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波
糯米”是一個人的小名,因為那時候的她長得白白胖胖,柔若無骨。聽上去很可愛,但真相卻很殘酷。
這個小女孩說的話幾乎沒人能懂,而且她無法站立,不能行走,甚至連在椅子上坐著都會東倒西歪,就像從前江南人家過年時準備的大坨水磨粉——這才是“糯米”名字的真實由來。
一個真正的人是肉體、精神和靈魂的復合體。當形而上的部分無法找到合適的憩所,常會疲憊、枯萎直至絕望。直到18歲時,“糯米”才知道了為什么自己與眾不同——她是一個腦癱患者。命運似乎注定了她的一生都無法離開別人如影隨形的幫助。
昔日的“糯米”,如今已是一位79歲的老太太。她不但站了起來,學會了走路,甚至還用自己特殊的技能,幫助一個又一個腦癱的孩子掙脫束縛靈性的繭,奔向自己的夢想。
她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傳奇。
“糯米”真正的名字是呂舜玲,上海徐匯區致康兒童康健園的創辦者,身邊的人都親熱地稱她“阿婆”。阿婆的嗓音是含糊的,一句一句說得很慢,于是,很多往事的回憶,就由致康園總裁、阿婆的妹妹呂舜玫女士代勞了。阿婆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有時會笑著更正一些細節,姊妹兩人畢竟相差了9歲。
呂舜玲是著名實業家呂建康的第一個孩子,由于出生前長得很大,造成難產,留下了腦癱的毛病。漸漸發現她的肢體障礙后,父母對她的感情絲毫沒有消減,還有了更多的憐惜。家境優裕,請些阿姨貼身看護沒有問題,四處延醫更是不在話下。
“糯米”的狀況一直毫無起色。轉眼,她已是18歲的大姑娘了,那時呂氏夫婦已移居香港,聽到“腦癱”這個最新診斷,他們決定讓大女兒到香港治療。當時香港還不及上海繁華,對醫生的管理也與今天不可同日而語。父母愛女心切,多方求治。呂舜玫說,姐姐吃了江湖郎中不少的苦頭,有時在治療時痛得大喊大叫,年幼的弟弟、妹妹聽到了,對那些醫生非常生氣。有一位醫生開始時診費是每次40元,發現呂家新搬到了富豪云集的半山,就馬上漲到了每次80元。呂舜玫說,那時候在香港,小孩子如果每月有5元零用錢,午飯錢和交通費就都不愁了,可見他的收費多么昂貴。呂舜玲在一旁說,還好那個醫生還是有兩下子的。
兩年多過去了,呂舜玲身體狀況的改善并不明顯。她回到了上海繼續治療,記不清換了多少推拿師、氣功師,每個師傅手法不同,效果各異,呂舜玲每每有所感應,就會把那些招式一一記在心中。治療時醫師和患者漸漸熟悉,她也會不時討教一些原理。
這是一次無比艱難的跋涉。腦癱,顧名思義,病根在腦。要通過對身體的理療,影響和改善這個“元神之府”的功能,可謂名副其實的“黑箱試驗”,需要的不止是技術,更是運氣。一般來說,對癥治療越早開始效果越明顯,而呂舜玲早已錯過了黃金治療期。
然而,奇跡出現了。呂舜玲記得很清楚,那是自己30歲的時候,一天,她終于找到了邁步的感覺,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一樣,踉踉蹌蹌地走了起來。這種感覺是那樣神奇,那樣美妙,讓這個女性絲毫沒有在意他人異樣的眼神,她獨自走出家門,走上街道,不知不覺中,居然從安福路的家,跌跌撞撞,一路走到了西藏路、延安路口的大世界。即便對健康人來說,這也是一段不短的路途。
“一去一回,五個小時。”呂舜玲記憶猶新。
她會走了!說不清是哪一位醫師、哪一個手法起了關鍵作用,這是用無比的毅力和無數金錢堆出來的成功。我問阿婆:“為什么奇跡偏偏發生在你身上?”她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毛主席曾經說過,為什么雞蛋能孵出小雞,石頭就不行?外因要通過內因發揮作用啊。”她說,直到20歲前,自己一直以淚洗面,痛恨命運如此不公,恨自己只能坐著聽其他小朋友游戲時的嬉笑。她的內心深處,每時每刻都有一股不平之氣。
不管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呂舜玲有著自己的小宇宙。她自己設計,托人改裝了一輛小黃魚車,作為義務治療時的代步工具。有的家長還會把腦癱患兒送到小洋房的車庫里,請呂舜玲指點康復之道。
這是傳奇的第一樂章:一個腦癱患者如何破繭而出,從受幫助到幫助人。如果要用一個定格來表現,那就是:黃昏的都市街頭,一個在狂喜中狂走的女人。
(摘自《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