己身上攬的。曾昊覺得母親受委屈了，真受委屈了。

3

有一天，曾昊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是個女人抽抽泣泣的聲音：“大哥，您能幫我一個忙嗎？”

“怎么啦？”

“是這樣的，您前幾天不是在小區里貼出個失物招領嗎，我丈夫剛好路過看見了，回來就一直說那內褲眼熟，真眼熟……”

“是嗎？他知道內褲是誰的？”

“他知道就好了，他就是懷疑，你不知道，他平時就是一個多疑的人，我晚上要是晚點回家，他都得疑神疑鬼，找機會跟蹤我。”

相比之下，曾昊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豁達的男人。

“就在昨夜，他突然說想起來了，那內褲我以前穿過，具體說，是那種款式我穿過，可他硬說是我遺落在你家的，說我和你有一腿，怎么可能呢？我們雖是一個小區里的，可能也見過面，但確實不認識啊，怎么可能呢？我一直向他解釋，可他就是不相信，昨晚還打了我，我現在一邊的眼睛還是腫著呢……”

“那你要我怎么幫你呢？”曾昊心生憐憫。

“是這樣的，麻煩你找個時間，咱們約到樓下的咖啡店，你向我男人解釋清楚就行了。”

“那好吧，你約個時間。”

……

4

果真如女人所說，那男的長得陰郁詭秘，一看就知道是個多疑有家暴傾向的男人，像電視劇里的馮遠征。

不難想象，氣氛是多么的尷尬。曾昊只想早點解釋清楚，他還有事。女人算漂亮，柔弱的樣子，惹人愛，讓人有保護的欲望。女人點了咖啡，示意曾昊喝。

曾昊一口就喝掉了半杯咖啡。

“是這樣的，不好意思。”曾昊放下杯子，“我貼出失物招領的事，完全是個誤會，事實證明，那是我母親的內褲，是我老婆誤會了我，我也是一時沖動，才做了那樣的事。如果對你們的家庭也產生了不必要的影響，我愿意解釋清楚，并賠禮道歉。”

“你媽貴庚？”男人冷不丁地問。

曾昊遲疑了一下，“六十五了。”

“你他媽的！”男人突然臉色大變，站了起來，“你說你媽六十五歲的人了，還穿那么花哨的內褲，你這不是自己風流，還拿老母親來墊底嗎？”

曾昊嚇壞了。這輩子，他可沒遇到過這么激烈的場面。他剛要退步，卻被男人伸過來的手揪住了領帶。

“不要這樣，有話好好說。”女人說，卻被男人一把推出了幾米遠。

曾昊就那么被拎著，像是一條五花肉，任男人擺弄。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在路上碰過面，有的第一次見。

“怎么打人啊你？！”曾昊吊著嗓子說，他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打你又怎么樣。膽敢勾引我老婆，大伙說說，是不是該打？”

說完，男人一拳就打在了曾昊的右眼上，眼鏡片頃刻碎了一地。血，慢慢從曾昊的眼眶滲了出來。

見紅了。眾人過來勸，總算把男人勸停下手。女人哭哭啼啼把男人拉了回去。曾昊可咽不下這口氣，他喊：“別走，我可要報警。”他說著掏出手機，剛摁了110，卻遲疑著沒撥出去。最后，他摁了返回。算了，事情一鬧，對誰都不好，也不知道小佳會怎么想，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又得起波瀾。

曾昊撒了謊，說上班路上摔了一跤。小佳反倒一點都沒懷疑。

5

不久，一次業主碰頭會，為小區物管的事。曾昊本不熱衷于此，是母親催促著，才去看一看，也算湊個人數。這事跟母親有點關系，她們十幾個老人晚上在小區公園跳舞，音響開得有點大，物業的人過來勸止，一語不和就吵了起來。曾昊站得挺外，看老人們在與物業辯解，其中就有母親。母親這會起碼年輕十歲，竟像個小女孩那樣混在那些老頭老太里面，語氣咄咄逼人。而曾昊他們，外頭一圈站著，一眼看去，都是老人們叫來的兒女。曾昊看見其中一個老頭聲音洪亮，言辭嚴厲，看起來是個頭兒，把物業的人罵得在那傻笑。

曾昊百無聊賴。有人過來和他聊天，他也沒怎么在意。

“嘿，上次的事，真是不好意思。”那人說，還給了曾昊一根煙。曾昊沒接，他不抽煙。

“什么事？”曾昊有些莫名其妙。他對眼前的人眼熟，但不認識，一個小區的人，估計進進出出遇到過幾回。

“我住你樓上一層。”說完，他竟然撲哧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挺調皮的人，從他的動作和說話的神情可以看出。

“哦，你好。”曾昊假裝禮貌，實際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鄰居。

“想不到你還貼了失物招領。”這下他徹底笑開了，幾乎都蹲了下去。

說起這個，曾昊敏感起來。他盯著那人看。那人看來得笑上一會兒。

“是這樣的，落您家陽臺的內褲，其實是我的。”那人說。

“你的？”

“具體說，是我女人的。”

“你……”曾昊突然很生氣，剛想說幾句，被對方打住了。

“我知道，給您家添了不少麻煩，可我也難辦啊。你不知道啊，兄弟，”那人壓低聲音，“那內褲的主人不是我老婆，是一個小情人的，她落我家里了，剛好老婆回來，我怕她看見，就隨手往陽臺一扔，沒想到就扔你家陽臺去了。這情況，你讓我敢到你家去認領那內褲么？戰火燒了你家，接著就得燒我家。是吧，兄弟，原諒我。為這事，我心里內疚，一直想給你道個歉，沒逮著機會，剛好今天碰了面……”

既然這樣，曾昊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只好自認倒霉，因為那條內褲，他和小佳鬧了不說，還被人揍了一拳，右眼還沒好，痛著呢。關鍵是挨那一拳還不敢吱聲，一吱聲，更出大丑。他本想罵兩句，眼前這個罪魁禍首，看他樣子不是來道歉的，倒像是在給曾昊講一個笑話。罵了又如何？沒意思。

6

老人們取得最后的勝利，母親晚上繼續在小區公園跳舞，一次比一次跳得晚。這老人家的事，只要不是身體上的問題，年輕人也不好處處過問。

“老人家好像有事瞞著我們。”小佳說。

“能有什么事，還不是和那些老人一起跳舞聊天。”

“我可是聽說了的，說她和一個老頭走得比較近，好像不是一般關系。”

小佳的話一出口，曾昊立馬便想到了那個聲音洪亮、言辭嚴厲的老頭。曾昊竟還能想起他的模樣，高個子，背不馱，腰不彎，看起來挺健碩，臉清瘦，卻不見法令紋，不顯老，六十的話，看起來就五十的樣子。曾昊能想象他穿著上緊下寬的黑色褲子，穿上一雙高腳跟的舞鞋，跳起探戈和恰恰，肯定很有范。如果說母親被他給迷住了，想來也是情理中的事。母親守寡多年，這么多年都堅持下來，緊要關頭卻沒守住。曾昊想著，有點可樂。他準備去探一下究竟。

果然有發現，母親和那個老頭關系密切。但他們的密切也不是年輕人那般的明顯出格，只是言語、眼神間，有點不一樣，別人看不出來，曾昊看出來了。也可能是曾昊本來就想著人家有問題，或者盼著他們有問題。關于母親在外有相好的事，做兒子的能說什么，生氣不是，高興也不是，惟有沉默。曾昊想起前不久家里出現的陌生內褲，該不會就真的是母親的吧。這么一想，曾昊突然涌起一陣惡心。他不知道，他是惡心那條內褲，還是惡心一個守寡多年的老人還想去追求愛情。

當天晚上，曾昊跟在母親背后，走過了半條街。他竟然也干起了跟蹤人的事來。母親走在那個老頭的身邊，他們看起來就是一對老夫妻的樣子，反而顯得緊跟其后的曾昊是有問題的。在7天酒店門口，他們停住了腳步，小聲說著話，忸怩著，猶豫著什么。“他們該不會想開房吧？”曾昊想著，渾身哆嗦了起來，他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或者，事情早在之前就已經發生了。面對自己的母親，他真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手機響了，一看，是母親的號碼，抬頭看他們，果然是母親打來的。

“我今晚到你弟那。”

“好。”

類似這樣的電話以前經常打，也是簡單的兩句話。曾昊沒想到，母親竟然用此辦法，在兩個兒子之間，隱瞞住這段不敢告人的黃昏戀。

7

回到家，已是深夜。曾昊沒敢把看到的告訴小佳，別看她們婆媳間表面上客客氣氣，一有什么把柄，準是相互在背后說對方的壞話。

曾昊洗好澡，關好陽臺——自從陌生內褲跑進客廳里來后，他便在睡覺前養成了這習慣。小佳穿著一身紅色的睡衣，這是一個暗號，屬于他們夫妻倆的默契，只要小佳一穿上這件紅色睡衣，也就意味著她今晚想做愛。要是之前，曾昊無論如何也得配合，表現出積極主動。然而，今晚，他確實不想，他的腦海里滿滿的，盡是母親赤裸的起皺的猥瑣的身體怎么被另一個同樣的身體騎在身下。

“你怎么啦？”

小佳一邊脫著睡衣，一邊問。

“沒什么啊。”

他看著小佳把上衣脫了，接著脫褲子。他看見了小佳的內褲，竟然和那天客廳里出現的內褲一樣。

“我新買的內褲，性感吧。”小佳有點不好意思。

曾昊突然感到一陣燥熱，他一把把小佳撲倒在了床上。他想起了樓上的鄰居和那個哭泣的女人。他是這樣想的，就當是偷一次情吧，誰叫她穿了和她們一樣的內褲呢。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