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月 張瑞
父親去世46年后,洪作勝從幾十公里外的家里出發,沿著九曲山路,登上海拔千米的五云山。
在元宵節的細雨中,抵達山頂的上坪坑村時,洪作勝突然扒開枯亂的草叢,58歲的身軀箭步跨上山坡。
他在坡上眺望半山腰,順著他目光的方向,一片陡峭的枯草覆蓋,沒有路。洪作勝不發一言,沿著長滿青苔的下山石階,幾步一歇下了山。
1989年農歷十二月十三,浙南大雪。洪作勝把父親的尸骨從他眺望的半山腰挖出來。22年前的埋人坑,被一塊山石填埋,洪作勝在其間發現了父親那雙攀山越嶺腐爛的鞋底。5天后,爺爺洪春孝去世。
1967年,一場武斗爆發在附近的交背山,記錄在案的傷亡人數達三十多。洪云科,洪作勝的父親,出診途中,被當作武斗組織的探子殺害,埋在后山腰那個坑里。
46年后,當年的多名行兇者有的悄然離世,茍活者已屆高齡。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也經歷了從誕生到全面修訂后的幾度修正,邱日仁,離鄉29年的行兇者之一,一經現身,便招來歷史的公訴。

洪云科的被殺,發生在“文革”武斗初露鋒芒的1967年。
這一年,全國各地兩派對立的群眾組織武裝沖突狼煙四起。在上海,以王洪文為首的上海工總司武裝奪權;在武漢, “百萬雄師”和“鋼總司”武裝沖突不斷;在杭州,“省聯總”和“紅色風暴”之間硝煙四起;在溫州,兩派間武斗激烈持久,在全國首屈一指。
1967年5月,溫州市區的兩派組織已然涇渭分明:一派是“溫聯總”,即溫州革命造反派聯合總司令部,主要由政府各直屬單位基層干部組成;另一派是“工總司”,即溫州工人造反派總司令部,中堅是冶金廠和造船廠工人,基本群眾為“文革”前制度的反對或受害者,“造反派”。
在瑞安,和“溫聯總”一派的是“聯站”,即瑞安縣革命造反聯絡站;和“工總司”一派的是“聯總”,即瑞安縣革命造反聯合總部。溫州地區兩派的沖突以瑞安的“聯總”和“聯站”之戰為首發。其慘烈狀,被形容為“肉扎”,武斗在幾周內,從藤帽鐵棍升級到熱兵器。
是年9月開始,“工總司”在“支左”部隊支持下,向“溫聯總”發起攻勢,“溫聯總”退到瑞安等縣,與“瑞安聯站”協同作戰,當時被稱為“溫聯匪”,“瑞聯匪”。
《瑞安縣志》中記載1967年的大事記均與武斗有關:

1967年5月,瑞安縣公安局成立軍事管制小組。
5月29日,聯站組織農民進縣城,與聯總的部分人員發生械斗,農民退出縣城時,死傷多人。
7月,瑞聯站部分人員沖擊駐風岙解放軍炮營,奪取數門火炮及一批無引信炮彈。并向城內發射數發無引信炮彈。
同月,瑞聯總在縣城的總部被瑞聯站的武斗隊包圍100多天,至10月初,支左解放軍(6515,6517部隊先后進駐瑞安)進城后,撤圍。
“聯站”退守山區期間,于瑞安馬嶼區交背山上被“聯總”圍追打敗,死10人,傷26人,“聯站”不得不退居五云山。
這年12月12日一早,34歲的洪云科作別家中9歲的女兒洪作美,“他說山上有人受傷,還有藥費要收。”那天,他穿那個年代里代表勤勞的的青色衣褲,架著他的厚眼鏡出了門。洪作美再也沒有等到父親回家。早年母親已帶著年幼的弟弟改嫁,家中還有同樣行醫為生的爺爺洪春孝。
父親兩三日不見回,從山上上坪坑村下來賣柴的人告訴洪家,洪云科被“聯站”的人殺了。洪春孝聞此訊,臥病幾日未起。
洪家生計本不差,但是“文革”一起即被定性為地主,家中田地和房產很快被瓜分。爺爺洪春孝成為兩兄妹惟一可依靠的人,“但是爺爺也時常被拉出去批斗,他好像聽說誰殺了爸爸,卻也無能為力,只能常常感嘆自己沒用。”
父親被害時,洪作勝12歲。
“看著妹妹喝水充饑”,他開始跟著爺爺學起了土醫術。洪作勝不識字,寫起中醫方子來卻龍飛鳳舞。他在上山行醫的過程中漸漸清晰了父親的死。
十五歲,他記住了兩個殺父仇人:洪萬青和邱日仁。20歲,他知道還有鄰村的孔萬德,此后他與這些人見面不打招呼。
在一份寫有“最高指示”的稿紙上,有1970年7月29日記錄的案件調查報告。
1967年12月12日,洪云科到梅嶼鄉五云山洞橋村一帶行醫,順便收取別人欠他的藥費。到陳志明家時,陳家住著“聯站”武裝人員,遇見欠其1.60元藥費的鐘刻全。
洪云科問:“阿全伯,阿全伯,你身邊鈔票有沒有。”鐘刻全回說:“身邊沒有,一會到我家給你。你先在這里玩一下吧。”
洪隨鐘動身回家取錢。洪走出陳志明家十幾步,回過頭問聯站武裝人員:“同志,你們聯站那時到這里有多少人?”洪云科這一問,引來聯站武裝人員懷疑。
聯站人員詢問與洪同一大隊的黃賢富:“這人你知道嗎?”黃回:“這人是地主兒,作風很壞,沒有參加兩派組織,他父親是醫傷的。他自己是新學的。”
在場的聯站武裝人員聽說是“地主兒”,開始懷疑是聯總的探子:“把他抓起來,地主兒子到這里來問七問八的,一定是探子。”洪被送到“南線指揮部”,交給瑞安聯站頭目王光文。
下午三時許,聯站馬嶼區頭目林良君到“南線指揮部”領口令,王光文將洪云科交給林:“你帶去了解一下看是否有用,聽說是探水,地主兒,作風不好。”
林將洪帶走后,在馬嶼區聯站駐地,引來一片喊“殺”聲。“跳得最高的是洪萬青、邱日仁等人。”
晚飯后約六點,林良君喊來夏成道、陳朝楷商量對洪的處理。夏認為自己是干部,支使陳去了解,陳遇見孔萬德,孔即稱:“這人我怎么不認識呢!他姘頭也在我地方。”陳說:“他參加什么組織?”孔:“沒有參加哪派組織。”
兩人商量著要殺洪云科。為獲得更多動力和勇氣,他們又喊來洪萬青和邱日仁。
邱日仁接過話茬:“干掉干掉,地主兒干掉什么關系,在地方上表現很壞,作風又不好。”洪萬青接著說:“地主兒干掉有什么關系。”孔萬德也壯了膽:“地主兒干掉沒有關系,作用也不大。”
兩小時后,林良君再度出現:“現在群眾意見很大,說我們頭頭在交背山打死那么多人,為什么探子抓來不殺。據了解解放軍有一個師包圍我們五云山,隨時可能要撤,這個人放在這里不好,是否把他殺掉?”多方再度碰頭,再度取得一致。
林說:“用什么東西干掉好呢?”陳說:“用繩子勒死好了,不要浪費子彈,不要暴露目標。”
“帶到什么地方勒死好呢?”林問。
“帶到西面后半山,那里靜,叫起來也聽不到。”夏說。
在1970年邱日仁的“擺現場”中,洪萬青做好了繩套套在洪云科頸脖上,拉著繩子一頭,邱日仁拉著另一頭,“是我拉死洪云科后……我和萬青將尸體拖到坑邊,看見黃方左、孫永卻在挖坑……差不多埋好時,我看見孔萬德。”
行兇前,邱日仁和洪萬青脫掉洪云科的衣褲,邱問洪:“你是探水(子)嗎?”邱日仁說,洪并未開口。他們在洪的衣服中搜出一支圓珠筆和現金2.40元。“筆不知掉在何處,現金買香煙大家吃了。”
埋尸體時,邱日仁發現坑挖小了,又從附近村民家借來鋤頭,將洪云科雙腿鏟斷,“放在坑里時放不下,我把云科腳上敲了三敲,敲得很重”。
多年后,洪作勝到上坪坑村看病,依稀聽人們說起:“你父親被害那年,我們都聽到他喊救命的聲音。”
洪云科被害后,洪家含冤默默過著醫家生活。第四代“80后”洪萬東,已經不再是“土醫生”了。畢業于溫州醫科大學,就職于溫州醫院的消化科,他再也不需要像祖父輩那樣跋山涉水出門行醫。節假日,從溫州回家探望剛出生4個月的孩子,鄉鄰都會上門尋醫問診。
46年間,洪萬東父母依稀記得,在1985年左右收到過“政府人員送來的兩張紙”。不識字的洪家二老并未細問這兩張紙意味著什么。
2012年底,洪家又收到兩張紙,兩周后母親將紙張交到洪萬東手中,這是公安局交給檢察院的對邱日仁起訴意見書。
家里沒有任何洪云科的遺物,洪萬東對爺爺沒有一絲一毫的概念,倒是能從父親的沉默中感受到一股不斷膨脹的力量。
他向父親了解爺爺的死因,像素日里做醫學論文一樣上網檢索法律知識。洪家沒有請律師:“我們了解過邱日仁的情況,他年紀那么大了,也判不了刑。估計錢也賠不了多少,但我父母說要恢復名譽。哪怕邱日仁到我爺爺墳前認個錯也好。”
2013年2月18日,邱日仁殺害洪云科一案在馬嶼鎮篁社村村委會開庭。
被認為雙耳失聰的邱日仁在一個多小時的庭審中只說了兩句直面的話:承認殺人是事實;認罪。此外,邱多次稱自己肚子疼,喊“聽不清楚”。
庭審被作為體現當地法院體恤民情、上門開庭的宣傳典型,公之于眾。輿論卻并未買賬,大家自動過濾了“上門”兩字,將注意力集中在那段不算久遠的歷史。
這并不是洪云科被害案第一次審查。
最早是1970年左右,這幾名涉案的“聯站”成員紛紛被抓。上至王光文,下至邱日仁,在紙面上均因涉洪案被審查。
76歲的洪萬青回憶,自己在1969年“被軍隊抓了3年半,林良君也被抓了。因為聯站武斗輸了”。形勢好轉,他重回生產大隊當大隊長。
洪萬青并不愿打開塵封記憶,反復重復:“他們交給我繩子,我扔了,然后走了。”此外發生的事情,他都已“不知道了”。
在面對“是否參與殺害”和“如何殺害”的問題時,他雙手按住的膝蓋抖動起來。
他記得洪云科是洪春孝的兒子,記得林良君是豎起拇指的“頭頭”,記得“大家你喊走,我喊走,就一起拿著武器出去了”,記得“那時候打死個人跟沒事一樣”。
曾拉繩子另一頭的邱日仁最害怕被拍照。他總是盯著手機鏡頭喊:“不要拍照!”人們吃力地與他交流,打聽他與案件相關的情況,如同律師會見他時那樣,他回答最多的是:“聽不清楚。”偶爾會“選擇性”聽到幾句。他的侄子記得,1970年代,邱日仁也曾被抓過幾個月。之后回村一度重新當過干部。1980年代,他甚至入了黨。
這位面臨審判的81歲老人,頭發和眉毛烏黑,眼神敏捷,顯得驚人的年輕。
在1972年中共瑞安縣委文件《關于洪云科被殺案件處理意見報告》中:林良君“擬逮捕,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洪萬青“擬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二年”;夏成道、陳朝楷、邱日仁等均“免予刑事處分”。這一意見從縣委遞交到地委后,并無公開材料顯示有回音。
1980年代,反思“文革”之風初興。從1986年6月至1987年7月,瑞安縣開始主動復查“文革”中刑事案件的遺留問題。《瑞安縣志》中記錄當年共審結案件201件,改判案件167件,維持原判31件。
在這股政法風潮中,洪云科一案再一次被提起訴訟。判決結果是:林良君有期徒刑7年;洪萬青有期徒刑1年6個月,因此前被抓3年半,當時即已刑滿。
邱日仁在此期間被批準逮捕,因其從1984年已“拋子離鄉”,家人不知其蹤,法律無從追索。
2012年7月18日,酷暑天氣,出租車司機在高速公路入口處發現一名暈倒的老人。“隨身帶有兩個編織袋,一床被子”。
司機報了警。塘下派出所把他帶走,醒來后老人說自己是篁社村的。所屬的馬嶼派出所將其接回村里,老人認出村口那棵170年的古榕樹,說自己是雷公山的。
村里來了很多人,老人與他們相互辨認。幾個年老的村民斟酌幾番,便與他相認。他就是離家三十多年的邱日仁。

這個親人相認的故事很快占據了《瑞安日報》的版面。邱日仁被認為是從浙江麗水來,村民們覺得他說話夾帶福建口音,偶爾會聽到他說自己這些年在臺灣。
邱日仁家的老房子已經坍塌,村委給了1000元錢,村民和兒女各自湊錢為他修了一間水泥瓦房。衣衫襤褸的流浪老人被同村人拾掇得精神抖擻。
篁社村村委書記陳碧桂想起:“他不在家這些年,馬嶼鎮派出所幾乎每年都會來打聽他回來沒有。后來我們都覺得大概是死了吧,出去這些年一點信息都沒有,他們也有四五年沒來問起過了。”
報章這一登,馬嶼鎮派出所自然也發現了多年追蹤的“人犯”。
在洪云科所在的梅嶼鄉馬上村,邱日仁并沒有《瑞安日報》上那般溫情。
洪家人認為,邱日仁是認識洪云科的。“他從篁社到梅嶼做進婿,生下一個女兒,就在我們家旁邊。然后又到別的村做進婿,生下一個兒子。”
一位與洪云科同齡的杜姓老人回憶,一次洪喊他去祠堂觀看當地的“鼓詞”表演,他沒去,洪去了。洪一去便“碰上邱日仁背著家中妻兒,又和別的女人好了”。洪當場指責了邱,兩人就此結下梁子。
在邱日仁所在的篁社村,村民都笑稱:“他有很多老婆的。”
傳言似乎不是空穴來風。瑞安梅嶼公社馬上革命領導小組曾于1970年5月出具“邱日仁的歷史”稱:“邱日仁1961年遷入梅嶼鄉馬上村女社員家為進婿……以手工業為業,勞動很少,在這三年無產階級文化大勞動中,表現壞,派性非常嚴重,暗地搞謀害群眾詭計,為著自己的姘頭問題,給洪云科抓住,故此牢記在心,藉此機會,以公報私仇手法謀殺了洪云科。”
3個月后,梅嶼人民公社革委會和馬上大隊革命領導小組聯合提交“關于邱日仁的情況反映”:“1.邱一貫不愿參加集體勞動,他都是手工業為主(彈棉花、做面條),勞動態度極差;2.在我們隊里經常吵架,他還經常揚言:誰跟我吵,就干掉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大隊杜記浩同志跟他有恩怨,他幾次想辦法要殺害他,但受到別人的制止,后未成。在我們大隊影響極差。我們要求政府依法處理邱。”
1970年6月,邱日仁承認在1962年5月間曾與馬上大隊一位叫阿奶的有夫之婦“發生四次肉體關系”,其中一次邱日仁送阿奶五毛錢,第四次曾被碰見,在村里落下話柄。
這些村里的陳年舊事,對洪萬東來說是陌生的。作為家里的公民代理,要懲罰“世仇”的心并不迫切。盡管開庭當日也一度激憤:“他連一句道歉都沒有,雖然法律對75歲以上的老人有所姑息,但是情節惡劣的仍可判死刑。”站在那段歷史的外頭,洪萬東顯得理性:“我們其實只需要一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