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熙
[摘 要]幾千年來生活在貴州山區的苗族人民積淀了豐富的生態文化。萬物有靈的自然觀、綠色的生態法制、綠色的生態禁忌和綠色的生態習俗等構成了苗族詩意棲居的生態文化。這種生態文化既反映了他們對自然的敬畏和膜拜,也彰顯了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態智慧和生態倫理。故而,苗族基于獨特的山地環境而形成的詩意棲居的生態文化,對于新時期構建綠色的生態文明理念和建設美麗中國提供了重要的參照。
[關鍵詞]貴州苗族;詩意棲居;生態文化
[中圖分類號]Q98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3)05-0111-08
[作者簡介]蔡 熙(1968—),男,湖南永州人,文學博士,貴州省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貴州文化研究。(貴州貴陽 550002)
[基金項目]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亞魯王》的文學人類學研究”(13XZW024)的階段性成果。
英國文化學者艾哈邁德指出:“今天,全球危機的范圍幾乎涵蓋了社會、政治、經濟、文化、道德和心理等人類活動的全部領域。”①他在《文明的危機》一書中重點探討了氣候變化、資源短缺、糧食問題、經濟危機、國際恐怖主義和軍事化傾向六種危機,其中生態和資源危機被他視為最主要的危機。當前,世界上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和地區都已出現“生態赤字”。我國所面臨的生態形勢更是十分嚴峻,現有荒漠化土地面積已占國土總面積的27.9%,而且每年仍然以1萬多平方公里的面積遞增;全國酸雨面積約占國土面積的12.6%;七大江河水系,劣五類水質占27%;75%的湖泊出現不同程度的富營養化;全國尚有3.6億農村人口喝不上符合衛生標準的水。①由于人口膨脹、盲目開墾、過度砍伐森林,自然災害頻繁出現,人與自然之間原本和諧共融的關系變得日漸疏離甚至截然對立。
幾千年來生活在貴州山區的苗族人民積淀了豐富的生態文化,這些獨具特色的地方生態知識具有超越民族、國家的世界意義。整理和挖掘其生態文化內涵,讓苗族的生態智慧和生態文化參與構建當代中國的生態理念,對于建設美麗中國的生態實踐具有十分重要的參照意義。
一、詩意棲居的生態環境
存在主義哲學大師海德格爾曾言:“詩意地棲居意味著置身于諸神的當前之中,受到物之本質切近的震顫……存在之創建維系于諸神的暗示。而同時,詩意的詞語只是對‘族之音的解釋。”②用“詩意地棲居”來描述苗族的人居環境是再恰當不過的了。苗族是眾所周知的森林化的生態民族:吃森林綠色食品、森林蔬菜、森林食油(茶油),喝森林飲料(茶和樹汁),穿森林衣服(麻織品、蠟和樹脂染品),住森林建筑(全木結構的干欄式住宅),甚至娛樂也森林化(愛鳥、斗鳥、斗牛),醫學也以草木本中藥為主,連苗族的鼓社也無一不是森林化的產物。因此,到過貴州的旅游者都稱苗族為“生態民族”。③
苗族大多聚族而居,一個寨子少則幾戶,多則幾百戶甚至上千戶不等,單家獨戶居住的很少。苗族人依山就勢,把房屋建在山腰或山頂,田地則在山麓,因此,一個完整的村落空間往往包括住房、田地、水井、風景林、土地廟等,它們共同構成詩意棲居的生態環境。
(一)綠色建筑:吊腳樓民居
遷徙到貴州的山區苗民,為了適應南方溫濕的氣候,防止洪水和猛獸的襲擊,就地取材創造了一種防濕防潮的干欄式吊腳樓建筑。苗族是干欄式建筑的發明者。苗族的吊腳樓民居,往往沿著山勢走向進行布局,順應地形,減少開挖土方對地表的破壞,將建筑融合到山地環境之中。這種建造在斜坡山地之上的吊腳樓,以木架空作屋懸居,既不占用苗族賴以生存的極為少量的壩子和谷地,又可增加建筑的使用面積,還可以充分利用自產的竹木材料。由于吊腳脫離了山體本身,因而可以起到防潮和保暖的作用。吊腳樓是一種純木結構建筑,采用穿斗式結構,不用一釘一鉚,梁、柱、板、椽都是由木材加工而成,頂面蓋小青瓦或杉皮;建筑用材,除了木材之外,還因地制宜地運用竹、石、泥、茅草、秸桿及牛糞等。在黔南州長順縣敦操鄉,苗族吊腳樓的圍護體及隔斷層均用篾笆折構成,原因是該地區盛產楠竹,人們就地取材,將原生楠竹劈成約2公分寬的竹條,再按所需的尺度編織成席,然后將其固定在木構架上,這種竹壁既經久耐用又色澤古樸。貴陽市的花溪、青巖、石板哨,龍里縣谷腳區的千家卡、羊大凱等苗族建筑,除構架及門窗用木材外,壘砌堡坎和基腳用的是石頭,板壁、隔壁、瓦等也以石板代之。這些取之于大自然的天然材料決定了整幢房屋的天然色彩,使這種以原質素色為基調的綠色建筑與大自然渾融為一體,是順應自然的“天人合一”生態觀的反映。
(二)水井
在苗鄉,水井是一個村寨賴以生存的基礎,沒有水井的地方就沒有村寨。生活在苗嶺深處的短裙苗,每一個苗寨都流傳一個共同的傳說:獵狗披一身白浮萍回來見主人,然后主人隨狗找到定居的地方。白浮萍給苗族先祖傳遞了水源豐富、可以發展生產、適宜人類居住的信息。白浮萍蓬勃葳蕤之地就是生命繁衍之地,就是文明的源頭。在貴州山區,苗寨一般建在山坡向陽處,距河谷較遠,雖可飲用溪流水,但易干涸,因此,人、畜用水多依賴地下水源,村寨往往建在水井邊,村寨規模的大小也要受到水井的限制。水井的出水量(特別是冬季干枯時)能供多少人畜飲用,村寨的規模必定控制在這個范圍內。
苗寨的水井多是露天泉眼,水井的位置多在村寨的旁邊,四周為參天的古樹所籠罩。由于沒有人敢砍水井邊的古樹,甚至連枯枝枯葉也沒人敢攀折,因此,苗區的水井一年四季如蔭,清泉汩汩流淌。水井的管理方式有兩種,一靠制度,二靠神靈的力量。制度的管理主要是通過村規民約來實施水源的使用原則和環保措施。規定都要在村民大會上通過,然后殺雞喝血,詛咒盟誓,或者寫成條款,刻碑于井側。神靈的管理范圍包括水井的衛生、水井邊的古樹和飲水的禮儀等,管理方式主要是通過詛咒、故事傳說和禁忌來約束人們的行動。
(三)保寨樹與風景林
在苗鄉,每個苗寨附近都無一例外地種植有保寨樹與風景林。楓樹是苗家的神樹,被當地人稱為祖母樹,其主權屬于村寨的神靈,它對村寨有庇佑功能,保佑寨泰民安。據傳說,遷徙而來的祖先要想在一個地方定居,必先種下一棵楓樹,楓樹成活,表示祖先喜歡,人們就可以安家落戶,如果不活,則意味著祖宗不同意,那就遷徙他處。村民們除對它進行保護之外,逢年過節還要燒香紙祭祀,不少人甚至將兒女拜寄給古樹,希望兒女能得到古樹的庇佑而順利成長。另外,每個村寨的房前屋后都種有樹和竹。因此,在山地苗寨,一年四季草木蓊郁,綠蔭婆娑。
(四)土地廟
生活在喀斯特石山中的苗族,生活環境較之平原地區要艱難得多,這里石多土少,山坡上的田沒有自然水源的澆灌,全靠上天下雨,這些田叫“望天田”。坡地的稻谷單產始終不如平壩地區高,而且勞動強度大。在苗族人看來,作為他們賴以生存基礎的土地十分珍貴,也是他們感恩的對象。苗寨的村邊有很多土地廟,有的村寨簡直遍地是土地廟。土地廟是護衛和照管村寨的地神,有多種形式,如當方土地、坳塘土地、青苗土地、衙前土地、街坊土地、天門土地、橋梁土地、梁山土地等,另外還有河源土地、桃園土地、山神土地等。各地神互不管轄,各司其職。其中當方土地,苗語叫jud denb,每個村寨都有,其功能是保護每個村寨的平安。土地廟的旁邊都有古樹。苗族人對土地廟持一種敬畏的心態。人們為了祈福,或為了謝恩,或為了詛咒,要在土地廟前擺幾個碗,燒一疊紙,點三炷香。
在貴州,苗族的綠色建筑往往是房屋與樹木錯落相間,一片建筑群的山地下方有河流淌,村寨附近有水井和土地廟,山麓低谷緩坡地帶被開墾為良田,水井、土地廟和風景林是公共空間,聚居的人群集體抵御野獸的襲擊,樹木是與人類相依為命的生存伙伴,每一個苗寨都成了一個詩意棲居的生態空間。
二、詩意棲居的生態觀念
林木蓊郁的生態環境與苗族人千百年來“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觀分不開,它表征了苗族人民的生態智慧和生態自覺。這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觀包括萬物同根同源、萬物有靈的自然觀,以及在自然觀基礎之上發展起來的對生態倫理、生態法制、生態禁忌、生態習俗的綠色憂思。
(一)萬物同根同源、萬物有靈的自然觀
古代苗族人認為,凡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自然物與自然現象都是有靈魂的生命存在,如天上的日月星辰、風云雷電、雨雪霜露等,地上的土地、山川、巨石、古木、五谷、六畜、水井、道路、家門、爐灶等。不唯人有靈魂,動物、植物甚至無生物都是有靈之物。苗歌中說“山上的石頭是大地之主,人只是夢境中的過客”,這就是說,苗族人并不覺得人類可以完全主宰世界,人類和其他生物物種的生命一樣,是自然環境中各種自然物互動運行的產物,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這些靈魂能夠影響并控制客觀世界中的事件、人的現世生活和來世生活。這就是古代苗族人萬物有靈的信仰,它是一切原始宗教發生的基礎。
黔東南的《楓木歌》這樣記載說:“楓樹心心生妹留/妹榜生從樹心來/妹榜長大要談情/她和水泡沫談情/談情談了十二夜/妹榜生下十二蛋/寶蛋得來十二個/一十二個遠古寶。”在苗族神話中,楓樹蒙冤被砍伐后,從楓樹心粉化出蝴蝶,請鳥孵出的十二個古寶即姜央、雷公、龍、虎、蛇、象、牛等12個兄弟。這個神話故事表明,楓樹不是神造的,蝴蝶媽媽從楓樹中出生,不僅是有生命的蝴蝶能夠游方談戀愛,而且沒有生命的水泡也參與了生命創造的過程,因而無機物被看成是有生命的存在形式。由此,創世萬物的生命之源蝴蝶媽媽——妹榜妹留成了生命之母。妹榜妹留,是苗族原始神話中創造人類的偉大母神。根據苗語的音譯,妹是母親,榜留是蝴蝶,因此,妹榜妹留即是蝴蝶媽媽的意思。在古老的苗族神話中,妹榜妹留被視為人、獸和神的共同母親,這就是天地萬物起源同“楓木”的淵源關系。古代苗族萬物同根同源、萬物有靈的生命神話清晰地昭示了山地民族樸素的綠色生態思想。
(二)綠色的生態倫理
古代苗族源于“萬物有靈”觀念之上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宗崇拜演繹成了綠色的生態倫理。綠色的生態倫理強化了人神獸同根同源的生態觀念,將地球上的生命及其生活來源都視為自然的恩賜。每個苗寨的護寨楓樹林,就是苗族關于萬物生命同源、人與自然共生共榮的文化象征符號。這種“萬物有靈”觀念使得人們把人生的幸與不幸都歸之于自然神靈的恩賜和狂怒,因此,人們對山林、巨石、巖洞、古樹等要祈禱和祭祀,由此產生了“雷神”、“風神”、“古樹神”、“神山”、“神石”等神靈。夫婦多年不生育要拜巨石、巖洞、古樹,小孩身體虛弱也要找巖媽或樹爹拜祭。在自然崇拜中,苗族人特別崇拜楓樹,牯藏節宰牛時,要用楓樹壓杠,祖先神靈的木鼓架也要用楓樹。以苗族的支系短裙苗為例,短裙苗生活在苗嶺深處,其道德觀念來自對天地萬物的認識以及對祖先神靈的崇拜,在他們看來,天地有眼,萬物有靈,祖先有知,而且祖先的靈魂無時無刻不在活著的人的生活中。短裙苗人遵循具有樸素原始宗教觀念的道德規范,提倡族人多行善不作惡,因此,在短裙苗社會里,村寨和諧,鄰里和睦。在萬物有靈觀念的支配下,短裙苗崇拜自然,敬畏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他們相信山有山的神靈,樹有樹的生命,在他們向山林索取生產生活資料之前,先要征得山林的同意,如果是采伐,先請巫師作儀式,通過巫師與山林之神對話,征得他們同意方能進山砍樹,如果是捕魚,也要請巫師作拜山拜河儀式,獲得同意之后才能行事。故而,在短裙苗生活的地域,處處是青山綠水,是人類疲憊的心靈得以棲息的家園。
(三)綠色的生態制度
千百年來,棲居在貴州高原的苗族人基于萬物同源的自然觀形成了一整套獨特而完整的社會組織制度——鼓社制、議榔制,以及嚴厲的護林法規——習慣法。
苗族鼓社是由同一個男性祖先的后代結合起來的群體,同一鼓社的成員,都是同一血緣的親屬關系。鼓社除具有軍事、調整婚姻關系和內外關系,以及相互援助和保護等基本職能之外,還組織和發展生產(包括農業、林業狩獵和飼養牲畜等),而領導共同保護鼓山林及村寨環境、管理耕種公田,修建鼓社廟和組織祭鼓節等也是其最基本的幾項功能。鼓頭由每屆鼓社節的本鼓社男性成年成員選舉產生,總理全鼓社的共公事務,一般不連任。
議榔,苗語稱Gheud Hangb(構榔),是由不同宗族家庭組成的、完全以村寨和地域為基礎的地域性組織,它突破了血緣關系的紐帶。議榔的最高權力機關是議榔大會,由榔頭或德高望重的理老主持,其任務是討論有關大事,制定榔規榔約。
榔規榔約是一種民間法律。苗族社區主要通過榔規榔約來規范人們的行為準則。議榔制定的榔規榔約,俗稱民族習慣法,它是苗疆社區內的準法律。習慣法由各村寨的理老、寨老制訂,并鑿石埋巖為證。由于苗族在歷史上沒有自己的民族文字,所以議榔款約多以口頭形式流傳,一代代傳遞和完善。苗族的各級社會組織以信仰為中心形成了一整套生態維護管理的制度,如咸豐五年(1855)興義縣綠蔭村的鄉規民約記載:“竊思天地之鐘靈,誕生賢哲山川之毓秀,代產英豪,是以維岳降神,賴此林域之氣所郁結而成也。然山深必因乎水茂,而人杰必賴乎地靈。以此之故,眾寨公議,近來因屋后丙山牧放牲畜,苗木因之濯濯,掀開石廠,巍石遂成嶙峋,舉目四顧,不甚嘆惜。于是,齊集與岑姓面議,辦錢十千榀,與眾人記為世代×后培植樹木。禁止開挖,庶幾龍脈豐滿人物咸×。倘有不遵,開山破石,罰錢一千二百文;牧牛割草,罰錢六百文,勿謂言之不先矣。”①
自苗族村民中出現掌握漢文化的文人之后,歷史上就有了不少用漢文記錄榔規榔約的木牌和石碑。特別是自明清以來,貴州天柱苗族民間社會有許多約定俗成的榔規榔約,人們將其刻諸石碑上,以此規范人們的日常生活與社會行為。天柱民間禁碑的內容十分豐富,大體包括農牧漁業生產禁碑、生態環境禁碑、維護商貿活動與航運秩序禁碑、調解糾紛與維護村寨治安禁碑、保護公共財產禁碑和風水墳山禁碑六個方面。如《永世恩功》碑載:“故栽者培之,郁乎蒼蒼,而千峰疊嶂羅列于前,不使斧斤伐于其后,永為保護。”許多山林正是在村民的共同保護之下才得以蔭蔽成林的。
各村寨利用傳統的習慣法有效地維護了民眾植樹造林的社會環境和積極性。值得指出的是,由于苗族的巫文化發達,因此,與其他民族相比,苗族村寨在制定榔規榔約的時候多了一道巫文化程序,神性的生態文化通過各種規約和儀式來表達。規約制訂出來之后,鼓社頭或議榔頭將村民們聚集起來,在某個陰森的崖壁下或者古樹前,高聲朗讀全部條款,然后征求大家有無不同的意見或新的補充,如果沒有,巫師就開始詛咒。巫師身披紅袍,頭戴冠冕,手提一只大公雞,揮舞跳躍一番之后便開始詛咒,咒詞是:“此雞此雞!此雞不是非凡雞,王母娘娘送我的,別人拿去無用處,弟子拿來‘的得的。誰違規犯約,有地無人耕,有路無人走,有灶不冒煙,出門踩蛇,回家見鬼,斷子絕孫,永不翻浪……”然后扭斷雞脖,雞血沒入酒碗,大家喝雞血盟誓。議榔款約一經通過,就成了不成文的法律,上至榔頭,下至群眾,人人都要遵守,不得違反。
(四)綠色的生態禁忌
禁忌是關于信仰活動、社會行為的某種約束限制觀念和做法的總稱。它作為人類社會最早的社會規范之一,自產生之日起就與宗教、儀式須臾不可分離。弗洛伊德認為:“禁忌的來源是因為附著在人或鬼身上的一種特殊的神奇力,它們能夠利用無生命的物質作為媒介而加以傳播。”②禁忌通過儀式這一方式,使制度具有神圣的權威感,由此在人們心里形成約束力和限制力,進而規范人們的行為。
在苗族的觀念習俗中,禁忌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文化現象。禁忌的產生與苗族先民原始思維中的萬物有靈觀念以及自然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先崇拜等生態倫理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和祭祀、感恩一樣,禁忌也是將人納入大自然整體,限制和避免族人冒犯天地神靈而遭到災禍的行為方式。這些世代相傳的禁忌,告訴人們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并從心理層面對人們的行為活動進行制約,調節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如果說崇拜和祭祀是一種主觀的對自然的感恩,那么禁忌則帶有一定的強制性,從而使得那些最初缺乏相應自覺的人逐步回到敬畏自然的軌道上來。這種禁忌非常多,如苗族人過節時禁止殺狗和食狗肉,忌打癩蛤蟆,禁射殺燕子,忌深潭打漁超過一定的數量,禁止在村寨周圍挖土和砍伐古樹,禁止打蝴蝶,禁止砍伐風水樹,等等。清水江流域的苗族習慣封山育林,并稱這類山林為“禁山”。封山禁林的條款十分具體明了:禁止砍伐林木,禁止打柴割草,禁止放牧牛羊,禁止林地燒灰刨土取肥,禁止放火燒山。凡屬“禁山”區,均立有禁碑,標明四至界限,周圍樹上扎好草標,或掛上涂上雞血的白紙,以示此山已封禁,眾人盟誓,不得有犯。從江岜沙苗族將神林劃分為兩種類型,即村寨神林和家族墳山神林,并規定:對神林中各種樹木一律禁止亂砍亂伐,各個家族中的人自覺義務巡視守護,對私自到神林中亂砍亂伐者,一經抓住,則罰其祭山,并當眾向神山道歉,祭山時砍牛的牛肉也逐一分到各家各戶,以儆效尤。所有這些禁忌既有祖先崇拜的因子,也包含了對動物感恩的樸素心理,它在一個民族、一個社區中的作用不可低估。禁忌客觀上抑制了人們對物質追求無限擴張的欲望,限制了人們對自然資源的過度索取,維護了山水和動植物的神圣性,維持了自然資源的永續性,充分彰顯了苗族的生態智慧和生態倫理,對環境保護和維護生態平衡的積極意義不自待言。
(五)綠色的生態習俗
苗族有許多傳統的民族節日,其中大規模的節日有“鼓臟節”、“四月八”、“過苗年”、“姊妹節”、“蘆笙節”、“跳花節”、“殺魚節”等。其節日活動往往選擇在山清水綠的野外進行,人們在大自然的懷抱中狂歡,力圖和大自然融為一體。節日時間的選取依據是古代先民傳承下來的自然天象、氣候、物候的變化和生產的節律,節日活動的內容則離不開巫術及祭拜儀式,而巫術和祭拜儀式又源于遠古的“萬物有靈”觀念。
從“人樹本是同一心”的生態觀念出發,岜沙和錦屏的苗族都有營造“兒女林”的習俗。
貴州從江縣的岜沙是個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寨子,由三個大小不一但基本相連的自然村寨組成。村寨全是木結構的倚山而建的吊腳樓,四周是蔥翠的山林,有香樟、楓木、馬尾松、臺灣松、杉樹、楠木等,大多是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樹,這是被岜沙人視為護佑村寨的神樹、風水樹,因而被世代保護下來。在小孩出生之時,不論男女,父母長輩都要為其栽上一兩片杉樹,待嬰兒長大成人,杉樹也長大成材,兒女的婚姻費用和建房費用就不用愁了。由于過去苗家兒女大多在18歲時成婚,故“兒女林”又被稱為“十八年杉”。人死之后,便用生命樹作棺材,深埋于地下,不留墳頭,不立墓碑,而是栽上新的樹苗,因為在苗民看來,死并非生命的終結,而是生命永恒連接的開始。在生命終結的地方栽上新樹,培上新土,其實就是生者與死者、晚輩與長輩的一次靈魂交流,這既是生命的解脫,又是生命的升華。在這個意義上,一棵樹就是一個靈魂,那莽莽森林中無數的大樹便是無數苗民生命的聚集和再現。岜沙人發現,樹被剪枝后會生長得更茂盛,但如果將四周和枝頂的枝椏砍去,樹就會枯萎死亡。因此,岜沙男子自幼年就開始蓄發,平時將頭四周的毛發剃掉,頭頂的毛發則長留不剃,挽成一個發髻,岜沙人把這個發髻叫“戶更”,它是岜沙男人最顯著、最別致的外在特征。在岜沙苗人看來,其頭頂上的頭發相當于樹冠上的樹葉,象征著生命的長盛不衰,這種奇特的發型是苗族古老而樸素的樹木崇拜生態觀的反映。
苗族萬物有靈的自然觀、綠色的生態法制、綠色的生態禁忌、綠色的生態習俗構成了詩意棲居的綠色文化。以相信天、地、水、火、木皆有靈魂的自然觀為核心,膜拜偉大的自然是苗族民眾的信仰文化之心理基礎。祭祀最直接的動因在于愉悅山水神靈或祖先的靈魂,祈求風調雨順、人畜平安。這種基于人與自然萬物同根同源的綠色文化,既反映了他們對自然的敬畏和頂禮膜拜,也彰顯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和諧共存的生態智慧和生態倫理,是一種對外在宇宙的綠色憂思。
三、苗族生態文化的當代價值
生態文明的缺失導致當代社會陷于嚴峻的危機。在全球性生態危機和發展困境的時代背景下,匯聚各方力量,共建生態文明,推動綠色發展,已成為時代的最強音。實踐證明,實現生態文明光靠科學技術和經濟手段是不夠的,因為技術并非萬能,它不能解決人類生活中的一切問題。長期以來,生態文明理念的構建缺乏來自少數民族的經驗和智慧。在新時期構建綠色的生態文明,建設美麗中國,應當將歷史長河中不同類型的生態文化都納入其思考的視野和框架之中,吸取其精華。在此背景下,苗族基于其獨特的山地環境而形成的詩意棲居的生態文化,對于當下愈演愈烈的自然生態危機的啟迪意義日益彰顯。
(一)為優化國土空間、全面促進資源節約提供了重要參照
黨的十八大報告明確提出,要“加快建立生態文明制度,健全國土空間開發、資源節約、生態環境保護的體制機制,推動形成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現代化建設新局”。①對此,苗族惜地如金、依山開拓建筑空間的模式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首先,苗族人深居山地,山多平地少,石多土地少,苗人往往在平緩的斜坡上開挖一小片平地作為房屋后部的地基,然后用穿斗式木構架在前部作掉層的吊腳樓,形成半樓半地的吊腳樓。這種吊腳樓房屋在結構、通風、采光、日照、占地等諸多方面,都優越于其他建筑型制,是一種省土、省時、省料而又穩固的房屋結構方式,因而可以把平坦的地方留下來做稻田,不致于占用壩子。其次,吊腳樓采用穿斗式結構,在柱與柱之間穿以短木或枋組成網絡,不僅結構穩固,而且使全部桿件處于順紋抗彎抗壓和橫紋切斷三種受力狀態,因而可以達到用小材蓋大房的目的。第三,山地環境制約了苗族建筑像平原建筑那樣橫向的空間延伸,從而塑造了縱向空間的山地吊腳樓民居。吊腳樓造型的縱剖面,由于采用了架空、懸挑、掉層、疊落、錯層、附巖、鑲嵌、跨越、倚臺和分層入口等方法,形成了“占天不占地”、“天平地不平”或“天地均不平”的剖面。第四,苗族的吊腳樓民居內部空間一般分為三層:樓板以下為“地層”,主要是牲畜雜物層;頂棚以上為“樓層”,主要是糧食貯藏層;中間層為居住層。這種有效利用土地的建筑布局,不僅充分考慮到了傳統農耕社會的生產生活需求,也考慮到了生態的、歷史的、地理的文化要素。
(二)為構建自覺的生態文明理念提供了重要參照
黨的十八大報告指出:“加強生態文明宣傳教育,增強全民節約意識、環保意識、生態意識,形成合理消費的社會風尚,營造愛護生態環境的良好風氣。”②苗族人敬畏、順從自然,讓生態文化融入人們的生活,以及與自然融為一體、和諧共存的生態智慧,為當下愈演愈烈的自然生態危機和精神生態危機提供了一個詩意棲居的參照。
苗族先民葆有千百年傳承而來的人與自然萬物同源的自然觀,將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看做具有靈性和感情或與人類有著某種遠古血緣關系的生命存在,并以這種萬物有靈的信仰為基礎,形成了自然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先崇拜。對于天地的崇敬與祭祀,是苗族先民社會生活中的頭等大事。他們通過各種祭祀活動,維系著天地神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將浸染過敬畏、順從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和諧共存的生態智慧全部融入到苗人的信仰和文化之中,形成一種集體無意識,在豐富多彩的文學作品中代代傳遞下來,并由于長期的歷史傳承和積淀,歷世相沿而成為風尚習俗。這種歷世相沿、群居相染而形成的生態習俗,無疑具有巨大的群體凝聚力和激勵作用。
錦屏苗族流傳著“生活要豐盈,兩手抓住林”、“家栽千蔸杉,子孫享榮華”、“家有千株桐,一世不受窮”、“山青水秀,地方興旺;山窮水盡,地方衰亡”等富于哲理的林諺,以此激勵子孫后代重視育林造林,民眾由此自覺形成了愛林如寶的生態意識和愛山護林的良好習俗。村民們對于村寨邊的風水林、風景林、墳山林都能自覺管理和維護,誰破壞了風水林、風景林、墳山林,誰就觸犯了神靈,村民們都不能容忍,無論誰來主持正義都能得到大多數村民的支持。在苗鄉,無論誰家山林失火,每家每戶都要出動,集體義務撲滅,有時連相鄰村寨都主動前來營救。對于失火者,輕則補栽樹種,重則罰酒罰肉供全村及相鄰村寨食用。
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目標是要實現“美麗中國”的夢想,給子孫后代留下天藍、地綠、水凈的美好家園,讓大自然擁有更多的修復空間,留下更多良田美宅。生態文明理念的實現必須改變人們對自然生態的認識,提升人們對生態文明理念的覺悟。只有將生態自覺提升到文明理智的更高境界,才能培養出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新人類,實現生態文明建設的宏偉目標。
(三)為循環經濟提供了重要參照
人們通常認為,循環經濟作為挽救高能耗、不可持續工業經濟的良方,是現代科學技術的發現和發明。其實不然,長期棲居在山地的苗族社區早就盛行循環經濟模式。且不說山地農耕社會延續了數千年的“刀耕火種”的模式,貴州苗族的稻魚循環共生系統就有好幾百年的歷史。苗族諺語說:“要得莊稼好,家肥不能少/人哄地,地哄人/包谷薅芽,黃豆薅花/田里養魚,糧魚兩得。”這一諺語形象地反映了苗族水田放魚的優良傳統。
黔東南的錦屏素有“綠色山城”和“木頭城”之美譽,民間流傳著這樣的說法:“錦屏人住的是木屋,吃的是木飯(以木換糧),花的是木錢,靠的是地地道道的木頭經濟。”錦屏苗族自清朝以來就開始人工造林,至今已有300余年的歷史。民國《貴州通志·風土志》載:“黎平(錦屏縣屬黎平府)山多載土,樹宜杉。土人曰:‘種杉之地必予種麥及包谷一二年,以松土性,欲其易植也。”大面積種植杉林,使林山不致荒禿,常年青山綠水,如書上所載:“自清江以下至茅坪二百里,兩岸翼云承日,無隙土,無漏陰。棟梁之材靡不備具。”①錦屏苗族在長期的人工造林實踐中,摸索出了獨具山地民族特色的的栽杉知識與技能,積累了豐富的養山護林、林糧間作等技術。這種“林糧間作”技術,學界又稱之為“混農林生產”或“農林復合經營”,其操作方法在《黔語》中有明確的記載:“種之法,先一二年必樹麥,欲其土之疏也。杉歷十數寒暑乃有子,枝葉仰者子乃良,擷而蓄之;其罅而墜者,棄之;美其性也。春至,糞土、束芻覆之,媼火炳之,乃始布子,而以枝莖午交蔽之,固其氣,不使速達也。稚者日杉秧,長尺咫則移而植之,皆有行列,沃以肥壤,欲其茂也。壯而拳曲,即付剪刈,易以他栽,貴在直也。”②由于民間造林的積極性普遍高漲,民間流傳明清時期有關苗族森林保護和木材交易的“林契”多達三十余萬份。這些“林契”如今已經成為彌足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基于山地環境的混農林生產模式,彰顯了山地苗族與自然和諧相處、合理開發利用自然資源的生態智慧。牛津大學的中國史專家科大衛(Dawid Faure)教授在實地考察文書原創社區之后指出:“中國苗族混農林文書大量、系統地反映了一個地方民族、經濟及社會歷史狀況,這不僅在中國少有,就是在世界上也不多見,完全有基礎申請為世界文化遺產。”③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