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體語境下國產穿越劇的重生與重復

從2001年的《尋秦記》到2011年的《宮鎖心玉》《步步驚心》，穿越題材曾一度成為國產劇炙手可熱的創作類型。2011年4月國家主管部門領導曾在公開會議場合表示，國家廣電總局不提倡創作對歷史表現得太隨意、沒有歷史傳承的穿越劇。此后屢出重拳整治，喝令一批電視劇作類型退出黃金檔期。然而時隔一年不到，又松口表示對古裝穿越劇僅僅屬于宏觀調控，只要符合主流價值觀，不胡編亂造，主管部門對此基本仍持歡迎態度。①

主管部門態度從約束到疏導的微妙轉變，側面反映出穿越劇禁而不止、斜逸旁散的創作熱潮。如果說，禁播令能夠對黃金時段的收視指數發揮立竿見影的效果，卻無法遏制網絡傳播渠道巨大的消費沖動。在三網融合、四屏合一、“大云平移”② 方興未艾的新媒體語境下，一部電視劇的網絡點擊率其重要性絲毫不亞于傳統意義的收視率評價，甚至在衡量體系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根據最新的調查，截至2012年年底，我國網民規模達到5.46億，其中觀看網絡視頻的網民接近3.72億，網民使用率為65.9%，臺網聯動更加密切。③ 與之相應，視頻營銷機構Vlinkage④ 提供的監控數據顯示，截至2013年3月底，在網絡點擊排行前十的電視劇中，《步步驚心》《宮鎖心玉》分別以32億人次、26.82億人次居第3名、第6名。面對如此充滿誘惑的觀眾市場，國內視頻門戶網站與不甘于在傳統電視產業格局中叨陪末座，他們試圖掌控產業源頭，參與電視產業的全程競爭。2013年5月17日，樂視網首部自制網絡古裝穿越劇《唐朝好男人》正式上線。可以想見，“古裝”+“穿越”的類型搭配，將在未來一段時間內成為中國網民觀看長視頻劇情類作品的主流選擇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說國產穿越劇借助新媒體的力量獲得了傳統電視格局之外的重生，那么這種所謂的“重生”充其量只是新興市場意義上的增值。在文化“重生”或曰創新方面，國產穿越劇目前尚未有見作為。

歷史、哲學與科技：

穿越劇創作的三角定律

穿越題材是藝術創作的類型之一，所謂天馬行空，歲月倒置，通常以時間旅行為靈感，翻轉線性時間順序，在多重時空的交叉結構里施展藝術想象。自由穿梭于歷史與現在之間的活潑想象吸引了古往今來的無數讀者與觀眾。從1895年科幻小說《時間機器》到1985年的穿越電影《回到未來》，時空穿越逐漸從片段的夢想陳述，發展成為復雜精巧的影視劇結構，既包含了深沉的歷史關注和哲學思考，也有求新炫奇的科技理性閃現其中。

在穿越還沒有成為獨特的藝術類型之前，早已作為一種夢想深植于數千年前的哲人沉思。蘇格拉底在《申辯》篇里用幽默的穿越式話語化解了即將到來的死亡恐懼。在雅典人的法庭上他當眾發誓：倘若死后的旅程可以遇到荷馬，他情愿一死再死。同樣是夢想穿越歷史的表述，中國的孔子也曾感嘆“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在感受孔子遺憾的同時，也不難體會到他曾在夢境中經歷了多么美好的“郁郁乎文哉”的盛景。

穿越類型影視劇的出現正是延續了不同時代的人們對已然消逝的歷史一如既往的興趣與追慕，通過對歷史傳奇加以原畫復現，用當今時代的視野與激情，追慕過往的風塵故事。促使創作者沉浸于歷史穿越題材的情感動力首先在于積極理解歷史并主動參與其中的責任感。早在1889年，馬克·吐溫就讓筆下人物戴上睡帽，找到古卷，浸潤在一千三百年前的陳年舊夢，以現代共和思想犀利解構中世紀的神權、王權和森嚴的等級制度。

對藝術創作來說，穿越是當代文明面對歷史與未來的理解沖動，是藝術的回憶之鄉，也是想象的未來之眼。一方面借助藝術想象彌補正史敘述中的細節殘缺，因為歷史事件的結果雖然不可逆轉，其發生過程卻有多種通道；另一方面具有責任感的穿越創作恪守歷史規律，從不不輕易將穿越者在故事中承擔的功能放大。1960年代的電視劇《時間隧道》一次次將偵探帶進歷史現場，竭盡全力想改變歷史教科書中記載的悲劇，然而層出不窮的偶然因素最終決定了歷史的必然走向。他們無法改變歷史，卻表現出現代人的求真意志與求善價值觀。

穿越故事也隱含了對時空存在的哲學思考。如果存在平行的時空，那么返回時間前端的穿越者一旦改變了事件的發展邏輯，能否原樣返回時間后端？極端的假設就是，如果穿越者在時間穿越中殺死了自己的母親，那么穿越者本人的存在是否也隨之結束？《終結者》中機器人始終追問“你是莎拉·康納嗎？”莎拉·康納尚未出生的兒子是未來反抗機器人的領袖，而邪惡的未來機器人要毀滅尚未生育的母親，以保護自己的統治地位。由相對論推理而來的時空佯謬構成了穿越劇的情節核心，哲學玄想賦予其經久不息的藝術魅力。

歷史自覺激發了穿越故事的情感源泉，哲學思辨內化為藝術穿越的核心精神，而科技革命則是促成穿越行動在故事情節中得以延伸實現的催化劑。成功的穿越需要借助最新的科技介質，時間機器從稀有能源、神秘物質到新型動力，看似荒唐稀奇卻創意無窮。幾十年前純屬子虛烏有的“1.21千兆瓦的通電器”、“十億字節的紅外線微電波發射器”、“氫物質燃料飛船”，早已從想象的萌芽變成了今日的科技現實。藉此，歷史自覺、哲學思辨、科技革命三重動力共同構成了藝術“穿越”的三角定律。

國產穿越劇：

“穿越”之名，“穿幫”之實

對照藝術“穿越”的三角定律，從歷史觀念認知層面看，當前大部分國產穿越劇創作僅限于搭乘題材快車，主人公身穿古裝，歷史情懷卻極度缺失。劇情雖以穿越作為幌子，絕少看到主人公乃至編創者在“越雷越紅”的情節編造中發出對自我存在的哲學之思。在穿越構思得以實現的道具層面，劇作也常常流露出思維的惰性，要么重復極為俗套的時間穿越機器，要么用語焉不詳的機緣說辭蒙混過關。如果說，以《宮鎖心玉》為代表的古裝穿越劇借助不堪一擊的穿越情節，嘗試對歷史資源及其相關歷史想象進行文本化再造，在此過程中完成對歷史宿命論的穿越，那么這種作為“當代青年亞文化某種被壓抑的反抗潛能”，“在顯性的現實層面，尚未成為新的介入現實與重構歷史的強有力的力量。”⑤更有甚者，《越光寶盒》穿越《三國演義》之赤壁之戰，熟讀《春秋》的民間圣雄關云長沉湎于色情讀物，所以終日臉紅發熱；梟雄曹操直接被變性丑化，淪為丑角。浙版電視劇《西游記》連神仙也不放過，為孫悟空和白骨精安排了一段曠日持久的前世孽緣，自然令觀者大跌眼鏡。

穿越劇審美愉悅感到營造還需具備兩個重要的維度，分別是關于自我時空存在之思的哲學考辨，以及保證穿越/回歸得以實現的科學技術創新點。天馬行空的穿越想象包蘊了人們思考自身存在的時空形式。從理論假設開始的平行時空概念取代了古典敘事賴以為基礎的單時空觀念。亞里士多德所強調的一時一地核心故事線索讓位于直線時間穿越、異度空間穿越、往復式穿越……越來越豐富的穿越想象從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出發，藝術地驗證著關于彎曲空間、四維時空的佯謬推論。關于時空關系和自我存在的哲學考辨成為穿越得以啟程的出發點，也是吸引無數穿越迷浸淫其中、窮究根本的深邃玄想。

相形之下，絕大多數中國式穿越劇在時空概念探索方面做得還遠遠不夠，故事結構只限于古今二元對立，穿越的方向也只從當前回溯到古代，甚至缺乏好萊塢影視題材中面向未來穿越的勇氣。一來一回的單向度兩段論，欠缺了從當前時間點出發面向未來的穿越想象，更遑論多時空交叉“回到未來”式的雙向往復結構。在這個意義上，名噪一時的華語穿越劇鼻祖《尋秦記》和此后的《靈珠》只是同一個導演的平面重復，沒有激發穿越類型更為多元新穎的時空關聯想象。如此陳陳相因的后果是華語穿越劇的創作力集體萎縮，同質化類型尤顯泛濫。一度取得好口碑的穿越電影《神話》經過注水改編，五十集同名連續劇耗盡原作的單薄靈感，淪為不忍卒讀的肥皂劇泡沫。

從科技創新的角度看，時下網絡上流行的國產穿越劇集體止步于“封面穿越”的初級程度，惰性重復所謂寶盒、古畫、仙枕、虎符的神奇召喚，想象力顯然還沒有超出中國古代志怪小說的范疇。正如撰寫《中國科技史》的李約瑟提出的難題：中國有卓越的技術發明，為什么沒有產生與歐洲近似的現代科學樣式？將這個疑問延伸到對國產穿越劇的技術考量，就需要那么多家電視臺、影視制作公司作出回答：為什么只顧追風趕制穿越劇，只顧速度與海量，只顧從魑魅魍魎中尋求穿越靈感，卻無力啟發更富有價值的科技想象？

在世界范圍內，被一個民族視為文化瑰寶的古典名著從不排斥在不同的時代里被一次次改編，也不排斥穿越技法借助改編中生發新意。深受英國讀者喜愛的福爾摩斯在BBC電視臺的劇作改編中成功穿越到21世紀，大偵探的形象從19世紀翩翩紳士應運變成非主流的高科技宅男。重要的是，新編劇作在穿越前提下一如既往地保存了原作中最精髓的福爾摩斯推理，許多經典元素巧妙地貫穿整部劇目，為熟知原作的觀眾帶來入山尋寶般的審美快感。相仿的改編又如美國動畫片《福爾摩斯在22世紀》，穿越時間更遙遠，人物也升級為未來時代的技術先鋒，再加上“便攜實驗室”的新奇想象，看似異常奇幻，其實情節基干和人物性格仍然完整結合了19世紀的原著故事。

作為編創者和消費者共享的文化資源，新世紀以來穿越題材受到了“去歷史宏大敘事”過程中一代青年的熱烈歡迎，從傳統電視平臺一路擴散到互聯網與移動新媒體。然而如上所述，新興媒體并未改變或者動搖中國式穿越劇的基本文化屬性，我們甚至在《唐朝好男人》這類網絡定制穿越劇中，幾乎難以看到與傳統電視劇作形態的差異，遑論創新與發展。曾有網友戲言，美國穿越劇都往后穿，因為找不到歷史；中國穿越劇都往前穿，因為看不到未來。當會普遍缺乏上升通道，穿越劇就承擔了時代躲避球的娛樂功能，帶領懷有現實匱乏感或挫敗感的人群“重走長征路”，從“明穿”“清穿”“架空穿”到“洛晴川”，莫不如此。借用學者張頤武的一句話，他們在“為夢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買單”。⑥在集體懷舊的背后，是現實價值的匱乏。在此意義上，盡管國產穿越劇屢屢穿幫，糾結于自我重復的俗套敘事，但依然擁有廣泛的社會受眾面。改變這種奇異的文化生態，絕非通過限制穿越劇的播出時段、加大現實題材劇作推廣力度就可以完成。

【注釋】

①朱砂：《警惕穿越劇正影響著你的現實生活》，載《東方早報》2011年11月2日；俞亮鑫：《宮斗戲穿越劇被打入“冷宮”——廣電總局又出重拳整治“一窩蜂”》，載《新民晚報》2011年12月14日；半島：《廣電總局禁古裝穿越劇胡編亂造，限制不會一刀切》，載《齊魯晚報》2012年2月13日。

②“大”就是“大數據”，即通過云計算、移動互聯網等手段，從各類數據中快速獲得有價值信息的能力。它具有體量巨大、類型繁多、價值低密度、處理快速等特點。“云”就是云計算、云服務。“平”就是平臺，含交易平臺、媒體平臺、支付平臺、軟件平臺等。“移”就是移動互聯網，即互聯網加移動通信。參見朱曉明：《“大云平移”助力上海創新》，載《文匯報》2013年4月1日。

③參見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2013年1月15日發布的第31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

④Vlinkage 2012年創建于上海，專業從事視頻新媒體數據監測與營銷業務咨詢。

⑤董麗敏：《性別、“后宮”敘事與影像意識形態》，載《文藝爭鳴》2011年第18期。

⑥吳越：《“70后”一代開始主導懷舊消費》，載《文匯報》2013年5月23日。

（聶偉，上海大學影視學院副院長、教授，本文系上海市高等教育內涵建設“085”工程子項目；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階段成果，編號：2011FWY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