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婧
摘要:菲利普羅斯是美國當代猶太小說家中的杰出代表,他的《美國牧歌》講述了猶太移民瑞典佬,其美國田園夢的悲劇性破滅。小說是一首羅斯式的挽歌,羅斯在嘲諷對美國夢的傷感懷念和人們面對瑞典佬崩潰時的無能為力時,將笑聲與痛苦,喜劇與致命嚴肅結合了起來。
關鍵詞:《美國牧歌》 田園夢 悲喜劇性
Karl Marx Famously曾寫道,歷史會重復兩次,第一次作為悲劇,第二次作為喜劇。這兩種元素彌漫于菲利普·羅斯的《美國牧歌》中,但在這里,悲劇與喜劇并不是順次發生的,而是令人驚奇地同步發生著。羅斯的偉大之處在于他能夠輕易地把他們融合在一起,并讓它們以驚人的程度與方式相互影響著。
《美國牧歌》的主人公塞莫爾(瑞典佬)是美國猶太移民第三代,中學時代的體育明星,二戰期間的戰斗英雄,后來接手家族手套廠成為成功商人,住進了歷史悠久的鄉間古屋,還娶了美貌的“新澤西小姐”為妻,可謂實現了“牧歌式的美國夢”。正當他們順利融入美國社會時,越南戰爭和國內激化的矛盾打斷了這一進程。塞莫爾的女兒梅麗成為激進的反越戰分子,用炸彈炸死了四位無辜的人。妻子也轉而投入了鄰居鄉紳的懷抱。最終塞莫爾在無盡的追問與悔恨中走向死亡。小說以重大歷史事件為政治社會背景,“展示美國夢的破碎和傳統的分崩離析過程”。[1]是什么導致了瑞典佬美國夢的破滅?有批評家把瑞典佬與約伯和李爾王相提并論——他們的苦難都來自女兒的背叛。這部小說是對已逝美國夢的羅斯式的哀悼。盡管小說的嚴肅性顯而易見,但它依然同樣夾雜著夸張與戲仿,是喜劇與致命嚴肅的結合。
一、瑞典佬:只是一個快樂的約翰尼·阿普瑟德
大多羅斯小說中的悲喜劇性是由于它們的人物想要否定他們本身。《美國牧歌》中的瑞典佬想把自己與自己的猶太傳統分離開來,而成為他之外的人——一個被同化的美國人。作為資本主義的典型成功商人,瑞典佬卻把自己想象成傳奇故事中的早期拓荒者形象約翰尼·阿普瑟德。“約翰尼, 他是我最喜歡的人。他不是一個猶太人,不是一個愛爾蘭天主教徒, 不是一個新教基督徒。不,只是一個快樂的美國人、高大健壯、面色紅潤、幸福快樂。”[2]他過于熱情的內心獨白既感人又荒謬。
人們可以聯想起典型形象約翰·查普曼——來自美國東北部的傳教士苗圃工人,他向中西部的拓荒者們出售或免費分發蘋果種子,使蘋果園遍布中西部地區。約翰尼的慷慨與活力創造出一個愉快、慷慨,希望與自然和人類和諧相處,視所有人為朋友的形象。在瑞典佬從鄉村的百貨商店走回他在郊區的房子途中,他興高采烈地想著這個自然之子。拿著報紙和購物袋,他揮動著雙臂,想象著把一把把的種子撒到土地上。它的另一諷刺性在于——或許羅斯本人也并未意識到——近來學者們認為約翰尼·阿普瑟德的蘋果之所以廣受歡迎是因為它們被用來制成烈性蘋果酒。
另外,瑞典佬把自己想象成是一個居住在新澤西鄉村的鄉紳。我們很容易從此聯想到一部世界名著中的角色Leopold Bloom,一個把自己想象成猶太鄉紳的白日夢夢想家。Bloom也樂于想象一種鄉村地主式的生活,有著精致的房子和地主法官般的名聲。他在想象中度過了許多快樂時光,但他從未把這種幻想變為現實。他清楚地知道鄉紳生活和他的現實需要并不相符。但瑞典佬不同。他的夢想同樣荒謬,卻更致命,因為他按照幻想構建了自己的現實生活。瑞典佬的愿望是喜劇性的,因為它們建立在不現實的基礎上。他沒有作為鄉紳生活的任何文化與歷史根基。畢竟,他的鄉村理想不是以一個自給自足的農場為基礎的,它是以一個城市資本家為自己“選美皇后”的妻子提供資金飼養比賽用牛為基礎的。這種冒險的投資行為在一個以農業為主的鄉村社會里是愚蠢而荒謬的。
二、反田園的手套制造廠
瑞典佬的田園夢想與他在紐瓦克女士皮件公司的工作地點形成了諷刺性的對比。作者在從對田園夢想的描述轉向瑞典佬的父親婁退休前在公司的情景時,似乎有意強調了這種不和諧中的滑稽。與田園景象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婁把自己安置在機器工人的中間,以便監督工匠。在女工維吉的描述中,婁被描述成“像帝王一樣居于擁擠不堪的蜂房中心,蜂群在他身邊忙來忙去”。[3]
婁對物質世界而非田園的關注在描述婁在制革廠的情景時得到了更生動的闡釋:“制革廠兼有屠宰場和化工廠兩種臭氣,總在浸染熬煮肉類和對皮料拔毛去脂。……擺著巨大木桶的房間像洞穴一樣昏暗,滿地都是泔水,野人似的苦力們身穿厚重的圍裙,手拿鐵鉤和棍棒,把滿載的大車拉來拉去,將水淋淋的皮料絞干掛起。在十二小時一班的勞作中他們被迫像牲口一樣忙個不停。這里污濁不堪、臭氣熏天,紅色、黑色、藍色和綠色的染料水潑灑一地,碎塊的皮子到處都有,地上盡是油洼、鹽堆和大桶的溶劑。”[3]婁的工廠和瑞典佬對田園生活的幻想之間形成了一種喜劇性的諷刺。而另一種諷刺則是盡管這種制革場景與田園景象完全相反,但手套業的成功正是實現田園夢想所必須的物質前提。
除了與鄉村田園景象形成對比外,手套廠在小說中還扮演了另一種角色。對手套廠歷史的描述反映了瑞典佬及其祖先的工作觀,它的衰敗是老城鎮悲劇性衰敗的一部分。“它與瑞典佬的個人悲劇緊密聯系在一起,象征了猶太民族美國夢的災難性毀滅”。[2]手套工人并不只是在流水線上機械擰螺絲的工人,他們必須精確無誤地縫制。手套業也不只是工廠主對利潤最大化的追求,它是人類社會進程的一個重要象征,是資產階級難以重現的美德。它的消失與田園景象的消失一樣,增添了小說的失落感。
三、梅麗的諷刺性轉變
瑞典佬美國夢的一個主要破壞力是梅麗,她的憤怒與暴力和瑞典佬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同樣極端,她對家庭與國家的憎恨與她父親的熱愛同樣強烈。梅麗口吃了許多年,精神病醫生、言語矯正師與診所都沒有治好她,而暴力行為卻糾正了她的發音,她在參加反戰運動后成了一位善辯的演講家。“她安放了第二顆和第三顆炸彈后,裝配炸彈就成了她的專長。……口吃就是在那時候消失的。她玩炸彈時從不結巴。”[3]
梅麗童年時的房間里掛著“氣象員格言”的標語:“我們反對白鬼子的美國的一切美好和正統的東西。我們將掠奪、燒掉和摧毀。我們將給你們的母親帶來噩夢”。[3]增加這種喜劇性效果的是梅麗自身的巨變。隨后她拋棄了她的軍事恐怖分子身份,變成耆那教的教徒。她專注于凈化以釋放出禁錮在身體內的靈魂;遵循自我饑餓的禮儀。在她住的破房子里,瑞典佬發現了新的格言:“我決不殺生,不管是纖細渺小的還是粗俗丑陋的,活動的還是靜止的。……我厭惡獲取人所不與的東西,不管是從村莊、城鎮或山林,不管多與少、大或小、生物或非生物。”[3]在多年的野蠻暴力活動后,梅麗卻戴面罩以“在呼吸時不傷害空氣中的微生物。”不洗澡因為“尊重所有的生命形式,包括寄生蟲。”
瑞典佬對他失而復得的女兒的反應制造出了一種喜劇與悲劇間的巧妙平衡。他所看到的是“身著衣物的稻草人,瘦骨嶙峋的樣子。那是極其貧困的農家院落里生命的象征,不過是滑稽模仿出的人的模型而已”。瑞典佬拒絕相信梅麗作為一個軍事“預報員”的經歷——殺死四人,如今又變成耆那教徒。他堅信:“整個故事都是謊言……這故事是一幅諷刺畫,一幅令人感動的漫畫。”[3]瑞典佬對成年女兒的失望與女兒小時候他們愉悅的父女經歷形成了對比。童年時,父親在女兒的臥室給她講約翰尼的睡前故事。而喜愛這個故事的梅麗也天真地對故事給出回應:“誰是他的妻子?”“多恩。多恩·阿普瑟德。那就是他的妻子。”“他有孩子嗎?”“他當然有孩子。你知道她的名字嗎?”“什么?”“梅麗·阿普瑟德!”……“他到處撒下種子,隨便落到哪里的土地上……一棵蘋果樹長起來,就在那里。”[3] 梅麗由富裕資產階級家庭中的乖乖女變為第三世界里的復仇天使,而后又轉變為追求“完美的靈魂”的宗教苦行僧,其中的諷刺不言而喻。
四、二十四小時牧歌
在感恩節晚宴上,瑞典佬和他的天主教妻子,她的父母以及他的猶太父母歡聚一堂。而當我們細心觀察這一場景時,我們會感到悲傷與喜劇的交融。在嚴格意義上,我們關注感恩節——那些遠離迫害,享受宗教自由和平等機遇的早期定居者們歡聚一堂進行慶祝的節日。這種早期移民對自由與繁榮的夢想在19世紀吸引了更多的歐洲移民來到美國,利沃夫一家只是他們的一員。
但這種本應盛大、感人的慶祝活動卻退化成了利沃夫一家與多恩的天主教父母間的禮節性晚餐。祖克曼一改高度嚴肅的語調,轉而戲謔性地解釋道:“畢竟只是一年一次大家才相聚,并且是在這種中性的無宗教色彩的感恩節,大家都吃同樣的食物,沒有誰溜出去吃可笑的東西——沒有古吉爾,沒有蘇式冷魚,沒有苦草,只有大火雞。供兩億五千萬人吃——一只巨型火雞把所有人喂飽。”[3]這個場景的喜劇效果可以媲美于喬伊斯在《一個青年畫家的肖像》中描述的圣誕晚餐場景。祖克曼把晚宴描述為“美國最美妙的田園牧歌,持續二十四小時”。在這二十四小時里,“暫時停止所有冤屈和怨恨,不止是德威爾家和利沃夫家這樣,而是美國所有不相信他人的人們都這樣。”[3]然而這最美妙的田園牧歌也只有在一年一次的感恩節聚餐上,人們用禮節應有的耐心相互容忍24小時。揭開田園牧歌的表面,是人與人之間脆弱的關系和難以彌合的種族信仰的分歧。
五、結語
在《美國牧歌》中,羅斯在他的偉大史詩中試圖構建天堂和它的崩塌。在小說的第一章“樂園追憶”與最后一章“失樂園”中,這一點得到了強化。羅斯的挽歌,描繪并重構了紐瓦克已逝的威夸依克地區和美國人瑞典佬的悲劇性失去。這部小說是一首羅斯式的挽歌,羅斯在嘲諷對美國夢的傷感懷念和人們面對其崩潰時的無能為力時,將笑聲與痛苦,喜劇與致命嚴肅結合了起來。
參考文獻
[1]王守仁.新編美國文學史(第四卷)[M]. 上海: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02: 264.
[2] Safer, Elaine. Mocking the Age: the Later Novels of Philip Roth [M].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ublishers, 2006: 80.
[3]菲利普羅斯,羅小云譯.美國牧歌[M].南京:譯林出版社,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