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個人不太喜歡“女性詩歌”這類提法,因為它確實存在預設的表意前提,而杰出的女性詩人會挑戰那些前提,對那些陳腐的理論她們會暗中嘲笑——“他媽的,這些陳腐的枯樹不值得一看”(玉上煙:《惠特晏》)。2013年年初,玉上煙的從《乳房之詩》到《婚姻之詩》一系列詩作可謂先聲奪人,甫一出手即在博客和徽博上引發熱議。這些詩作表面上寫的是人體器官敏感部位要害部位的不同遭際,實則是人的命運的不同面相,在恣意的言說背后有令人痛惜的無力感:“她分娩了這個世界但又無法自己處理掉多余的渣滓。”(玉上煙:《子宮之詩》)——這已不僅僅是女性的命運了,不過,這一系列詩作有可能遮蔽她的其他優秀作品,如《金黃之詩》、《惠特曼》等。讓我們祝愿她保持蓬勃旺盛的勢頭吧,也許多年以后再說“真理,權利,榮光,圣潔,這些都是你們的/而愛和沉默是我的”也不遲。
薛舟作為韓國文學翻譯家為我們所熟知,他熱衷于研讀古典詩歌,他古道熱腸,同時他也是一位稱職的詩人。
——余笑忠
投稿信箱:tiger_065@163.com
玉上煙的詩(9首)
金黃之詩
一個詞,不小心脫口:金黃的
他們開始追問:
你是說金黃的橘子?汁液?
也許是,也許不
你說的,是金黃的光線?氣味?
也許是,也許不
難道,你說的,是一只金黃的……?
也許是,也許不
哦,等等
我決定現在不說出
我必須抹去它的指紋
再說了,我掌控的經驗有多少
他們的想象力就有多少
你瞧,氣氛已經變得相當有趣。當然
只有我自己看到
它的皮毛浮上了水面。除了我
沒有人知道它的身份
它孤獨而迷人
來自比我們想象力更遠的地方
乳房之詩
窗外,樹葉在輕輕飄落。現在。我想抽支煙,
或者,聽點音樂。我孤獨是因為今天我們四姐妹
談到了乳房。
張玲,乳腺癌。寬大的衣服并沒有出賣她。但她的一只乳房
空了,另一只,孤單地睡在腋窩下。
高慧芳身材高挑,秀峰是重量級的。飛蛾撲火躺在了另一個
男人的手臂里。一年后乳房被那人老婆用刀捅傷。
黃金的酒杯已在生命中破碎。
劉秀麗,兩只乳房垂下來能遮住肚臍,人稱飛機場。男人去
外地打工,至今愛歸不歸。
張玲小聲說她兒子小時候捧著乳房吃奶的時候真可愛,就像
在吹喇叭。
高慧芳幽幽地說她乳房上的傷疤自己都不敢看,哪個鳥男人
還會喜歡呢?
劉秀麗說我都生銹了,連剃頭的老三都說我不像女人。他媽
的,這世界沒有女人只有乳房了。
說著說著,她們開始羨慕我,說我能寫會說,長得又好,追
我的男人一定一火車。
說著說著,她們開始輪番抓捏我的乳房,狠狠地,恨恨地:
“騷貨,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仿佛我的乳房是淫蕩的。
仿佛我拋棄了她們。
仿佛我搶走了她們的男人。
仿佛我毀了她們的生活。
仿佛這樣,就可以治療她們的傷痛。
后來,她們走了。沒人再和我說一句話。
我回到自己房間躺下。
我抓住自己的乳房,哭了起來。
窗外,樹葉在輕輕飄落。現在。我想抽支煙,
或者,聽點音樂。我悲傷是因為我在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到來
的人。
盡管,我有美好的乳房。
子宮之詩
終于結束了。
我的左腳還沒穿上鞋子。右腳旁
是一只大號的垃圾桶。現在
我的小腹疼痛難忍,準確地說,
是子宮。它像水果一樣,潛伏著危險,容易壞掉。
我站起來,
我感覺暈眩。
我聽見醫生正在喊下一個病人:
67號……
一個少女走進來了:
稻草一樣的頭發。蒼白的臉。
“躺床上,脫掉一條褲腿……”
我慢慢走出去。
大街上的人可真多啊。
一群民工潮水般涌向火車站:
賣樓處,一個男人對著另一個男人揮動著拳頭;
一個漂亮的女人,站在洋餐店前,邊用紙巾擦眼睛邊打
電話;
菜市場旁,小販在哄搶剛下船的海鮮;
一個瘋子沖著人群舞動著一面旗子;
幾個從飯店出來的人搖搖晃晃沿著河邊又喊又唱……
這是亂糟糟的星期一。
油脂廠的煙囪帶著濃烈的黑煙捅進霧蒙蒙的空氣中。
哦,你過去怎么說?
這令人暈眩的世界里,一定蹲伏著一個悲哀的母獸?
是的,她一定也有過波浪一樣的快感,
有過陣痛、死亡的掙扎和時代之外的呼喊。
她分娩了這個世界但又無法自己處理掉多余的渣滓。
我在路邊坐下來。對面
建了一半的地鐵,像一條黑暗的產道,停在那里快兩年了。
“沒有列車通過,它的內心一定松弛了。”我想。
甚至,一些風也繞過它的虛空。就像
也繞過我們。
婚姻之詩
描寫新婚夫妻的小說里
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是:
粉紅色。
良夜。兩塊磁鐵。
最深的尺度。喜鵲叫了。顫栗的波紋。
歡娛。烈焰。攫取。整天呆在床上。
絢爛的花朵。溫柔的刑具。明月清風。幸福的小刺。親
愛,讓我死在你的懷里……
描寫中年夫妻的小說里
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是:
賬單。貸款。怨恨。火藥。生活繁雜而紊亂。他從沒有
愛過我,我只是孩子們的需要。歇斯
底里。零度的水溫。
腐爛。空余死去的骨架。松弛下來的繩索。下載補丁或
潤滑劑。放縱。醉生夢死。在水銀里失眠。
這是個錯誤。而我發現得太晚了。安眠藥。削足適履。
漫游的手機。在陌生的唇上找自己的嘴。種種猜忌。
第三者、艷遇或幻想艷遇。機械地進入或幾乎懷著厭惡
的心情。你先去睡吧。分居或荒蕪的花園。同時用兩種
身份生活。
披頭散發。被撕裂。神經質或沉默。一頭受傷的鹿癱軟
在生活的薄冰上。
罪惡感。被列車遺忘。摔碎的杯子或輸掉了本錢。
黑暗周而復始。從夢中醒過來。
你給我滾或死死抱住不放……
描寫老年夫妻的小說里
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是:
臃腫。干癟或毫無彈性。平靜的皺紋。
昏黃。落日。枯竭的河流。
氣喘。心臟。健忘或多余的事物都不再想。
互相取暖。萬物陷入沉沉暮色。身體發出求救的聲音……
描寫孤寡老人的小說里
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是:
半支蠟燭。空蕩。醒來不知道自己是誰。老花鏡悄悄掉在地上。
害怕死亡。像個孩子。自言自語。
竭力向窗外的一只貓伸出手:來
到這兒來……
與我無關
你們說我是黑的
你們暗地里向我吐口水
你們緊緊跟隨我的私事
你們用詞簡單,粗暴
在我身后比比劃劃
你們制造的比新聞聯播還多。其實你們不知道
你們是在幫我積攢我存活所需要的全部陰影
有時候我想,萬一我吞下一瓶安定
或者游泳時淹死在河里……
但我打賭
要是我不小心死去
你們當中肯定有人會千里迢迢趕來哀悼
真誠的哭也會打動另一些人(認識或不相干的)
現在,你們需要我做些什么?
哦,我承認:
我的心還不夠衰老,風韻尚存,還喜歡春色
還有一副祖傳的好廚藝
還能寫詩,還能自愈傷口,還能熬過黑夜
真對不起,你們可以為我設計悲劇
可以拿走我的好名聲
可以涂黑我的皮膚
也可以一次次把我推倒
夠了嗎?但我不會為你們的意愿殉身。因為
我不虧欠你們
真理,權利,榮光,圣潔,這些都是你們的
而愛和沉默是我的
枯葉蝶
它們長著平靜的葉脈,緊貼在樹枝和草葉上
像一片片枯槁的樹葉
據說它們拋棄了美,是為了躲過
眼蜂、蜘蛛、螞蟻和鳥類。但就在蝴蝶泉
它們被制成各種天然藝術品和標本,在櫥窗里
被出賣。有那么一會兒,我感覺自己也被一雙大手
投進了毒氣瓶
可見,保存了翅膀,但保存不了美
可見,遮蔽異于孤獨
網、毒氣、鑷子、昆蟲針、萘粉、烘箱……
在廣闊的人世,這些尖銳的證詞顯得多么渺小無力
時間到了,一切都將被取消
呵,想想我也沒什么好怕的了
一個把生活過成了生存的人,失眠的主顧
愛情朝圣路上的失語者,寂靜搬運工,親人們的被告
枯葉蝶一樣的忍者
呵,再也沒有什么好怕的了。來吧,讓我側身
給這個時代的嫖客、涂抹著香料的狐貍、怪異的小丑以及
那些殺人的嘴唇,送上我親切的問候:
問候水落石出的河流
問候天才的精神分裂癥者
問候癮君子
問候建筑下的影子
問候肥碩的老鼠
問候空酒瓶
問候醉醺醺的狗
問候即將到來的飛短流長的春天
問候太陽,也問候黑夜
呵,生活啊生活
讓我從遁形活到虛無,從虛無活回現實
現在,總算讓我活得心滿意足。哦,斯特蘭德怎么說?
“風減弱又重新回來,貝殼變成風的棺材
而天氣卻在持續”
桃子
一天前的甜味,新鮮而誘人
我不吃,是想讓它們變得更甜一點
僅僅過了兩夜,它們中的一些
就失去了控制,不再停留在我的大腦里
顯然,潰敗比想象來得更快。但腐爛
只是一個無聲的圈套。實際上
堅硬的桃核并不像我們被毀掉的內心
它象一只粉蝶
繞一圈就能回到生活完美的枝條上
當我在酒后寫下這些,是因為我想起
曾經的希望,逐漸都變成了
桃子腐爛的那部分。面對喑啞的命運
我說什么好呢?
當遠方的火車一點一點運空我
當無數只空酒瓶的深喉,讓我知道
空,也是有重量的
在湯姆熊電玩城
我在各種游戲中,體驗著
緊張感和勝利感
我身上仍有著原始的玩樂本能。我記不清兌換了多少游戲幣
四類游戲中,唯有子彈讓我樂此不疲
我不明白那個20多歲的男孩,為什么如此迷戀那個蒙奇奇
我準確、勇猛、冷靜,每一發子彈
都不浪費。潛意識告訴我
無論勝敗,這只是一場游戲。我在游戲中扮演的是
神槍手哈桑,西部牛仔布蘭迪,以一敵百的蘭博
我完全迷醉于莫名的快感中。哦,此刻多么像我的從前;
偏激,孤傲
幻想著一步步走到設想的前途,從一個美夢
進入到另一個美夢
我曾對一張明信片發瘋,但青春的哭聲一直傳到現在
生活像一臺街機,它捕捉了我
有時候,我一腳踩在剎車上,另一只腳踩在加速器上
我成了一個不走運的人
生活一定是被特種部隊訓練過,也或許是因為
我周期性的盲目和松弛
呵,我只是游戲與被游戲的見證者。包括
一度被稱為愛情的東西
兩個破碎的身體合攏的玫瑰
猶豫中
我把槍口再次對準了自己。顯然
這不是技術的問題
惠特量
他敞開粗棉布襯衫的領口
將褲腳塞進19世紀的牛皮靴里。一路上
不斷同水果小販、妓女、碼頭工人打著招呼
這個剛從地下啤酒店出來的莽漢
在一棵梧桐樹下
叉開雙腿,撒了一泡尿:
“鎮定些——對我隨便些——我是沃爾特·惠特曼
像大自然一樣解放,健壯”
他媽的,那些穿燕尾服的獸類,就像這厚厚的樹皮
需要我像對待那些發情的娘們一樣,用力猛擊
不過,它的內部一定被蟲子蛀空了
他聳聳肩,哈哈大笑,像從未輸過的斗士
特別是那些外表像那么回事兒的家伙
真可惜浪費我的口水
他漫不經心地拉下帽沿;
他媽的,這些陳腐的枯樹不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