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毅

2012年10月7日,301醫院普通外科的退休醫生蔣彥永迎來了自己的80歲生日。親朋們聚集在一起,講述這80年來與他有關的記憶。羅成華是蔣彥永的一位學生,他走上臺,說“他是非典時期的英雄”。這幾年,人們在內地的刊物上很少能看到蔣彥永的名字。而當2013年到來的時候,人們重新思考10年前那個春天帶來的影響時,他的名字無法忽略。
2003年4月21日《時代》周刊封面,右上角是打了紅叉的薩達姆頭像,當時正值伊拉克戰爭之際。全世界當年關注的一件事情,可與戰爭相提并論。占據此期《時代》封面中心的是4個字母組成的詞:SARS。下面一排小字是:What did Beijing know ?
《時代》雜志封面故事的內文配有一張時任衛生部長張文康的頭像。4月3日,國務院新聞辦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張文康面對云集的媒體記者,說:“北京市只有12例‘非典,死亡3例。 中國的‘非典已得到有效控制。”他還進一步表示:“歡迎大家到中國來旅游,洽談生意,我保證大家的安全,帶不帶口罩都是安全的。”
正是張文康的這一番話,刺激了坐在電視機前的蔣彥永。
“我聽了之后,覺得張文康提供的數字和真實情況差得太遠。” 這是蔣彥永當年的反應。為此,他開始向有關醫生了解醫院收治病人的情況。
2003年3月初,一位山西病人由當地醫生送到蔣彥永所在的301醫院。那位醫生介紹病情時說,病人已發燒咳嗽四五天,他們懷疑可能是SARS。急癥室的醫生則回答,這不可能,廣州早已控制“非典”了。于是,此病人被收入呼吸科。但是,幾天后,陪病人前來的父母出現了嚴重的病情,在被懷疑為SARS之后,這一家人都被轉入302醫院。不久,這位病人的父親和母親先后不治身亡,女兒逃過一劫,治療好轉后,回到山西。此病顯示了強大的傳染力,302醫院在接收病人后,雖嚴格按呼吸道傳染病處理,仍有十余位醫生護士染病。

在301醫院肝膽外科,一位膽囊息肉病人在準備手術過程中出現發燒癥狀,疑為SARS,轉至309醫院,數天后死亡。肝膽外科兩位醫生和兩位護士被感染。
“302醫院已經收了40名病人,死亡2名;309醫院收了60名病人,死亡7名。4月4日,301醫院院長在交班會上宣布,301醫院已經有過46例確診和疑似的非典病人。”
3月底,蔣彥永當年在協和醫科大學的同學、301醫院神經內科主任朱克,因患肺癌,轉到胸外科準備手術時,出現高燒,疑為SARS。當時,302和309醫院有關專家對朱克進行會診,蔣彥永也在其中,他因而了解到302、309醫院已經有不少SARS患者 。“我感到這個傳染病非同一般,應該加以重視。”
從3月初開始,301醫院剛收治病人不久,院領導到衛生部開會,被傳達的會議精神是,北京雖然已經有了SARS,但為了確保開好“兩會”,要對此事嚴格保密,作為紀律,不許傳播。“我很快就得此信息,覺得這樣做是很不對的。但當時還看不到SARS這個病如此嚴重和危險,所以也沒去管。”
直到衛生部長張文康在新聞發布會上說了那番話后,作為一名普通外科醫生的蔣彥永決定不再沉默。“我當即找了醫務部和門診部的領導,請他們去反映,張文康的講話不對。”
張文康在新聞發布會上說話的第二天,4月4日午飯后,蔣彥永在所住院子里遇到原總后衛生部張立平部長和另一位更老的衛生部王部長。“我問他們對張文康在新聞發布會上的講話如何看,他們都認為張的講話是錯誤的。他們說,總后在內部通報就有四十多例‘非典。我和他們開玩笑地說,你們怎么帶出一位說謊的部長。”
蔣彥永認為已到了時不我待的關口。因為,4月中旬,會有大量中外游客來北京旅游,非常有可能染上SARS,并可能將SARS傳播到全國及世界各地。“那樣對我國和世界人民將造成極為惡劣的后果。為防止出現這種情況,我有責任將我知道的情況告訴世人。”
4月4日晚上,蔣彥永將自己知道的情況寫了下來,按照他從電視看到的郵箱地址,分別給中央四臺和鳳凰衛視發了E-mail。他在信中寫道:
昨天,中國衛生部長在新聞發布會上說了中國政府已經十分認真地對待了SARS的問題,目前該病已經得到了控制。但在后來他提供的數字,北京有12 例SARS,死亡3例,我看了后簡直是不敢相信。今天我到病房去,所有的醫生護士看了昨天的新聞都非常生氣。所以我就給各位發此信,希望你們也能努力為人類的生命和健康負責,用新聞工作者的正直呼聲,參加到這一和SARS斗爭的行列中來。

最后一句話是:“我提供的材料全屬實,我負一切的責任。”
隨后幾天,蔣彥永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但這一信息被其他海外媒體獲知。
4月8日,《華爾街日報》和《時代》周刊記者找到蔣彥永,對他進行了采訪。“《TIME》的記者Susan Jakes首先要弄清我提供的數字是否屬實。我告訴她,我提供的數字都是經過幾位醫生肯定的,是十分可靠的,我對此負全部責任。她建議我可以不署名,我告之,不署名的消息的可信性要差多了,我應該署名。她又問,那樣做的后果我考慮了沒有。我說,我說的全是真實的情況,有憲法保護我。但我也做了最壞的準備。”
《TIME》雜志當晚就將采訪到的內容發到網上,隨后在4月21日的雜志上刊登。4月9日上午8點開始,蔣彥永家的3部電話接連響個不停,美聯社、路透社、法新社、德新社、共同社、BBC、CNN、VOA、《聯合早報》等數十家媒體,都打來電話采訪。
“我原定于4月9日下午3點到科里給進修生和研究生講課,不得已延遲了近一小時才開始。課尚未講完,院里就找到我,要和我談話。”
當晚7點半和10點半,醫院領導兩次到蔣彥永家談話。“談話在很客氣的情況下進行的。院領導對我接受國外媒體采訪首先肯定了我的動機和出發點是好的,但作為一個軍人這樣做是違背了軍隊有關紀律的,今后就不要再和國外媒體接觸。我表示我原先不知有此規定,今后有事先找院里談。同時,我說,你們看了張文康的講話也一定覺得他是錯的,張立平和王部長等人,他們已退休了,他們就能說真話。我們國家過去因為說假話吃的虧太多了,希望你們今后也盡量能說真話。”
蔣彥永一直珍視講真話的價值。他曾就讀于燕京大學,燕京的校訓“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被他銘記在心。“作為醫生,從自己學會看病,到能看一些復雜的病,能解決一些疑難的病。學校書本的教育固然重要,但主要還是靠從處理一個一個病人的經驗中逐漸積累起來的。也就是說醫生的一點一滴的進步,都是由病人給的。因此,應該把自己從病人身上學到的本領,更好地用于為病人服務。”這是蔣彥永對校訓的理解。
2003年4月10日,蔣彥永參加了燕京校友會理事會的會議。會議商量的一項內容是原定于4月19日的返校活動是否還繼續進行。理事中的幾位醫生先提了建議。
第一位發言的是胡亞美院士。她是兒童醫院院長,同時是北京市防治“非典”領導小組組長。她說,兒童醫院有兩個小孩患了“非典”,他們的母親和祖父都傳染了此病。這說明此病傳染力很強。她還提供了一個信息,醫院接到通知,再有“非典”,一律“就地消化”。
第二位發言的是吳蔚然教授。他說,北京醫院有兩個病人,不太重,已經基本控制了。
蔣彥永第三個發言。他說,軍隊醫院的病人不少,但只要把真實情況告訴大家,正確處理,是可以防也可以治的。
在參加會議的頭一天晚上,蔣彥永為了同學朱克疑為SARS的事,打電話向協和醫院的呼吸科專家朱元玨教授請教。她告訴蔣,協和醫院也接到通知,對‘非典‘病人要“就地消化”。原因是,北京市的兩個傳染病醫院(地壇醫院和佑安醫院有200個床位)都已收滿了。
早在4月11日下午,蔣彥永的幾位同學在他家相聚。其中一位同學接到一個電話。那位朋友正參加軍隊的一個會議,會議決定將北京武警在小屯的第三醫院臨時改為收治SARS的醫院。因為WHO已決定馬上重返北京,重點調查軍隊的醫院。
“當WHO到來后,302醫院將他們收治的大部分病人轉送到武警第三醫院。在302醫院的一病區(專收治呼吸道傳染病人的)一、二病室中只留下了不多的輕的和疑似的病例。對一些病情尚重的臨時放到二病區(專收治消化道傳染病的)三病室。與此同時,309醫院把他們已收治的60個病人中的大部分轉送到臨街的一個臨時改收病人的旅館里。WHO去中日友好醫院檢查是臨時通知的,他們的院長就把大部分病人分別放入多輛救護車,配了醫護人員,開車到街上去轉。協和醫院的院長也因為接到通知,只能報一個確診病例和一個疑似病例。所以,也不得不把其他病人裝入救護車,配了醫護人員上街轉。”這是蔣彥永獲知的情況。
4月11日,蔣彥永找到院領導,把自己了解的情況說了一下,然后提出了三點建議:
一、鑒于北京市的地方和軍隊的傳染病院均已收滿,上面提出要各醫院“就地消化”,這完全是違背傳染病治療原則的。因此,我建議盡快在北京組織改建一些醫院,使之能接收SARS病人。
二、建議張文康引咎辭職,這樣做有利于新的國務院領導能及時正確地去處理疫情。
三、建議衛生部派人來和我核對SARS病例的數字。如我提供的數字有誤,我就請中央電視臺讓我發表聲明,說明我錯了,我愿意接受任何處分。如若衛生部發布的數字不實,那就請衛生部糾正錯誤,公布真實的數字。
蔣彥永在給衛生部馬曉偉副部長的信中,表達了同樣的建議。“在信末我寫了我的地址和聯系電話,希望他們接到信后,給我個回音。我將此信交院方,并通過總后盡快送中央衛生部。此后,我每天催問,院方告訴我,信很快經院和總后送衛生部。但我一直沒得到衛生部的回音。”
WHO的專家再次來到中國,得到衛生部的同意,進入部隊醫院進行調查。
4月15日,一位記者給蔣彥永打電話,告訴他:“WHO到軍隊去調查SARS疫情的數字和你提供的數字基本相同。”香港的一位朋友也致電蔣彥永說,他們在香港看到了WHO的新聞發布會。“他們到軍隊醫院作了調查,和軍隊有個協議,不公布具體數字,但他們得到的數字和我提供的數字相似。北京已經確診的SARS病人有近兩百例,疑似的有三百多例。北京已經決定立刻改造建立18個可處理SARS的醫院(區)。”
4月17日,中共中央召開了政治局常委會,胡錦濤在會上強調,任何人不得隱瞞、謊報疫情。
4月20日,國務院新聞辦舉行新聞發布會,新任衛生部常務副部長高強確認,北京共確診SARS病例339例,疑似病例402人。同一天,新華社發布消息:中共中央“免去張文康的衛生部黨組書記職務;免去孟學農的北京市委副書記、常委、委員職務”。
從4月23日起,每個星期三,北京市都有一次新聞發布會。在會上,經常有記者提出,蔣彥永到哪里去了?“為了解決這一疑問,中新社對外部于5月14日由院方批準專來我家采訪。采訪的中心意思是說明蔣彥永現在生活一切照常。第二天新華社也由對外部對我進行了采訪。”
在采訪中,蔣彥永反復表達說真話的價值。“作為一個醫生,保護病人的健康和生命是第一位的,對危害病人的各種行為都應該加以反對。對醫生來說,實事求是是最基本的要求,因此要堅持講真話。50年來,經過歷次政治運動,我深深體會到,講假話,講空話是最容易的,但我要做到絕不講假話。”
2004年8月,蔣彥永榮獲菲律賓麥格塞塞公共服務獎。該獎被稱為亞洲的諾貝爾獎。他獲獎的理由將會被人們記住:“勇于揭露SARS疫癥真相,從而拯救了無數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