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牧羊人

【作者簡介】孟黎明 、男 、漢族 、山西省汾西縣人，64年出身，中共黨員，大專學歷。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華文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汾西縣作家協會副主席、世界作家協會五臺山分會副主席。

1980年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騷動的山莊》、《張德英在汾西的日子里》、《古剎槍聲》、《黎明文集》、《啟明星在北方閃爍》、《金蘭花軼事》、《柳月的故事》《孟黎明作品集》等八部中長篇小說、共發表作品200余篇。

雪花紛紛揚揚下的正緊，深深的大山里就一片混沌蒼茫， 當婆姨菊花把男人家喜從村邊的十字路口那家喜來樂飯館，踉踉蹌蹌地拖回家的時候，家喜早已喝的酩酊大醉，爛醉如泥，不省人事了。

菊花就喊了兒子七斤讓趕快給他爹弄半碗陳醋，這東西解酒管用。七斤應了聲就走到屋后的櫥柜里，提起塑料壺咕咚咕咚倒了半碗醋，兩手端起小心翼翼慢慢遞給娘。

菊花接過碗，就一手扶起家喜沉沉的腦袋，一手硬是把那半碗陳醋，生生地灌進家喜的嘴里。

家喜頭昏腦漲一時覺得陣陣惡心，便強掙扎著一頭爬在炕楞磚邊，指頭壓住舌頭“哇啦”一聲，惡臭的穢物就從嘴里稀里嘩啦的噴濺出來，家喜翻腸攪肚折騰了大半天，直到口里吐出綠色的膽汁才覺得胃里輕松了許多。

婆姨菊花狠狠地白了家喜一眼不滿地數叨說：“你這個老死鬼沒命的喝，那是斷腸的毒藥啊，指不定哪天你總要跟上這要命的東西走了呢”。菊花痛心地扯起衣角擦起淚。

“我悶啊，我鬧心難受啊”。家喜搖著頭說著，淚水漣漣就握緊拳頭不住地捶打起自己的胸膛。

俄傾，家喜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頭沖婆姨道：“菊花，快，快給縣里汪晉祥主任打電話，聽聽他那邊究來是甚情況”？

“這倒霉的天氣，大雪已經下了四五天了，老天依舊陰沉沉的，全然沒有一絲兒放晴的樣子，硬催著讓打電話管個屁用，況且就是打通了，這大雪天路滑泥濘的，人家也不見的能下來”。菊花滿臉不高興抱怨地說。

“那你也得跑一趟打打電話，就是有他汪主任一點音訊兒，我這堵塞的心也會好受點”。家喜停止了捶胸，扭曲難忍的面孔上依舊裂開嘴吧不住催著菊花快去打電話。

菊花一副無奈的樣子，兩個眼角邊閃著淚珠，她清楚男人這些日子悶悶不樂心里堵得慌，要不今天也斷然不會這么不要命的酗酒。

在喜來樂九孩飯館，家喜喝多了酒，家喜平常愛酒，有事沒事總要呡二兩，充其量家喜也就是二兩酒的樣子，但喝的很有節制，可今天他卻喝的多，先是要了二兩老白散酒，喝了和沒喝似的覺得不過癮，就又要了二兩，喝到快完的時候就有點溜了，又嚷嚷著非讓九孩拿酒不可，九孩見他醉意朦朧，說話含糊不清，顛三倒四，站起來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就不給他拿酒，說你喝多了，一會還要回家，再喝就走不成路了。

家喜說老子今天喝死算球了。拿酒來，廢話少說，老子有的是錢，不賒你的賬，說著掏出一張百元的票子，啪一聲壓到桌子上。九孩說你今天就是給我座金山銀山，這酒也不敢讓你喝了。說著就慌忙給媳婦使眼色，讓去吆喝菊花快來招呼她男人。

家喜心里窩著一肚子火，說咋的，老子這錢不夠，說著就又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壓在桌上，今天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老子不喝個醉死夢生是不會罷休的。說著，拿起桌上的一個空盤子就扔了過去，盤子摔在地上擊的粉碎，家喜卻一頭趴在桌子上不吭聲了。

這時九孩媳婦吆喝菊花恰巧過來，眾人勸說了好半天，菊花才把家喜愣是拖出門去。

村子里沒有信號，要打個手機通個話，還得走一里多山路，到村口前邊的鷹嘴嶺才接的通，菊花在院子里隨便拽了根茹茹木棍子拄著出了大門，模糊的身影很快就消逝在漫天蒼茫的風雪之中。

這時，家喜院子西旮旯角里兩個用木柵欄圍著的圈內，就不時傳來陣陣群羊饑餓的嚎叫聲，每當聽到羊群咩咩的聲音，就宛如利刀刺痛家喜的心，家喜就仿佛覺得是心口在滴血.

那是足足五百多只山羊啊，這年月羊肉火爆金貴，一只山羊可賣到1000多元，那可是50多萬元哩，天文數字啊，這可不是鬧著玩哩，要是伺弄不好這些畜生，貼上身家性命也賠不起啊，原本指望這些山羊在短時間內能弄個好錢，可這倒霉的天氣，再這樣無休止的下去，豆腐可就跌下肉價錢哩，唉，怨都怨自個兒命苦，咋就他娘遭遇上這么個倒霉的天氣呢。

大雪封了山，羊群吆不到大山里放牧，眼下草料就成了實實在在的大問題，村子里能尋下玉米稈的戶子都問遍了，初時還好說，小毛驢套著膠輪車在大田里往回拉了幾車，這些山羊將就著吃了幾天，可這張口的畜生，越是沒有越吃的兇荒。往圈里扔上一捆玉米稈，桿桿節節一陣工夫就風掃殘云吃的精光，那爭搶吃著的窮相把人心里弄的毛毛亂亂的，才剛剛幾天光景，堆得山一般高的玉米稈就瘋狂地掃光了。再到村里尋玉米稈，那些人見了他，就紛紛像躲瘟疫似的老遠就避開了。

村里有些人這時就放出口風，家喜那是掙錢哩，我們跟上白遭殃哩，這些玉米稈多么金貴，家里養點畜生要吃，就是畜生不吃，這缺煤越冬的東西還指望它當柴禾燒呢。咋就肯白白送給他家喜喂羊發財呢？

家喜聽著這話心里就不是個滋味，就感覺到這人不遇著事是看不出世態炎涼的，想當初村里人有遇到個病病災荒的，他或多或少也都周濟過這些人，可自己今天遇了難，這些人就躲的遠遠的，仿佛是在幸災樂禍看他的笑話哩。

尤其是村子里那個巴孩，就是最沒良心的一個東西，那年巴孩婆姨患了急性闌尾炎，巴孩在村子里差點沒跑細腿，磨破嘴也借不下個子兒，是他家喜覺得犧惶可憐，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才借給他1000元救了他婆姨的命。可這沒良心的狗東西好了傷疤竟忘了疼，事情一過就不認這一稍子了。

唉，現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用著你時說的比唱的都還好聽哩，哄的你把事情弄成了，哪還認得你是個爺是個孫，真他娘的不是個東西，良心都讓狗吃了。

家喜看到他在村里四處找玉米稈時，巴孩水地溝那塊大田里，明明摞著十多捆山一樣高的玉米垛，可巴孩就是不哼不哈遠遠見了他就躲起來，仿佛沒事人一般，家喜就恨不得上前給巴孩兩個耳刮子，臭罵這個負心家伙一頓才解恨，他真后悔當初不該借給這龜孫子錢救急，要不這龜孫子早打了光棍，現時還能美的夜夜摟著婆姨享受快事。

唉，現時想這怨那的都無濟于事了，眼下最當緊的還是要趕快給羊群尋吃的東西，村里看來是沒指望了，要尋還得到外邊的村子里尋去，可外邊的村子里說甚也不比本村人熟哩，誰家的玉米稈肯白白送給你喂羊，那又不是三車兩車能解決問題的，那用的嗨哩，不得使喚錢去買嗎？

可說千道萬錢又在哪哩？群羊在一天就有一天的錢啊，前些天，家里僅有的5000元錢，才購買了5000斤玉米給羊熬了料吃，雖然是一口大鍋里稀稀拉拉只抓幾把哄著羊喝，可這羊多了哪里禁的住喝，不讓拌點料水吧，又擔心羊會掉了膘，要是羊群再有個三長兩短，可給人家咋交代啊？

家喜想到這里心驚肉跳忐忑不安，就再也不敢想下去了，這時，家喜頭冒金星肚子里餓的就咕咕直叫喚，他顧不上頭昏腦漲就下了炕叼拉上鞋，搖搖晃晃走到屋后的灶臺上，掀起扣著的鐵籠蓋，拿了一塊饅頭就咬了一口，立時鉆心裂肺就又發起了惡心，家喜只得把饅頭重新扔回籠里，順手在水缸邊拿起銅馬勺，舀了半瓢水就到嘴邊咕嘟咕嘟灌下去，火燒火燎的肚子里才覺得比先前好受了點。

家喜吆喝兒子七斤快去牽小毛驢，駕小膠輪車到外村拉玉米稈去。

七斤不情愿地抱怨說：“這大雪的天，路又滑到哪里去尋玉米稈？都是你弄下的這慫事，沒病攬傷寒哩”。

家喜見七斤這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你這個楞頭青家伙，我受多少熬煎還不都是為咱這個家嗎？你能干了甚，靠你，這個家還討陣子飯哩，還不是靠我苦心經營，再說你明年娶媳婦還不得花大錢，讓你干點苦力活，你倒還挑三揀四哩，你不識好歹，真不是個東西”。

七斤見爹真的發了怒，就慌忙低頭悄聲出去駕小膠輪車去了。

小毛驢駕著膠輪車在泥滑的鄉道上艱難地行走著，七斤坐在轅桿邊趕著毛驢望著灰悶悶的前方，家喜低頭坐在車幫里，兩只手插進袖筒里抵御著鉆心的寒風，雪花仍然飄飄揚揚地漫天飛舞著，家喜遙望著四處陰沉沉蕭剎的荒涼的景致，心情悲慘到了極點。就思謀著到了大牛溝如何說購買玉米稈的事，眼下他身上僅剩下200多元錢，還舍不得用，還有許多事要干哩，眼下還不能搞現款交易，但賒賬時間久了，又擔心人家不允。只得說天一晴，有了錢就給還錢。這樣也好賒賬些，就是大牛溝村的人不全都認識，也大多是熟面孔哩，雖說吆喝不上每個人的名字，但相互一打聽就知道誰是誰哩，鄉里鄉親的總歸有個面子，況且時間也不會太久，那個希望的念想就快來了。

一想到那個希望的念想，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變成宏偉的現實，家喜凍的通紅的面孔上就會呈出一絲燦爛的笑意。

七斤一路悶悶不樂默默不語，這孩子打小就心思重，他內心里恨著爹哩，怪爹把伺務弄的這么大，這不是自在尋的不安然嗎？但轉而一想興許爹的做法是對的，這年月還不是嚇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不敢摸著石頭過河，就靠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要想發財那是蓋著十八層被子做白日夢哩，想到這里，七斤就又覺得爹這一壯舉非凡，爹也不易哩，要是果真像爹設想的那樣宏偉遠大，不發才怪逑呢？

人常說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財不發，看來爹還是深謀遠慮站得高看得遠哩，干任何事還能沒點風險艱難，爹現在遇到暫時坎坷心里堵得慌，自己不應該給爹有那樣的冷漠情緒，那是在爹傷口上撒鹽哩，寒爹的心哩，爹現在遇到的困難，就要父子倆共同承擔哩。父子倆同心協力把這個難坎越過去，那個美好的念想就會來哩，爹說明年一開春就要給他相媳婦哩，一想到這里，七斤的面孔上就掩飾不住偷偷呈出喜悅的神情。

唉，也不知道娘打電話，那邊的情況到底如何？管她哩，先給羊弄草料緊要，總不能讓羊餓著肚子吧，是甚情形，拉回去這車玉米稈見了娘不就知道了。想這么多空費腦筋哩，且不去想它，還是趁早趕路吧，七斤于是揮起長長的楊樹枝，在驢屁股上狠狠敲打了一下，小毛驢突然揚起頭咴地叫了一聲，打了個響鼻，復又偏轉頭踏著泥滑的路面疾疾前行著，地上很快就響起了踏踏的泥濺聲。

傍晚時分，家喜父子倆終于拉了高高一膠輪車玉米稈回到了旮旯村。

這時，村子里家家戶戶的窗棱上已透出朦朧柔和的燈光，村子的左左右右的深巷里不時傳出一聲兩聲狗的吠叫聲，兩個木柵欄圍起的羊圈內，羊群更是抵御不住風雪寒冷的饑餓，此起彼伏咩咩的吼叫著，聲聲吼叫聲聲刺耳，擾的家喜心里毛毛亂亂的不著邊際。

家喜和兒子七斤卸了車，就匆匆忙忙摟著玉米稈分散到兩個圈內，這時早已餓急了的羊群就沒命地爭先恐后哄搶著啃起了玉米稈，圈內就傳出羊群撕拽玉米稈不絕如縷的嗞嗞地撕扯聲音，家喜此刻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有了些許的放松。

這一小膠輪車僅僅能夠羊群一晚上吃，明天一大早還得再去往回拉玉米稈哩，要不羊群又得挨餓呢？

唉，就這一車玉米稈就耗去他100多元哩。這倒霉的天氣要是再下上幾天雪，還不定是甚結果哩，這不止要多少車玉米稈才能供養起這些畜生呢？家喜想到這里七上八下渾身就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家喜父子忙碌完從羊圈返回到家里時，暗淡微弱的燈光下的灶臺邊，婆姨菊花正挽起袖子忙碌張鬧著晚飯，家喜就著急地問婆姨電話打通了嗎？

菊花滿臉的烏云抱怨地說：“這小汪也真不是個東西，電話一直通著嘟嘟嘟可就是沒人接聽，手機的電都耗光了還是沒人接，鷹嘴嶺風雪大就差沒把人凍死哩”。

“這狗娘養的，這馬踩駒的緊要關頭，咋就連電話都不接哩，你是拿我的手機打的嗎”？家喜焦急地問。

“是哩，不拿你的手機打，生號人家更不會接哩”。菊花仍是一肚子發泄不完的怨氣。

“這就日了怪了，在縣城我請他吃飯喝酒的時候，小汪是存了我的號的，還說三兩天準會有好消息哩，讓我等著好事，可這都四五天了，雖說是下了大雪，就是你不來個電話，也該去電話接聽呀，況且那次咱還給他送了2000元哩，說好事成后還有回扣哩，那小子當場就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表態說保證沒問題，這事就包在他身上，讓我一百個放心，可這人一走，茶就涼，咋就連個音訊都斷了呢？也許是小汪把手機拉在了家里，或許他回來看到未接電話，興許會打過來的哩”。事已到此，家喜還是朝著好的方面去想小汪哩。

“就是人家打過來沒有信號也接不上呀”。菊花突然提醒家喜說。

家喜說：“那你就多留著個神，從明天起多到鷹嘴嶺跑幾趟，我還得到外村拉玉米稈哩，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誤了甚事，可千萬不要誤了大事，不然到手的白花花的銀子就丟了”。

吃過晚飯，家喜抽了一支黃金葉煙，渾身疲憊在火炕上瞇瞪了會就吩咐七斤說：“咱父子倆晚上還得到外邊去看護羊群，下雪天山里狼沒得吃，就會竄進村里叼羊吃，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大意，倘是叫狼叼走幾只羊，咱可是賠不起這個錢啊”。

家喜話音剛落，村子南面的深山里就傳過幾聲狼的嗥叫聲，父子倆就慌忙趕緊下了炕，穿上羊皮襖，提了馬燈，出了門，吆喝上黑狗，每人手里持一根長長的棍棒，就往圍著羊群的木柵欄匆匆走去。

木柵欄就在家喜的四孔破舊土窯洞，就著窯洞圍了個木柵欄，另一個木柵欄稍遠點，因沒有土窯洞就著，再說也是短時間的事好將就，羊群就圍在了露天里，不過從這邊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邊，兩廂里也好相互有個照應，家喜還是比較滿意放心的。

他讓兒子七斤去稍遠的那個圍欄看護，他在兩處圍欄緊挨的地方苦苦守著，父子倆這已經是提心吊膽四五個夜晚了，雖然寒冷辛苦，但好在這些日子也還沒出什么大事，家喜的內心里還是甚為欣慰的。

現在家喜就在圍欄邊煨著堆篝火，他坐在一塊石頭上邊烤著火驅寒邊想著心思。

近幾年政府保護生態山林，村子周圍的大山里樹木就茂盛起來，虎豹雖然沒有，狼卻是有的，可狼怕見光，煨著一堆熊熊大火，狼來了就會垂著尾巴，瞪著一對驚慌失措的綠眼珠，怔怔地遠遠地站在那里嗥叫著，遙望著夜空不敢近前，這是個避狼的好辦法，要是沒有火光狼躥來憑他父子倆還真是不好招架哩，家喜慶幸有了這堆大火，給他省去許多不必要的擔驚和受怕。

篝火不停地在風雪中噼里啪啦炸響著，家喜憂愁的面容就隨著火勢的閃爍，一會兒陰暗一會兒明亮，柴禾屑在烈焰升騰中躥上黑色的天空，又像雪花一般飛舞著飄飄灑灑瀉下來，家喜的身上不一會兒就沾滿了一層白的黑的密密麻麻的粉塵。

家喜從皮襖口袋里抽出一支煙，低頭順手撿起一跟冒著火焰的小柴禾棒就著煙點著，就一口一口地猛抽了起來，香煙的芳香味很快就彌漫到濕潤的空氣中。

家喜十分羨慕村里旺孩的福氣和運氣，旺孩這兩年發的流哩，錢袋子裹足了，腰桿也就鋼筋般硬了起來，說話也變得粗聲大氣，好像唾一口唾沫地上就能砸下一個坑似的，能的不得了。見了人你不問他，他從來不會先問你，即使你殷勤地主動近前問他，他也只會冷冰冰地從喉嚨中發出輕輕一點哼聲，要不就瞇縫起眼睛，斜視著白眼仁點點頭，就算是應承了你，不見他還好，見了他那神情總會給你個肚子疼，讓你一天到晚感到不痛快。

家喜知道旺孩那都是錢多了燒的，那聲勢都是裝逼出來的，家喜同旺孩打小穿赤腿褲長大，旺孩有幾斤幾兩家喜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以往那個旺孩屈嘴笨舌逢人就通脖子紅，問三句話也蹦不出個痛快屁來，可現如今人家腰桿硬了，要錢有錢要勢有勢呼風喚雨，還有甚事能用的上你村里人，人家能這樣啊，唉，過去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是朝夕瞬變不敢想象呀！

旺孩的發家，家喜再清楚不過了，他們旮旯村山高林密，雨水充沛，得天獨厚的自然優勢宜于發展養殖業，旮旯村300多戶人家，很快就全民動手真抓實干六畜興旺起來。

旮旯村的人多種經營，有發展養羊的，有發展養雞的，也有發展養豬的。大山里山高林密牧坡廣闊，春夏秋三個季節草長鶯飛，總也有吃不完的肥沃的牧草，羊在山坡上遨游，豬在山坡上滾爬，雞在山坡里覓食，省去人許多工夫哩，旮旯村的孩子、婦女個個都是養殖放牧的好手。

最是養豬省勁，一群豬放生在深山林子里，半月十天的不回來，山里有天然的粼粼泉水，群豬在山上吃飽后渴了就跑到溝下的河里飲水，困了就在樹林下邊的陽坡上，成群結伙橫七豎八響起鼾聲呼呼大睡，豬到了交配的季節就同山里的野豬撒野般瘋狂搞起了戀愛，時不時就會意想不到，領著一窩說家豬不是家豬，說野豬不是野豬的小家伙們，哼哼唧唧活蹦亂跳地回到主人家，把個主家樂得眉開眼笑合不攏嘴。

這種家野交配的畜生，皮薄瘦肉多，吃起來生態肉嫩味鮮，一直是城里人青睞的可口食物。

旮旯村人搞養殖，長期形成了一種互相幫扶作業的傳統方式，每天總會有兩三家人抽出時間在大山里溜達防止野狼侵害，誰家要是有事就在鹼畔上吆喝一聲打個招呼的，沒事的人就頂上了，一年下來各家各戶收入個萬把塊錢是輕而易舉的事哩。

旺孩最初的起步是養著10多只山羊，每年下來也就是能長個一兩萬塊錢，日子過的一直是緊緊巴巴的，不知怎么旺孩一下子時來運轉，這往后的日子就風生水起一發不可收拾了。

那是去年，春暖花開的一個日子里，旺孩有一天，突然就從外地吆回了一千多只山羊，滿山滿山的碧野白花花的，仿佛是千樹萬樹梨花開，把個旮旯村攪的熱熱鬧鬧沸沸揚揚的。

村里人都說旺孩這下可是發了大財，這么嗨的羊，就是捺住指頭數也數不清啊，有好事者問旺孩，咋就一下能買下這么嗨的羊呢？

旺孩就激動的通脖子臉紅，嘿嘿傻笑著低著頭就是不吭聲，村里人罩了一頭霧水，搞不清旺孩究竟是燒了哪門子高香，就發的這么快呢？

其實，村里人感到更加震撼的事還在后頭哩，在一個春光明媚藍天白云的日子里，有一天鄉道上突然駛來三輛黑色的兩頭平小轎車，徑直駛到旺孩放牧的山坡下，山上的羊群綿綿密密或低頭或仰頭咩咩吼叫著，在郁郁蔥蔥的山坡上，爭先恐后啃食著肥嫩滴水的青草，仿佛是一副美麗的草原圖畫。

這時小轎車停下，從車門里走出一個留著分頭，鼻梁上架著副寬邊墨鏡，上著白襯衫，下著藍褲，腳蹬一雙漆亮皮鞋的干部摸樣的人，他站在一個高高的石臺階上，揮著有力的臂膀對周圍觀看的人說：“瞧，人家旺孩養了多少只山羊，這才是真正的養殖戶呢，對這樣的重點養殖專業戶，咱們畜牧部門就是要在資金上大力給予扶持哩，要讓他們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你們好好參觀參觀，咱們要在全縣很好地推廣這個典型經驗哩”。

眾人都面帶笑容點頭哈腰異口同聲說，是、是。局長講的對著哩，咱們就是要好好地推廣推廣這個經驗哩，要讓旺孩真正起到典型引路示范的目的。

隨行的一名電視臺女記者面容嬌美，明目皓齒，卷發飄逸，她很快就端起攝像機對著這群人，對著山上的羊群攝下了這樣一組振奮人心的美妙鏡頭。

旺孩出盡了分頭，著實風光了一回，縣電臺記者還對旺孩進行了現場采訪，旺孩從來沒有對著鏡頭說過話，面色蒼白渾身嚇得篩糠，緊張的短平頭上大滴的冒冷汗，電臺記者為了把這一盛況在全縣播放成功，就編好臺詞一句一句地，手把手教給旺孩如何如何說，旺孩連著說了多少次，總算是緊張地好不容易才應付了這趟差事。

縣里那批人吃過飯，在旮旯村走后的第二天，村里人驚奇地發現，旺孩那上千只羊群竟在一個夜晚不知怎么就突然蒸發的無影無蹤。

村里人見了旺孩，就問你那么多羊群呢？旺孩就不好意思的笑笑，慢騰騰地摸著后腦勺，漲紅著臉和脖頸吞吞吐吐地說：“賣哩，賣哩”。說完又沖著問的人狡黠精明地一笑。

打那以后旺孩真的就發了，還買了桑塔納3000小轎車，就神氣的儼然大企業家的派頭，變得村里人都不敢認了。

家喜感到蹊蹺，他就不認這個邪，他是個凡事愛打破沙鍋，一根筋追問到底的人，他始終對旺孩的突然暴富持有懷疑態度，就下大力氣決定要弄個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紙里終究包不住火，這事后來還真讓家喜給打弄清楚了。

一次家喜在縣城辦事，就設法打聽到鄰村在縣畜牧局當辦公室主任小汪的手機號，家喜就撥通小汪的手機，約他一塊到黃河濱海路晉北飯館喝酒敘事。

小汪是個酒溜子，一聽說家喜約他喝酒，就把手頭的事加緊安排了一下，中午時分就悠哉游哉準時赴約來到飯館。

家喜今天顯得十分熱情大方，他把菜單畢恭畢敬雙手遞到小汪跟前讓他點菜：“老弟，想吃甚，點甚，酒咱揀好的喝，趁今天你有空閑，咱哥倆邊喝邊好好嘮叨嘮叨”。

小汪口里說著不必破費，不必破費，嘴里卻點出了幾道平時喜歡吃的大菜，分別是清燉排骨、紅燒鯉魚、油炸花生米、冷拌粉絲、兩素兩葷。

家喜說：“小汪，你再多點道菜”。小汪神氣地說：“好啦，好啦，點多了浪費也吃不了，不瞞你說，我是見天都下飯館子哩，山珍海味什么好的東西沒吃過，都快吃膩了”。

家喜說：“小汪，咱喝甚酒哩”？小汪說：“就拿一瓶高度老白汾吧，這酒過癮喝著不上頭”。

家喜就扭過頭，對著吧臺后坐著的女服務員喊了聲拿瓶老白汾，服務員脆脆地應了聲，就在柜臺上取一瓶老白汾遞到桌子上。兩人邊喝著茶水邊抽煙，趁炒菜還沒端上來時，兩人就先親熱地聊起來題外話。

一會兒工夫，服務員依次端上來幾道熱氣升騰的菜，桌上瞬間就飄起了陣陣菜的噴香味。

家喜和小汪就推杯換盞夾菜喝起了酒，酒過三巡，小汪喝高了醉意朦朧話匣子就打開了。

他對家喜說：“老哥，現在要發財得找對門路，認準人，要會干，加巧干，但不能死干，蠻干。我知道你這多年辛辛苦苦搞養殖也沒有富了，怕是你呆頭呆腦不得要領頭腦不開竅吧”？

家喜懵懵懂懂說：“這話還真讓你老弟說對了，我這多年光顧低頭悶干活，哪管抬頭看上邊的方向，也不會拉拉扯扯搞關系，要不，這光景咋能過成曲曲折折這個樣子呢”。

小汪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漲紅著臉嘻嘻笑著說：唉，“你就不如你村里人家旺孩那腦瓜子活，你瞧人家發的快吧，人家是走的慢，穿的爛，腰里揣著幾十萬，甭看平常慢慢騰騰少言搭語，那可是你村里的大能人啊，人家可會思謀事哩”。

家喜說：“我還真就弄不明白哩，他旺孩又不長著三頭六臂，咋就恁日球能呢”。

小汪一副世故圓滑的樣子：“這你不懂，就是外行了，人家旺孩跟上邊的頭頭們打的火熱，逢年過節的跑個不停，土特產品源源不斷，就斷不了特殊關照，特殊關照”。小汪意味深長地說。

“哦，原來是這樣的”。家喜一時顯得有點若有所思。

“實話對你說吧”，小汪又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扭曲著臉說：“現而今有幾個實打實干的，那都是利用關系，套取國家扶貧資金哩，不瞞你說，旺孩發財那是臨時花錢租了幾天羊群，應付上邊檢查哩，你覺得他真有那個能耐？呸，這里邊有貓膩哩”。

小汪突然覺得失了口，就又趕緊對家喜說：“老哥，這話點到為止，聰明人不用細說，你就爛在心里，千萬不敢往外說是我說的，你看我這張臭嘴，要讓上邊的頭頭們知道了有我好果子吃哩，我辛苦熬了多年的這個主任就算干到頭啦”。

家喜說：“汪主任，你一百個放心，你還不知道我這人嘴牢，不該說的甭想從我嘴里透出一絲風”。

小汪漲紅著臉，噴著濃重的酒味蹴到家喜跟前，把一只手伸到嘴邊對著家喜的耳朵嘰嘰咕咕竊竊私語了半天，說的家喜一時茅塞頓開眉開眼笑不住地點頭稱是。

家喜同小汪在縣城酒館分別后，回家的幾天當中，就一直廢寢忘食琢磨起這檔子事來，平心而論他忿恨憋屈這種不道德的行為，政府資金扶持養殖，就應當實實在在發展致富，可眼下這世風日下，人人為了蠅頭小利鉆營發財，他也不得不效仿旺孩的快速發家路子，唉，不管怎么說這趟進城收獲大，雖然是破費了點，但他覺得值。起碼從小汪嘴里，他掌握了如何投機取巧發財的真經，況且畜牧局那邊有他汪大主任罩著給力，他想，該給汪主任安排的，他也安排了。汪主任那天也拍胸脯應承的山響，想來他堂堂一個大主任不會蒙混自己吧。

夜色越來越濃黑了，雪下得更緊了，忽遠忽近陰森森的山谷間，不時傳來狼的長一聲短一聲的滲人的嗥叫聲，令人毛骨悚然渾身起雞皮疙瘩，這漫長風雪寒夜的等待煎熬，明天又會是個甚樣子呢？家喜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家喜望著狂風怒吼的天空，風雪中他不由劇烈地打了一個寒噤，他突然望到眼前的碧水藍天，望到那一簇簇的羊群，哦，他苦笑了一聲。有人沖他說：只要希望還在就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