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曉天
讀了馬少青先生刊登在《中國藝術報》2012年11月28日的文章《這“花兒”不是那“花兒”》(以下簡稱馬文)之后,獲益匪淺。但對文中有些觀點,不敢茍同,現聊表一己之見,以求教于大家。
馬文的主要觀點是,“‘花兒的名字現在過多過濫,這非常不利于‘河州花兒原生態的保護、傳承和發展”;“河州花兒”不可以被“河湟花兒”杜撰的名稱所替代;“河州花兒”應該有新的比較好的“曲令分類法”來分類;現行“花兒”中的地名令“基本上是河州令的變體”。一句話,所有西北非洮岷流派的“花兒”,都要囊括在“河州花兒”的名下。
近年來,在舉國上下深入貫徹科學發展觀,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局面的鼓舞下,社會各界對“花兒”的傳承、發展、提高、繁榮,給予了空前的關注,新形勢下,如何展示“花兒”風采,提高演唱水平,開始有了新的嘗試。
一
馬文認為,除洮岷“花兒”之外的另一流派“花兒”應該叫“河州花兒”,“河湟花兒”之名是“杜撰”的,無法替代;河州是這一流派的“源”,并以“到了河州嫑唱少年”的俗語佐證。
我們知道,“花兒”是廣泛流傳在大西北以情歌為主的一種山野民歌,它是我國民間文藝范疇中,一種珍貴的口頭演唱藝術,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之一。西北“花兒”就其不同地域、不同風格、不同格律、不同特色分為“河湟花兒”和“洮岷花兒”兩大流派。“河湟花兒”,亦作“河州花兒”、“少年”,它發源于包括今青海和甘肅相連的河湟地區。誠如馬文所說,它的傳唱地域遼闊,綿延流行于在西北的青海、甘肅、寧夏、新疆四省區,以及上述流行省區與西藏、陜西、內蒙古、四川等省區接壤、相鄰的一些地區。
先看“河州”的地域概念。常識告訴我們,此河州非彼河州。古河州即歷史上的河州,不僅包括甘肅省今臨夏地區,也包括青海省今黃河上游沿岸的循化、化隆、尖扎、貴德等一些地區。元代時,青海省今黃河以南的主要行政建置為貴德州(含今化隆縣群科、尖扎縣馬克唐、李家、康家一帶),該州以東為積石州元帥府轄域,也屬于吐蕃等處宣慰使司都元帥府。今循化一帶屬該州管轄,其州治在甘肅省今積石山縣境。至明代,青海省今黃河以南以東地區基本上是陜西行都司所屬河州衛統轄的區域。明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置貴德守御千戶所,直隸于陜西行都司,景泰年間改為中左千戶所,屬河州衛。該所下轄百戶8個(后增至19個),分屯于今貴德、尖扎及同仁保安一帶(見《青海通史264-265頁》)。至清朝初年,青海省今黃河以南的尖扎、貴德等地仍歸河州衛貴德千戶所管轄,均隸于陜西行都司和陜西布政使司。清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移河州同知于循化,設循化廳(隸蘭州府),到道光三年(公元1823年),才劃歸西寧府管轄。而循化以西的河州衛所轄的貴德千戶所,在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曾一度改隸甘肅臨洮州(見《青海歷史紀要》),到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才改隸西寧府。直到乾隆五十六年(公元1791年),設歸德廳,置撫番同知。史料表明,古河州實際上是一個廣闊的地域概念,應包括青海省今貴德、尖扎、循化,以至黃南藏族自治州的同仁保安等廣大地區,古河州的行政概念不能與今之臨夏地區簡單地劃等號。另一方面,在“花兒”領域,古河州不僅僅是一個地域概念,還應是一個文化概念;也不能簡單地說“河州花兒”等于是“臨夏花兒”。
今天,“河州花兒”的提法,能否科學、合理地囊括同是“花兒”發源地青海省歷史上除曾經是古河州轄地外的其他地區客觀存在的大量“花兒”呢?比如,早就起源在今西寧、湟源、湟中、大通、海晏、共和、互助、門源等地所的“花兒”,顯然排除在外了。“花兒”是一種文化,是流動的民間文化,有其自身的規律,不能以行政區劃簡單地替代文化的流行區域。河湟地域是客觀存在,這里的“花兒”也是客觀存在,并非是上世紀80年代才出現的。如果我們僅僅把“花兒”的發源地人為地局限在今之河州,難免丟掉了非遺文化中的文化精髓。這種做法,恰恰是馬文所說的“混淆了源與流的關系,抹殺了‘花兒形成發展的自然環境和歷史文化”。
馬文還引用張亞雄《花兒集》“用賓詞在前的倒裝河州語唱的“花兒”是‘河州花兒。”這應該是青甘方言中賓語前置,尤其是多民族混居之地常見的一種文化現象,實際是漢語受兄弟民族語言、尤其是藏族語言賓語前置習慣的影響所致,并非只是河州的語言現象。如“花兒”:“清茶不喝了奶茶喝,渴死了涼水嫑喝;心里的孽障給我說,虧死了外旁人哈嫑說。”在青海省漢藏雜居之地,不僅語法如此,而且漢藏語言中都吸收了大量的兄弟民族語匯。再說,當年張亞雄寫作《花兒集》時,并曾用3年時間專門到青海考察“花兒”,得到青海學者李文實、魏明章的幫助,從他們手上搜集了不少青海“花兒”,獲得了許多“花兒”知識。因此,張亞雄是第一個得出了西北“花兒”分“河湟花兒”、“洮岷花兒”兩大流派的人,也是第一個明確指出“青海花兒”“令”、“調”特殊,“青海是‘花兒的家鄉”的人。他在1948年蘭州版《花兒集》“李得賢談花兒”一節中說:“青海李得賢先生,生長花國,不但愛好‘花兒,并且會漫‘花兒。早年求學外地,在居室之內,專門設置一個本本,同鄉來訪,不在本本上寫幾首‘花兒不讓出門。”張先生收集“花兒”之地,并非完全是河州轄地,河州從未轄過西寧,給他資助“花兒”的李文實、魏明章也不是河州人,而且張先生明確說過,“青海花兒”“令”、“調”特殊,“青海是‘花兒的家鄉”。因此,馬文所得出賓語前置句的“花兒”皆是“河州花兒”的結論并非完全正確。
馬文認為,河湟一詞,是“今人杜撰”,“‘河湟的正確定義,是指黃河與湟水相間之地,大致為湟中、西寧一帶”“;‘黃河與‘湟水是不能并列的。因為黃河何其大又何其長,而湟水何其小,何其短也”。
果真如此嗎?先看“杜撰”。馬文也承認,早在漢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趙充國屯田時就有“河湟漕谷”之說。而《后漢書》就有“乃渡河湟,筑令居塞”的記載;唐代司空圖《河湟有感》說“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 春”;北宋王韶《平戎疏》就有“欲取西夏,當先復河湟”之語,當時“河湟”已為眾所周知的地域名;南宋陸游有“我欲登城望八荒,勇于為國平河湟”的詩句,可見“河湟”一詞并非“今人杜撰”,它恰恰是悠久歷史的傳承。再看河湟“大致為湟中、西寧一帶”。實際是,從古到今約定俗成的河湟概念,一般指黃河上游、湟水、大通河三河流域的廣闊地域,這個地域概念不可以置換。我們就從馬文所舉例的趙充國屯田說起,據史料記載,當時趙充國主張屯田從臨羌(始治今湟源縣,后移湟中縣多巴)到浩門(今甘肅省永登縣境)的土地二千頃以上,治理湟峽(今西寧東)以西至鮮水(一說今青海湖,一說今甘肅省張掖黑河)間的道路橋梁七十處,這些主張經漢宣帝同意后得以實施。屯田在整個河湟地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942年在青海省樂都縣高廟鎮白崖子村出土的“三老趙掾之碑”,進一步佐證了趙充國河湟屯田的業績等(《青海通史》)。史實告訴我們,河湟絕不是“大致為湟中、西寧一帶”的狹小范圍,而是青甘兩省相連的大片地方。我們知道,湟水是黃河上游較大支流,源出青海省海晏縣包呼圖山,向南東流,經湟源、湟中、西寧、互助、平安、樂都、民和等愿市縣,在民和縣下川口沙灣村出省到甘肅省達家川入黃河。河湟“大致為湟中、西寧一帶”這個定義,實際上既有悖于馬文在另一處所引“唐代‘河湟地泛指吐蕃占領區,包括甘肅河西一帶至青海西海(今青海湖)以南廣大地區”的釋義,又違背了今青甘兩省民間約定俗成的地域含義。其實,今之民和、樂都、平安、互助、大通、湟中、西寧、湟源一帶,史稱古湟中,它位于青海省東部河湟谷地,黃河上游最大支流湟水貫穿其境,曾是西漢將軍趙充國屯田的基地,是絲綢之路青海道的通衢、溝通中原與西部邊地的重要區域,也是“唐蕃古道”必經之地,是通往青藏高原腹地的交通要沖。湟水在青海省境內長335.4公里,流域面積16120平方公里(不含大通河),是省內主要農業區,也并非西寧一地。如果把河湟的概念僅縮小在西寧,真是以小代大了。后看“黃河”與“湟水”能否并列。黃河上游及其支流湟水、大通河,實際是一個整體的地理板塊,在此其間大和小完全可以并列,這里沒有什么禁忌。大是無數小匯集而成的,江河不拒細流,才有了自身的洶涌澎湃。我們不能因為主觀愿望的需要而抹殺客觀存在的史實與現實。
馬文還認為,河州是“唯一以黃河命名的地方”,并溯源于明代建文年間謝縉和天順年間王竑的詩句為佐證,試圖說明這是“河州花兒”得名的原因。其實,以黃河命名的地方,我們且不論人所周知的河南省、河北省等地,黃河上游僅青海省境內,早在后涼時期(公元386-403年),就在今貴德縣建澆河郡(《辭源》);至隋大業五年(公元609年)在今共和縣一帶設河源郡(《隋書·地理志》);新中國后,有黃南藏族自治州所轄的河南蒙古族自治縣;還有位于果洛藏族自治州所轄的瑪多縣治的所在地黃河沿鎮,這是黃河上源繼扎陵湖渡口之下,自唐代開始的第二個古渡口,是我國從內地通往西藏的重要驛站;還有貴德縣治所在地河陰鎮等。熱愛家鄉及其文化,堅持“河州花兒”的叫法,似在情理之中,完全沒有必要杜撰“唯一”,因為它和“花兒”稱謂的合理性沒有多少關系。
馬文還認為,“河州花兒”的傳播,是“河州人走到哪里,就把‘花兒帶到哪里”。我們看到,河州人的確為“花兒”的傳承、傳播做了大量貢獻,比如,進行大量的理論研究,編演了不少優秀的“花兒”劇作,在西北引起了較大反響。雖然1929年青海省才剛建省,但作為一種民間非遺文化的“花兒”,一直扎根和繁衍在河湟地區,而非僅僅局限于河州地區。但是“花兒”的傳播主體,應該是包括河湟地區在內的西北各族民眾,而不僅僅是作者主觀所限定的“河州人”。迄今為止,發現最早而最明確地記載“花兒”的詩文當屬明代成化年間(1465—1478年)高弘的《古鄯行吟》之二,其中膾炙人口的“漫聞花兒斷續長”詩句所記載的地點,就在青海省今民和縣的古鄯一帶,是典型的“河湟花兒”發源地,它比吳鎮(1721—1797年)《我憶臨洮好》10首中的第9首“花兒繞比興,番女亦風流”的有關詩句推早了300多年;早在明清時期,西寧及其周邊地區的腳戶哥或西出今日月山的西口外,或上新疆,或下四川,或東出隴右(隴右包括青海湖以東地區,唐開元二十一年,置隴右道采訪使,治所在鄯州,即今樂都,作為地理區劃名,一直被沿用),帶去了許多源自當地的“花兒”曲令;著名作家朱自清,1929年著《中國歌謠》時就引入“花兒”,最早在北京大學講授“歌謠”時引用過袁復禮搜集的“花兒”:“焦贊孟良火葫蘆,火化了穆柯寨了;一鐵锨鏟斷我倆的路,啥人把良心哈壞了?”西寧早在1938年成立了“花兒”研究機構麒麟公園文藝觀摩會;王洛賓于1938年4月在六盤山下車馬店向“花兒”歌手五朵梅搜集并用最早用樂譜記錄“花兒”,他先后在蘭州、西寧搜集、整理“花兒”曲令多達30多種,是當時記錄“花兒”曲令樂譜最多的一個人,他還是第一個在舞臺演唱“花兒”的文人(魏泉鳴《中國花兒學史綱》),1940年他在《新西北》5-6期上連載介紹了包括“花兒”在內的《青海民歌》;王云階最早把青海“花兒”用樂譜的形式介紹給全國,1943-1944年間,王云階夫婦在西寧學校教音樂時,搜集“花兒”及其曲譜,登載在《青海民國日報》的《樂藝》副刊,后匯集成青海“花兒”曲集《山丹花》,1944年出版;朱仲祿最早通過電波傳播“花兒”,1949年10月,剛成立的甘肅人民廣播電臺特邀他去演唱直播(那時的電臺無錄音設備)青海“花兒”,通過電波傳向了四面八方,他還第一個把“花兒”唱進北京城和中南海,第一個在國內出版“花兒”唱片和將“花兒”引入銀幕,最早參與以諸多青海民間小調和“花兒”音樂元素創編歌舞《花兒與少年》,后來將它推向世界;音樂家馬思聰最早使“花兒”進入高雅的聲樂殿堂,主編《無伴奏合唱歌曲花兒集》推向全國;著名歌唱家胡松華經朱仲祿教授,1962年起就把《上去高山望平川》傳播到了27個國家和地區;西寧人丑輝瑛1974年第一個在臺灣出版“花兒”集;蘇平從二十世紀80年代開始,第一個用普通話演唱“花兒”并將它推向全國乃至國外,獲得“花兒皇后”美譽;青海省“花兒”歌手馬俊組建了第一家“花兒”藝術團,以農牧業區為演出市場,足跡遍布青海、甘肅、四川、西藏的50余個縣區、200多個鄉鎮、500余個村落,被文化部授予“全國烏蘭牧騎先進團(隊)”稱號;青海省張存秀等一批民間歌手,舉辦“花兒”茶社,自收自支,堅持十幾年,帶出了不少年輕的“花兒”歌手,傳播“花兒”;青海省文化館主辦、青海花兒研究會協辦的“西北五省區優秀歌手花兒演唱會”已達9屆,足跡踏遍西北,歌聲唱響港澳臺;等等。可見,一種文化的形成、繁榮和推廣,往往需要千千萬萬的民眾參與,并不僅僅是某一個地區的人。還需強調的是,“花兒”在大西北一路走來,更多地融入了地區的民族的民俗的等多種文化,客觀上是一種延伸和創新,早已難用“河州”一詞涵蓋了。再者,千軍萬馬的積極參與,恰恰說明了“花兒”文化深厚的群眾基礎和廣泛的民族認同性,也才體現出其非遺文化的不朽價值。
二
馬文認為,“用特殊的河州方言演唱,所唱的曲調稱作‘河州令,人們便習慣地稱之為‘河州花兒,沿襲下來,流傳至今。”事實是,西北“花兒”的一個顯著特色,就是9個兄弟民族用各自所處地域的漢語方言演唱。用河州方言演唱的“花兒”,也并不全叫“河州令”,“河州令”只是其中的幾個曲令。如“河州大令”發源于古河州地區,二十世紀50年代初“花兒王”朱仲祿和甘肅歌手相商而定名為大令、二令、三令或小令的,它廣泛流行于河湟地區(如二令、三令或小令流行于青海省同仁縣保安地區,和大令旋律變異較大)。毋庸置疑,“河州令”不是“河州花兒”的全部;這種曲令的流傳,也并非河州一地。在青海省的“花兒”傳唱區,與河州方言相近的也只是三大方言區中的一個方言區而已;西北其余省區所唱的“花兒”,也不是河州方言。
馬文認為“,河州花兒”最大的特點是“一三句單字結尾、二四句雙字結尾,這是‘奇之所在”。其實,這是“花兒”的格律特點,除了其中“折腰”的短句外,一三句是三字尾,二四句是雙字尾,也并非是“河州花兒”才獨有的。
馬文還認為,“花兒從音樂上來說,是諸‘河州令的繁衍和發展,世上無所謂‘河湟令,故‘河湟花兒之名顯系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其他曲令“基本上是河州令的變體。”國內外的不少研究家們認為,“花兒”的雛形,可能是至少自秦漢以來,河湟地區的羌人、鮮卑人和漢人在曠野中表達愛情心聲,即興創作,用比興的手法唱出來的民歌;一些學者認為,“河湟花兒”至今仍然保留著江南漢族移民實邊時帶來的當地民歌的某些唱詞格式和音樂旋律。筆者認為,這些說法是有道理的。流行于河湟大地上的“花兒”,是多民族、多地域、多年代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相互促進、相互繁榮的結果,它是多民族、多地域的老百姓所共有的一種多元文化,并非全部是諸“河州令”的繁衍和發展,也并非是某一地域的“花兒”就可囊括得了的。按照馬文推定的邏輯,一種曲令就可以“繁衍和發展”為一種“花兒”的流派,這種邏輯顯然是站不住腳的。至于“河湟花兒”,迄今為止,其曲令可達200多種(并非三四百種)。淤以該曲令最早流行的地區命名,如“馬營令”、“門源令”、“東峽令”等;于以該曲令歌詞中的襯詞襯句或對事物、人物的稱呼命名,如“白牡丹令”、“尕馬兒令”、“憨肉肉令”等;盂以該曲令的演唱風格和特點命名,如“直令”,以曲調平直而命名的;榆以該曲令最初歌唱者從事的不同職業或勞作內容命名,如“腳戶令”、“車戶令”;虞以該曲令早期在某一民族地區流行而得名,如“土族令”、“撒拉令”、“東鄉令”等。曲令,都有自己相對獨立的曲調和音樂語言,獨特的民族和地域特色。但最先流行的那些地方或民族的曲令,后來并不僅僅局限于當地或本民族,也流傳到其他地區或民族中,同樣,西北兄弟省區不少曲令也流傳到河州域內。從上可見,“河湟花兒”的曲令五彩斑斕,美不勝收,并非馬文所說的一個“河州令”或一個“河湟令”的模式所能代表的,也并非冠以“河州令”的所謂“曲令分類法”就能概括得了的。這些現象再次證明,它們并非“基本上是河州令的變體”。
“河湟花兒”真的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嗎?事實勝于雄辯。先從地域看。在整體上,“河湟花兒”形成了以黃河上游為主流的各種流派,隨著新中國后以省轄區劃為主的各省區的特色逐步彰顯而分。
青海:有獨特的地理環境,三江源大地是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相碰撞而生就的高天厚土;有獨特的文化背景,是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相融合,農業文化和游牧文化相融合,漢族文化和少數民族文化相融合,民俗文化和宗教文化相融合的產物;“花兒”有顯著的高原特色。
甘肅:境內同時流行“河州花兒”和“洮岷花兒”,“花兒”的群眾基礎較好,演唱形式多樣;“河州花兒”的回族特色和傳統風味突出,高亢奔放;不同類型的“花兒”,互相交融,內涵豐富;政府重視“花兒”傳承;各路唱法各呈風采,風格迥異。
寧夏:也稱回族“山花兒”、六盤山“干花兒”,傳唱地域集中;無論是表現形式還是演唱內容,都基本屬于“河湟花兒”流派;素有在老百姓中傳唱“花兒”的習俗,較少“花兒”會的傳統;既有“河湟花兒”的共性,又有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又與信天游、爬山調相互影響,發生演變,是中原文化、草原文化、西域文化及伊斯蘭文化等多元文化交融、發展的結果。
新疆:清代就已傳唱在天山腳下,且將“花兒”唱到“莊子里”;在保留河湟“花兒”古老旋律共性的前提下,又融入了新疆音樂和山西、內蒙的小調元素,或“花兒”、小調、宴席曲連接演唱;常用真嗓演唱,音區降低,節奏整齊,顯示了地方的個性;以回族聚居區為主要的流行區域,并受維吾爾、哈薩克等民歌影響,多用民樂伴奏,演唱多為獨唱和齊唱。
次從民族看。僅從青海省看,9個兄弟民族世代聚居,共同培育和彰顯了“花兒”的民族和地區風格,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以截然劃分。在一些多民族雜居區,還出現了漢語和藏族、回族、土族、撒拉族、蒙古族語匯、語法混用而風格獨特的“風攪雪花兒”。為了敘述方便,這里只能大致分為漢、藏、回、土、撒拉、蒙古等6個世居主體民族的風格。漢族“花兒”,用三個方言區的漢語方言演唱,博采眾長,既有蒙藏旋律的高亢嘹亮,又學習了回族、撒拉族的善于抒情,還吸收了民間小調的悠揚回環,地域風格鮮明。回族“花兒”的特點是,大多用西寧方音演唱,吐詞清晰,聲調得當,極善抒情,語音中又凸顯了許多本民族的特點,音樂語言受回族宴席曲等回族音樂的影響,表現得細膩而委婉,悠長而動聽,不少“花兒”的風格與漢族相一致。青海蒙古族和藏族雖未形成獨特的“花兒”體系,但由于多民族雜居,多元文化互溶互榮,蒙藏文化尤其是藏族“拉伊”和蒙古族“長調”等民族音樂對“花兒”產生了很大影響,曲令悠長,音樂粗獷,高亢嘹亮,極富表現力和穿透力,地域個性突出。土族“花兒”特色突出,語言中保留有相當一部分蒙古語匯;曲令多集中流行在土族聚居區,如“土族令”、“六六山令”、“梁梁上浪來令”、“楊柳姐令”、“黃花姐令”等,在中結音和結束音中存在著特有的下滑行腔,曲調進行中還出現變化音,形成獨有的土族曲令,曲調多五聲徵調式,也有少數宮、商調式的。撒拉族“花兒”曲令音樂風格獨特,表現細膩、委婉悠長,輕吟輕漫,如泣如訴,抒情味極濃;同時逐漸形成了兼有撒拉族、回族和藏族音樂語言相兼容的音樂旋律,個性鮮明,以五聲或六聲音階組成的羽調式為最多,長于抒情,善用唱詞襯句,旋律優美動聽,悠長的拖腔之間往往加上精巧的裝飾音,形成了獨有的襯詞,語言富有方言特色,演唱風格地域化。
再從演唱風格看。最有影響的為“花兒王”朱仲祿(同仁保安籍)和“花兒皇后”蘇平(化隆籍)兩種風格的演唱,客觀上形成了“田野派”和“創新派”(為便于表述,姑且稱之)兩個演唱風格的流派,爭奇斗艷,大放異彩。
“河湟花兒”的傳唱,青海省境內有西寧、湟源、湟中、大通、平安、互助、樂都、民和、化隆、循化、祁連、門源、剛察、海晏、都蘭、烏蘭、德令哈、格爾木、共和、貴德、同仁、尖扎等22市縣;甘肅省境內有臨夏、永靖、榆中、蘭州、東鄉、和政、廣河、康樂、皋蘭、永登、天祝、平涼、張家川、甘南等14市縣;寧夏自治區境內有同心、西吉、固原、海原、隆德、涇源、銀川、中寧、中衛、吳忠等10市縣;新疆自治區境內有昌吉、奇臺、瑪納斯、吉爾薩姆、米泉、焉耆等6市縣;以及西藏、陜西、內蒙、四川等四省區與青海、甘肅、寧夏、新疆接壤的一些地區。青海省境內,現在除了玉樹、果洛2個純牧業區外,其余6個州地市都有“花兒”傳唱,圍繞4個國家級非遺項目的“花兒會”,民間上規模的“花兒會”已有70余處,進一步發揮了不少縣、鄉、村舉辦的傳統,出現了家庭“花兒會”,有了國家部委和地方政府聯辦的“花兒會”。演唱時間從農歷二月到八月,表現了十分深厚的群眾基礎。
以上情況表明,所謂“‘河湟花兒之名顯系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的立論不攻自破,其論自身倒真有點無本和無源的感覺了。
三
最后想討論一個問題,同一流派的“花兒”,不能有自己的叫法嗎?我們認為,“河湟花兒”經歷了一個相當漫長、復雜的傳承和發展過程后,在其共性的前提下,大體上逐漸形成了以流行民族和地域為主,富有個性的特色。“花兒”風格的形成和顯現,表現了其旺盛的生命力,也體現了它不斷發展、繁衍的客觀規律。任何一種民歌,絕不是靜態的或一成不變的,它總是隨著時代的發展和人們意識的變化而發展而變化,補充了新的形態和新的活力,這就是它富于活態化的一個特征。在今天,堅持“河州花兒”的稱謂,如果出于所在地區非遺文化的傳承,是可以理解的。但對除了古河州地域之外的其他地區而言,顯然難以完全涵蓋大西北“花兒”萬紫千紅的盛況和全貌。比如青海省境內的七里寺、瞿曇寺、丹麻、老爺山四個傳統“花兒會”,都各有特色,不僅不與河州域內的“花兒會”完全雷同,就是它們之間也是各有特色的。名稱也是一種文化,“河湟花兒”的稱謂,倒十分符合歷史和現實的客觀情況,青海東部及甘肅臨夏地區都屬河湟地區,也能糾正一些人簡單地將古河州與今臨夏劃等號的偏差。只要不是以我為中心,只要不具有排他性,我想,“河湟花兒”的稱謂并無不妥之處;如將“河湟”與“河州”兩種叫法并存,也沒什么不可以的。至于“源”和“流”的問題,本是客觀存在,史實已明白無誤,今天再去爭論,實在沒有多少意義。就像《花兒與少年》一樣,有些地方生拉硬拽,說是某地的民歌,可明白人一聽音樂的構成與獨特的旋律,就知道這本是屬于青海的,并且歷史早已做了定論。而今企圖通過單一稱謂,將萬紫千紅的“花兒”文化框定在一種模式內,希冀出現整齊劃一的局面,美則美矣,但可能是一種悲哀。多種稱謂,其實是多種模式,多種內涵,這是“花兒”文化燦爛繁榮的客觀象征。因此,我們說,彼河州非此河州也。縱觀歷史、橫看世界,同一事物叫多名稱的,也不是很多嗎?多名稱既不會造成“泛濫”,更不會不利于非遺文化的傳承。
步入新世紀以來,西北各省區在傳承“花兒”方面,各有千秋,表現了“花兒”相當旺盛的生命力,令人振奮。青海省現在著力于打造品牌,我們就叫“青海花兒”,并把它上升到本省特色文化的層面。青海省少數民族人口占全省人口的比例,高達46.98%,既有漢、藏、回、土、撒拉、蒙古、東鄉、保安、裕固9個兄弟民族共存共榮的社會歷史,又有青海境內多元文化同在同顯的人文特點。地貌的復雜性、氣候的多樣性,民族的共榮性、文化的互溶性,獨特的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特點的大背景,使“青海花兒”具有了曲令多、發展快、富于創新、內容豐富,由東部向西部、南北延伸最迅速等優勢。它們直接形成了“花兒”獨特地域和民族特色,也是其他省區所不突出或所沒有的。其實,兄弟省區的“花兒”各具特色,五彩繽紛,這是西北“花兒”發展的客觀規律,是歷史發展和社會進步所使然,也是“花兒”不斷繁榮、發展,與時俱進的歷史必然,十分符合黨的十八大倡導的“美麗中國”所需要的百花齊放的嶄新局面。
新世紀,我們應該與時俱進,腳踏實地做一些有利于傳承和保護,有利于弘揚和繁榮的工作。“花兒”的有效傳承,必須有超前的戰略眼光,在傳承的前提下,處理好保護原生態與繼承創新的關系;必須有海納百川的胸懷,使保護原生態的學術研究和打造品牌的應用研究并舉,互為補充,有機結合,取得雙贏;必須有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提倡創新和多種風格、多種形式,尤其要鼓勵各省區各顯其長,同時引導年輕一代積極參與,才能使這種非遺文化一代代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