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潮
筆者任職于中山美術館已有多年,整天忙碌于策展、展覽以及其他各種事務性工作,經常有筋疲力盡之感。工作之余,我時常思考的一個問題是:美術館的文化職能究竟是什么?美術館的意義在哪里?如果說中小學里開設“美術”課,高校中開設“美術鑒賞”等通識類公共課程,是非美術專業學生擴大藝術視野、提高綜合人文素質而成為更為全面的“人”的話。那么,全國這么多的美術館,能夠做些什么呢?更切確地說,能夠為“人”在藝術陶養方面做哪些貢獻呢?
說到藝術陶養,不得不提及首倡“美育”的教育泰斗蔡元培先生,他是近代教育尤其是藝術教育繞不開的人物,也是最重要的實踐者。受法國為代表的西方美術教育體系的影響,蔡元培將美術、音樂、文學、雕塑、戲劇等藝術門類的教育合在一起,稱為“美育”,在中國不遺余力地實施藝術之于公民的美育措施,直接創辦了當今著名的兩所美術學院,即中央美術學院的前身國立北平藝專、中國美術學院的前身國立杭州藝專。而且提攜了徐悲鴻、林風眠和劉海粟等美術教育家,他的女兒蔡威廉也是小有名氣的油畫家。1916年12月,歸國后的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在1918年初組創“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該會是中國現代史上第一個新型的研究繪畫藝術的美術團體,聘請畫壇耆宿如陳師曾、賀履之、湯定之、胡佩衡等諸名家以及新秀徐悲鴻擔任導師。該會成立后先后舉辦“北京大學學生游藝大會”、“圖畫陳列會”、“畫法研究會成績展覽”等展覽與活動,得到校內外的好評。
1793年,巴黎盧浮宮博物館向公眾開放,遍布世界的公共美術館均受其啟發。而當時的中國,皇家珍藏的歷代書畫作品只能冷藏深宮,偶爾被皇家貴胄翻閱而已,普通民眾要看上一眼幾無可能。蔡元培認為好的藝術作品可以陶養人的高尚情操,進而整體提高國民素質,因此在當時積貧積弱的中國大力提倡美育。1917年8月,蔡元培在《新青年》第三卷第六號發表了《以美育代宗教說》一文。“自兄弟觀之,宗教之原始,不外因吾人精神之作用而構成。吾人精神上之作用,普通分為三種:一曰智識,二曰意志,三曰感情。最早之宗教,常兼此三作用而有之。”他認為知識、意志、情感的作用曾經都附麗于宗教。而知識、意志逐漸脫離宗教后,還剩下宗教的情感作用,即美感,可以用美育(藝術教育)來代替。以兒童美育為例,他主張從家庭、學校、社會三方面實施美育,設想通過胎教院、育嬰院、幼稚園三級機構實施學前兒童美育。其實,筆者認為“代宗教”的提法并不準確,而應是“借宗教”。因為宗教在其傳播的過程中,宗教藝術對民眾曾經有著巨大的熏陶作用,蔡元培想借之啟迪民智、改變國民性格養成、提高民族素質,進而達到“教育救國”目標。
顯然,“美育代宗教”是基于“五四”精神而提出的,有著當時鮮明的政治救亡和文化啟蒙兩層含義。在蔡元培看來,“新文化運動”的本質不是救亡而應是啟蒙,“美育代宗教”則是啟蒙的重要措施,其具體措施是:設立公園、博物館、美術館、展覽會、藝術演講等。1929年4月10日,在蔡元培等人的積極努力下,國民政府教育部主辦的“第一屆全國美展”在上海揭幕,展覽中不僅有書畫、雕刻還有建筑及工藝美術,也有當代美術也有古代的及外國的作品,甚至還包括印刷物。蔡元培的美育實踐有一個基本參照,即14世紀肇始于意大利的“文藝復興”。這是一次知識和精神的空前解放運動,宣揚了人文主義、科學與理性精神,肯定人的價值,近代的歐洲由此走上了歷史快車道。1928年,林風眠任國立西湖藝術院院長后,以藝術改造人生、改造社會為己任,曾意氣風發地說:“西湖可能成為中國的佛羅倫薩,中國文藝復興的發祥地。”但遺憾的是,中國的“救亡”任務壓倒了“啟蒙”,蔡元培的理想并沒有實現。
相對象牙塔里的藝術教育,筆者認為各級美術館珍藏的名作,還有社會的一些重要美術事件對民眾的陶養更為重要。社會并不需要人人都是職業藝術家,但客觀上需要人人都要具有一定的藝術素養。所以西方美術教育,以高校為例,學校中不一定要設置藝術專業,但一般會開設藝術史課程。1942年,以毛澤東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代表,基本確立了對后來影響深遠的新的文藝觀念。新中國的美術教育最看重審美教育,即通過有一定形式和內容的藝術,向民眾傳達出一個符合主流意識形態的思想。各級美術館、畫院以及舉辦的眾多展覽曾經發揮過重要作用。“文革”結束后,中國單一的美術格局逐漸多元化,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國家的市場經濟轉向,整個美術行業逐漸受到商業利益的裹挾。可以說,近70年的美術成就很大,尤其是在配合各階段的革命、建設的社會任務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正如吳冠中先生批評的“美盲”很多那樣,不少的作品過于注重內容,對繪畫的形式之美、自身的藝術語言的研究還不夠,而蔡元培等先哲提倡的通過藝術改造國民性,整體提高民族素質的美育理想,并沒有完全實現。應該說,中國的美育是在救亡、啟蒙、革命、建設、服務、商業等外在語境中扭結交錯中顯現的,當下的國民素質也并沒有因為經濟騰飛而“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反觀歐美的社會變革與對人的素質再造,除了政治、經濟等制度性建設外,與現實利益無涉超功利的文藝陶養功莫大矣。
應該看到,隨著中國經濟在近30年的持續增長,中國的國際地位與影響力不斷增強,政府對文化建設一直是不遺余力地加以扶持,如前些年的文化“五個一”工程、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繪畫創作,以及近年來全國的博物館、美術館的逐步免費開放,普通民眾能夠享受到了一道道的文化盛宴。盡管如此,現實的文藝環境與國民日益增長的文化需求還是有較大的差距。
現在各地的公私美術館很多,美術館的建設及發展堪稱神速。無疑,美術館是我國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作為公益性的文化單位,美術館向內擔負著傳承民族美術文化的重任,向外擔負著對社會不特定的公眾進行文化服務的重任,甚至可以說大一點,承載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文化建設任務。但是,美術館現狀并不令人滿意。比如,普通民眾節假日去美術館如果沒預約可能就會吃閉門羹;一些美術活動普通民眾的參加還處于被動地位;美術館的教育職能也不盡人意。不少私立的美術館多是以藝術家之名建立,往往是作為宣傳藝術家個人成就的一個環節,而非向不特定的大多數公民服務。因此,這些美術館為了節約成本經常大門緊閉,很少有常設性的公益性展覽,更談不上如某些上檔次的美術館設立研究部而且有著大量的研究成果。值得一提的是,業界對堪稱泛濫的私人美術館的發展已有所警惕:其一,是專業水平低,某些有著自己美術館的“大師”,其專業水平和知名度還不及業界的普通名家;其二,有的私人美術館占地面積很大,而真正用于美術館建設的用地卻不多,在地價不斷上漲的當下有人懷疑這是一種新的“圈地運動”;其三,這些私人美術館大多缺乏長遠的規劃,不少的展覽、收藏和研究等日常活動,都顯現出一定的功利性和資本運作的一些特點,不少“動作”大多數是為作品與畫家的“增值”服務,而不是為不特定的公眾進行文化服務,普通的公眾只需要知道這些藝術家很偉大、作品很昂貴就行了。國內的公立美術館雖然有固定的人員編制和經費支持,但經費往往不充裕,為保證正常運轉,出借場館進行商業運作也就不可避免,給人感覺這些地方其實就是只與展覽有關的名利場,美術館的美育職能沒能發揮出來。由于有著太多水平不高的商業性展覽,連一些專業觀眾也不愿意進美術館。而西方文藝復興時期以后的博物館、美術館,越來越具有公共服務的特征,發揮了較為廣泛的社會功能。
顯然,美術館的功能很多,業務性的功能除了展覽、典藏、研究外,其公益性的美育職能應該是其重要組成部分。王璜生先生的觀點更為深刻,他認為:“‘知識生產是美術館的核心動力,是美術館的發動機。……而更確切地說,美術館應該是一個‘知識生產的綜合體。”(王璜生《作為知識生產的美術館》,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11月版,第13頁)顯然,王璜生賦予了美術館更大的社會職能與責任。
如何面對不特定的大眾進行美育,我認為僅僅是展覽、陳列和研究等單方面的各種“動作”是不夠的,還需要采取網絡作品展覽、互動展覽、美術館開放日、美術館活動選題征集,等等。這樣,能給普通人一個感覺:美術館與我也有關系。現在,有的美術館也搞了諸如論壇、講座等活動,這曾經是蔡元培所力主的功德無量的事,但就目前的情況看,有的論壇和講座還多是小圈子內的名家、精英間的串聯,還鮮有面對普通民眾的基礎性的、普及性的公益講座。當然,外國美術館的一些做法也值得借鑒。比如,不少中小學的美術課經常在美術館進行。在外國的美術館,可以經常看到學生趴在地上臨摹墻上的高水平畫作。在藝術氛圍濃厚的美術館上課,一定會比老師在課堂上紙上談兵或者面對幾張平面性的電子圖片講解的效果要好。中國的小孩子多半進過各類美術培訓機構學習,但很少到美術館參觀,有的甚至在考上專業的美術院校后也沒有進過一次省級美術館,這是一件相當讓人遺憾的事情。
所以說,蔡元培的美育理想永無止境,今之廣大美術館的工作者依然任重而道遠。
(作者單位:中山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