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曾經有一條鐵路,人們習慣叫它寸軌。一般人習慣把米軌稱為小火車。但真正的小火車,在寸軌上。比較熟悉火車的人,稱米軌火車為“中火車”,開往北京的火車是“大火車”。我小時候沒見過大火車,只聽人說,大火車的車輪比一個大人還高。我和伙伴們就跑去廠房里,在機車上爬上爬下,比較起小火車車輪的高度。天哪,我們的小火車和大火車相比,真的是太小了!那車輪,還沒我的齊腰高。而且這種小火車小得連我們這些小娃都會開。哪一天開來我們這里的是那種大火車就好了。正貓在廠房里研究著大小火車的我們,冷不丁被大人的一聲喝斥“滾!”嚇作鳥獸散。但是我們知道,像大火車這么稀奇的東西,當然是要開去北京啦,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什么中火車,小火車,能在家門口開開,我們已經很自豪了。在紅河一帶,關于寸軌的事情,小孩子們知道的并不比大人們少。那些車站自不必說,連寸軌沿途有幾座橋,幾個鉆洞,(鉆洞即隧道)鉆洞有多少米,在寸軌的哪一段上舊社會經常鬧土匪,我們都如數家珍。伙伴中哪家的哥哥是開火車的,這家伙一定就是我們的老大。
我一直愿意把寸軌比喻為滇南的土著。寸軌在歲月里,真的就像一個纖夫,曾經牽引過云南的某一個時代。小時候不知道寸軌有過驚天動地的事情,我常常與小火車賽跑,或者去寸軌兩旁的水田里,捕來一只只綠色的蜻蜓,炸香了,給下班回家的哥哥下酒。小火車在家門口開來開去,火車頭不斷漏下未燃盡的煤核,我和二姐要去把這些煤核拾回家給母親做飯。放學回家,母親已經把兩只提兜放在灶門前,“小芬,領老六去拾二炭,別走遠,走到三號灣就回來吃飯,記住啦?”“記住了。”小芬是我二姐,放下書包,我和二姐就往機口方向走。火車出站的地方,我們叫機口。有時候,火車剛過,道心里的煤核仍通紅地燃著,我和二姐就把可再燃的二炭撿拾到一邊,我再用尿浸熄,裝進提兜帶回家。
三號灣過去就是泗水莊車站,再走就是遙遠了。寸軌告訴我,人生有一個前方,它在永遠,在遙遠的另一端。這個遙遠,有時候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如果聽到母親的呼喚,我們就得折頭。母親的囑咐,比天還大,比路還長。
寸軌是我生命中的遙遠。我夢想著,哪一天走到它的盡頭。
2007年春季的某一天,我和來自北京的作家蘇華,相約來到精致的小城個舊。一路過來,我們打聽著寸軌現在的事情,沒有一個人能夠為我們完整地提供寸軌的細節。甚至連寸軌雞個線到底有多少公里長,都沒有個具體的數字。在我20歲前就留下的印象中,寸軌應該僅20多公里。我和蘇華商量,決定按照我印象中的公里數,用一天的時間行走寸軌。在個舊見到了我多年前的好友佘成偉,他也是老寸軌的兒子。聽說我們要行走寸軌,他馬上興奮起來,熱心地為我們安排行走寸軌的相關事宜,最后,他不無擔憂地勸我們,寸軌上現在雜草叢生,而且聽說,很多地方人已經不能走了,蘇華一聽緊張起來,轉頭問我,如果真是碰見路斷了,怎么辦?我說,爬山可以過去。聽到我們風雨無阻的決心,成偉兄笑了起來:那先參觀個碧石鐵路博物館吧。
乍聽到個碧臨屏鐵路公司這個名字,我很也陌生。這里曾經是我的母校啊,我在這座老建筑里讀書,長大。以為它與生俱來就是為我們的學校,即使多年以后在它身邊的無數次來來回回,我都認定它是我的母校,現在才知道這幢法式小樓曾經很了不起。于是,我看見了,這個與我一家三代人息息相關的個碧臨屏鐵路公司,亦稱個碧石鐵路公司的原址。我的在這條鐵路上工作過的爺爺、父親、大哥已先后故去,我以像看望一位老人的眼光那樣去看這個博物館館。原來的個舊鐵路中學,前身是個碧臨屏鐵路公司的所在地!這座總面積1720平方米的清末時期的法式風格建筑,曾經是個碧石鐵路的心臟所在。它建蓋于1917年,迄今90余年,建國后改成鐵路子弟學校。在這座樓房后面,是兩排平房,我們的學生宿舍。現在我知道了,這些平房過去是個碧臨屏鐵路公司員工們的住的地方,房屋周圍,種著許多高大的柿子樹、梨樹,看去也已經生長了很多年代。每到中秋,黃燦燦的果實,總把少年們的目光惹得很饞。膽大的同學,一到更深夜靜,就悄悄溜出宿舍,猴似地悉悉簌簌爬去樹上,摘幾個柿子或梨解饞。但是樹們實在是又高又粗,大部分熟透的果實,年年就在樹上爛去,像風雨一樣,隨季節遠去。在這棟房子里,悄然間歇止了朗朗書聲,人們仿照個碧臨屏公司舊時的模樣,重新修葺了大門,我隨著蘇華走進去,我要重新認識這座對錫都個舊,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法式小樓。我伸頭往窗外看去,小樓后的平房和那些高大的老樹已經不見蹤影,小樓后是一些新的建筑,看著曾經熟悉的事物不見了,心中難免有些遺憾和傷感。好在這座小樓基本還是原來的結構,地磚很舊了,但圖案還很清晰,留著長辯子的,提著馬燈的,穿著學生裝的腳印,并沒有使地磚破敗不堪,反到刻下歲月的沉穩;大門口的兩塊石階是普通巖石鋪就,已被時光磨得光滑發亮;小樓還保留著最初的氣質,像一個舊時代的貴族,穿著燕翎服,很紳士地座落在個舊市現代的建筑林里。只是感覺它的呼吸,充滿了機煤味,很懷舊。而我的朋友蘇華,已經聽不到我很小資的長吁短嘆,剛剛還清澈無比的目光,開始迷離起來,安安靜靜地獨自走進了1917年以來的時間隧道中。我趕快尾隨其后,也踱進了個碧石鐵路展覽館,看見個碧石鐵路或躺或掛,棲息在它們曾經出發的地方。看著這些滄桑的老鐵路部件和圖片,感覺它們很疲憊,真的就像一個飽經人世的老人。但是個碧石鐵路這個老人面前,由不得你不肅然起敬,它產生于舊中國,卻是我國第一條最完整的民營鐵路,全部資金均由當地的鄉紳和各界人士集資而來,沒有借過一文錢外債,軌距僅600毫米,全長177公里,1921年竣工通車,連成了個舊-碧色寨-石屏的寸軌鐵路線,參與和見證了近代云南的發展史。
第二天一大早,成偉兄慎重地換了一套出門旅行的行頭,送我們到火谷都車站,這里曾是他的家。他站在一片房屋的廢墟旁,雙手抱胸,很寸軌的樣子。這個男人不愿意懷舊,我只知道若干年前,他經常用這個造型,站在火谷都火車站的一道木門前,等父親回家。這個老寸軌鐵路工程師的兒子,告訴我和蘇華,寸軌像一本書,被他父親寫在心里了,博物館里那些陳年往事,很多都出自他父親的珍藏。成偉在火谷都看見了那年的鄰居,仿佛是清早打開家門,和昨天的鄰居自然地互道著問候,我要為他拍照,拍下以前的歲月。舉起相機的那一剎那,我忽然聞到了成偉兄在火谷都15年前的那棵葡萄樹下,挖出的那壇自釀的葡萄酒的醇香。一些事物消失了,但緣自寸軌的情感,仍在心靈鮮活地生長。
我們決定走火谷都至乍甸的寸軌鐵路,這段路長約16公里。
蘇華一踏上真正的寸軌鐵路,像看見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情不自禁發出歡快地聲響。我就在心里酸溜溜地說,寸軌啊,北京姑娘看你來了,她看見你可比看見我高興多了。但我還是像長者一樣跟在她身后,踩著眼前高一腳低一腳的歲月,向前走去。
寸軌靜靜地躺在大地,在早晨的寸軌兩旁的樹叢中,憩息著各式各樣的鳥,鳥的祖先們,一直生活在這里,習慣了列車的轟鳴和煤煙的沐浴。我聽見鳥的歌唱,仍和那年一樣,寸軌隨著鳥聲隱隱約約地鋪進心靈,在峰巒間,劃出一條整齊的弧線,像生命刻下的痕跡。燦爛還在山后,寸軌上的花朵為我們點亮了道路。
這是一段比較完整的寸軌。鐵路的一邊是很陡的坡,另一邊是很高的山峰。站在寸軌上看去,風光依然很美,大地和植物,在春天講述著自己的故事。我忽然感覺到眼前的美有些悲切,黃的、紅的、白的野花向上仰著頭,等待雨點般的笛聲由高處灑下來;山崖上的灌木似乎停止了生長,落葉像寂寥的書簽,發出空洞的嘆息。蘇華似乎也感覺到了,我們的腳步,不約而同地輕了起來,生怕碰落了春天的眼淚。
遠遠地,寸軌上最著名的七號鉆洞出現了,小火車由雞街行駛到這里,常常不能一鼓作氣地爬上這千分之三十的軌道坡度,就退到洞門前,加水加氣,重聚力量。有時候列車就停在七號洞內,煤煙盈滿鉆洞。火車離去后,煤煙裊裊,半日不散。蘇華在山洞深處停下腳步,慢慢用手指在洞壁上,抹去90年的煙塵,露出1920年的模樣,仿佛能夠看見當年的筑路工人,鑿洞時印在歲月里的影子。蘇華與寸軌七號洞,在這輕輕的一抹之間,結下了注定的緣分。沉寂以久的七號洞,15年后,被北京來的蘇華,寄以輕輕的一指柔情。
我們的行走,距石窩鋪車站越來越近。
石窩鋪是寸軌“雞個線”的一個車站。雞個線曾經是鐵道運營圖上一條最短小的運輸干線。總長34.1公里,共分布著泗水莊、乍甸、石窩鋪、火谷都、四個寸軌中間站;一個貨場:鄢棚。由雞街出發的列車,來到石窩鋪,差不多就走了一半路程。車站建在挖出來的山腰上,它在寸軌的意義,像古老的驛站,供列車加水、加氣、憩息、交會。一個叫麻栗樹的寨子緊挨著車站。蘇華沿著寸軌行走到石窩鋪時,聽見麻栗樹這三個字的音節很詩意,頓時就心生大喜,連說好聽。卻又不明白,云南土話發音的麻栗樹是什么東西,弄得我連說帶比地解釋了將近一公里的路程。麻栗樹是云南一種野生的灌木植物,結的果子比葡萄略小,一層木質的殼,核可吃,味似板栗。可我卻不知道石窩鋪車站有什么樣的歷史掌故。雖然我的老家人親眼目睹著寸軌鐵路一寸一寸地在1921年的云南大地上修建出來。石窩鋪隱藏在崇山峻嶺中,真的就是一個小站,像寸軌那樣的小。三間站房,佇立在鐵路邊,對面高處是一座民國時期護路用的碉堡。月臺很窄,僅能種些花草。職工宿舍建在車站的山坡上,住著3、5戶鐵路人家。1970年代,個舊鐵路中學在石窩鋪車站,建起了學校農場。約5年間,石窩鋪車站人氣大增,一、二百個花季少年聚集在石窩鋪,割草蓋房,墾荒挖地。朗朗書聲,掀開了石窩鋪自建站以來的熱鬧歲月,石窩鋪車站于是名動寸軌。16歲時,我和同學們一起來到石窩鋪,晨讀暮種之余,常到站臺上溜跶,很崇拜地看著手提信號燈的師傅,在車站值班室里進進出出。信號燈一舉,火車就停了;哨子一吹,火車就開了。多了不起,站在站臺上,任夢想不由自主地飛翔。我在石窩鋪學的知識,書本上的忘記了。大地上的青山綠水,老樹枯藤,花鳥魚蟲,卻知道了不少。石窩鋪一直親切在記憶里。我興致勃勃地介紹著各種樹木野草,不厭其煩地告訴遠道而來的蘇華,寸軌的春天多么純凈:
我請你看家鄉的模樣,銀飾般閃爍的苦刺花
盛開在安靜的山岡。我一朵一朵地指給你看
這春天的歌謠,以及童話的軌道
滋味好得像一片白云。想念開始的時候
春天為你牧著一生一世的花朵趕來
石窩鋪車站終于呈現在面前。三間站房還在,老樹仍佇立在高處。盡管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準備著看見石窩鋪的凋蔽和凌落,但當我站在石窩鋪車站的站臺上,才發現這個叫石窩鋪的寸軌火車站,真的沒有了汽笛和列車。我們的校舍,早已蕩然無存;站臺上雜草叢生,野蜂低飛。陽光軟軟地掛在墻上,空無一人的石窩鋪,蒼茫、蕭然。若不是機車加水用的水鶴歪歪地靠在土壁上,你會以為石窩鋪從來就沒發生過鏗鏘的事情。我忽然想起,蘇華剛才在路上和我說起的一個詞組,最適合眼前事物的組合:傷感的石窩鋪。
在離石窩鋪約一千米遠的寸軌鐵路旁,有一個村莊。我問一個年輕的農婦,知道石窩鋪火車站嗎?農婦想了想說:不知道。
農婦以為我問的是附近哪一座村莊。
噢,這是寸軌以前的故事了。
15年前,全長34公里的寸軌雞個線,因已不能適應社會的發展而停運。沿著當年的寸軌鐵路一路走來,到了保存最完整的乍甸車站。離開寸軌,走出去很遠,忍不住又回頭,寸軌鐵路那么安靜,停止了一切信號、指令和交會。云南大地上,現代化的鐵路網已經形成,速度時代的春天即將到來,但寸軌曾經的風云際會和輝煌,仍笛聲長鳴,直抵懷念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