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碩


當衛生部副部長高強走進國務院新聞辦公室,變化已經從2003年4月20日的這個下午開始。
這是中國首份非典報告《中山市不明原因肺炎調查報告》起草后的第90天。這一天本應負責發布信息的衛生部部長張文康,并沒有出現在新聞發布會的現場。工作人員急匆匆把桌牌上他的名字換成了高強。隨后,這位副部長向記者們了發布消息:“截至4月18日,全國累計報告非典病例1807例。其中,北京339例……”
在此后諸多有關非典的記述中,這一天的發布會都被視為抗擊非典的“分水嶺”;而在中國政治變革中,這一天也成為了此后10年中國官員問責制度的開始。
有記者問,未到場的衛生部部長是否已經提出辭職?5天前,官方披露的北京SARS確診病例還只有37例。北京市市長孟學農還曾向中外記者宣布,北京疫情“已得到有效控制”。
果然,那位記者提問幾分鐘后, 直播現場的電視屏幕上就打出了滾動字幕:中共中央決定,免去張文康的衛生部黨組書記職務;免去孟學農的北京市委副書記、常委、委員職務……
這兩項人事任免很快成為世界矚目的新聞,也讓中國政府因未能有效控制非典而造成的被動局面得以扭轉。當時,法新社報道,在停止隱瞞SARS疫情方面,中國領導層采取了引人注目的行動;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更為直接:中國在行動;英國《衛報》的標題是“為SARS中國解雇部長”。
對于履新僅93天的孟學農來說,這是此后10年坎坷仕途的開始。兩天后,他請辭北京市市長,成為共和國成立以來這座城市任期最短的一任市長。
很多北京人都為孟學農的仕途惋惜。1983年,34歲的孟學農已經是共青團北京市委副書記,官居副廳。十年后,他出任北京市副市長。那時候他頻繁出現在街頭,并因為 “菜籃子”工程中的親民表現,在京城留下了不錯的口碑。
2003年,又一個“十年后”,孟學農在履新北京市長的記者見面會上躊躇滿志:“新一屆政府一定要做一個敢于負責任的政府,透明的政府?!迸c此同時,63歲的張文康則剛剛在衛生部部長位置上取得連任。部長同樣表下決心:“一不當太平官,二不當糊涂官,三不當貪官贓官,四不當‘面團官。”
只是事與愿違,市長和部長許下決心一個月后,“廣東發現SARS”的消息已經開始在坊間流傳。2003年2月11日,廣東成為第一個公布真相的省份,承認省內當時已發現305例非典型肺炎病人,并有5例死亡。
不過,在北京,當網上關于“非典”的消息開始傳得滿城風雨,兩會的報道仍占據著媒體的版面。中國政府正完成換屆,3月6日,北京市接到第一例非典病例的時候,正是朱镕基作最后一次政府工作報告的第二天。
流言中最為精確的信息甚至已經指明了收治SARS患者的醫院;傳說中可以預防非典的中藥制劑也在北京市民間流行。北京的一所中學的課堂上,清熱藥物產生的副作用讓學生們一個個舉手“要去廁所”;北京的大街上,口罩成了搶手貨。
電視機里,中國官員們仍舊延續著中國式的官場語言。4月3日,時任衛生部部長張文康出席新聞發布會,把“中國局部地區的非典型肺炎疫情已得到有效控制”這句話重復了好幾次。而當時媒體的統計數據顯示:那時,中國發生疫情的省份已達26個。
國際上的反應同樣不像部長和市長的表態那樣輕松:原定于4月中旬在京舉行的世界經濟論壇中國企業峰會已經推遲;英國滾石樂隊在京演唱計劃被迫取消;世界衛生組織把北京重新定為疫區。
官方的態度終于開始改變。4月14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胡錦濤南下考察,他來到廣東疾控中心,用到了一個詞——揪心。細心的媒體注意到,4月20日之后,官方用詞已經從“完全有能力控制非典”,變為“決定打一場硬仗”。
這是幾十年里中國第一次在突發災害事件中如此大規模罷免失職官員。僅在孟學農、張文康被免職后的一個月里,因抗擊SARS不利而被免職的官員超過一百二十人——當時媒體稱這場大規模免職為“問責風暴”。
在隨后的一年里,更多的官員被卷入這場“問責風暴”——中石油原總經理馬富才因開縣井噴事故引咎辭職;密云縣縣長張文因北京密云燈會發生特大死傷事故而引咎辭職;吉林市市長剛占標因特大火災引咎辭職、廣東省韶關市曲江縣副縣長彭仲華因礦難引咎辭職……《中國新聞周刊》評論道:這場風暴有可能導致一場影響深遠的體制革命,也有可能只是另一次過眼云煙式的“運動”,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同時也成為了中國政治改革的時機。對于新一屆領導人來說,接下來要做的是,是如何將一場運動式的風暴,在制度層面延續下來。
在此之前,《國務院關于特大安全事故行政責任追究的規定》已經在2001年4月21日開始實施。其中第十五條規定:“發生特大安全事故,社會影響特別惡劣或者性質特別嚴重的,由國務院對負有領導責任的省長、自治區主席、直轄市市長和國務院有關部門正職負責人給予行政處分。”
2004年,非典后的一年里,中央政治局會議很快審議通過了《黨政領導干部辭職暫行規定》,其中列出領導干部引咎辭職的9種情形,包括在安全工作方面嚴重失職,連續或者多次發生重大責任事故,或者發生特大責任事故負主要領導責任的等等。
2005年3月,國務院印發的《全面推進依法行政實施綱要》,對問責制的相關內容作了規定。一個月后,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也就是在這一年,廣東省梅州興寧市大興煤礦發生透水事故,123人死亡。梅州市常務副市長、興寧市市長被撤職。這一年問責最高的領導,是國家環??偩志珠L解振華,他因松花江環境污染事件引咎辭職。
非典輿論的漩渦中,保留了“正部級”的孟被“塵封”了5個月后,低調就任“國務院南水北調工程建設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那段時間,他拒絕了所有采訪。孟學農曾對當時的《南方周末》記者馬昌博說,自己要10年后才能接受采訪,“因為10年后,我就退休了”,那一次,他還說了一句后來被人們廣為傳播的話:“歷史越久遠越清晰。”
2008年,孟學農接受馬昌博采訪,這比他的預想要早了6年。一年前,他剛剛復出,任山西省委副書記、代省長,并在當年的十七大再度當選為中央委員。
在這個事故多發的省份,孟的前任于幼軍曾兩次代表山西省政府向國務院和全省人民做檢討,并向受到傷害的農民工和家屬道歉。在山西省內的一次會議上,于幼軍干脆站了起來,向與會人員鞠了一個躬——拜托官員避免黑磚窯事件重演?!吧羁虣z討”幾乎成了此后幾任山西省省長共同的宿命。
“我作為一省之長,向黨中央、國務院和全省人民作出深刻的檢討?!?在那次采訪半年后,剛剛上任一年的孟學農在山西省襄汾縣發生“9·8”尾礦庫潰壩特別重大安全生產事故后如此說道。而他剛剛上任的時候,就已經因洪洞礦難向國務院作“深刻檢討”。
主政山西本是孟學農的“背水一戰”。很多人都相信,“復出”的孟學農本可在山西任上大有一番作為。然而,他并沒能像于幼軍那樣順利交棒,而是再一次成為了“官員問責”的標桿——因為9月8日那場突如其來的潰壩事故,孟學農辭去山西省長之職。
孟學農辭任山西省長一職的時候,中國媒體的注意力正聚焦在另一起可以被載入史冊的事件——當時隨著對河北三鹿奶粉事件的調查逐步深入,相應的“官員問責”也正步步緊逼。
隨后,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局長李長江引咎辭職;石家莊市長冀純堂被免職;石家莊多名分管畜牧、食藥監、質監等部門負責人被免職或辭職;石家莊市委書記吳顯國也被免職——在此前責任事故處理中,“黨的一把手”被問責的案例極其少見。
新華社曾把2008年視為“問責制度走向新高度”的一年——問責范圍之廣、問責級別之高為歷年所罕見。
這一年的3月25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主持召開新一屆政府第一次廉政工作會議,指出將加快實行以行政首長為重點的行政問責和績效管理制度。果然,在河南登封市礦難、云南陽宗海污染事件、華南虎照風波、甕安群體事件、深圳舞王大火、重慶出租車停運事件中,都有相關官員被追究責任。
再次被免一年后,孟學農寫了一首詩《心在哪里安放》,抒發自己辭職后的心情:“我多想多想,手拿把攥著命運的人們,事該干,福該享,沖就沖,浪就浪,舞就舞,唱就唱,五千年文明史再不讓我們悲愴。”
孟學農再次去職的兩年后,細心的記者發現,2010年1月24日,在新華社報道的中央直屬機關黨的工作會議內容中,結尾處不經意地提了一句“中直機關工委副書記孟學農主持會議”。
在孟學農之后,高層官員因重大安全事故引咎辭職的例子不斷,但大部分賦閑不久便開始復出。2012年的一份統計顯示,因三鹿事件被問責的官員中,已有6名復出或被提拔。
而常常與孟學農一起被媒體提及的原環保總局局長解振華,在辭職“待業”將近一年后,于2006年12月出任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副主任。類似被免職的官員,張文康是個特例,他因為年齡原因逐漸淡出公眾視線,職務只剩下全國政協常委、中國宋慶齡基金會副主席。
免職官員的復出機制,開始成為政界與學界的全新話題。孟學農再度復出的這一年,《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責任追究辦法(試行)》頒布,規定“受處分官員一年內不得重新擔任與其原任職務相當的領導職務,兩年內不得提拔”。
在2012年全國人大北京代表團審議“兩高”報告的會議上,已是中直機關工委副書記的孟學農說:官員躁動跟現行的體制設計有關,所以有些官員面臨3年不升遷的時候有些心理躁動。
作為兩次“官員問責”的標桿式人物,經歷了大起大落的孟學農似乎最有資格說這樣的話。2009年,在那首《心在何處安放》發表后,他的妻子回復記者張蕾的邀約時,在短信中寫道:“他這一年感到,‘得未必是好事,失也未必是壞事,隨遇而安,隨緣而行,離開喧囂和浮華,過平靜、簡單、快樂的生活,心里很踏實,由衷地感到輕松和釋然。他不愿意再有別的波瀾,希望你的理解,這也是我們家人的心愿,謝謝你。”
他的妻子告訴記者,“他有一句話說‘歷史愈久遠愈清晰,有些東西不要去再爭辯什么,表白什么,沒有必要,自己做了,自己承擔了,問心無愧,就可以了。我們很坦然,很快樂?!?/p>
(本文部分資料引自《南方周末》、《中國新聞周刊》、《南方都市報》、《財經》等媒體早期報道,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