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宇宙時間是人類的公敵。蕓蕓眾生不過是宇宙長河里的匆匆過客,“建功立業,傳唱千秋”不過是一種狹隘的男性歷史觀。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真正連接在于共同面臨著生與死的問題。在《達洛衛夫人》中,伍爾夫從女性視角闡釋了“向死而生”的生死觀,成為人類與宇宙時間相抗衡的一種新方式。
關鍵詞: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衛夫人》;宇宙時間;向死而生
中圖分類號:I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3)09-0242-03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飽受戰爭之苦的西方人對歷史終極之謎的尋找開始向內轉,伍爾夫、喬伊斯、普魯斯特等現代意識流小說家尤其如此。但是,伍爾夫并沒有完全自閉于心理時間之中。在《達洛衛夫人》中,她通過寫實、象征和想象等手法積極地表現了宇宙時間,在廣闊的宇宙時間維度下思考“人的存在的意義、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等困擾當時一切人文知識分子的問題。宇宙時間在該作品中既有結構意義,也有主題意義。首先,宇宙時間就像一張無所不包的“網”,把蕓蕓眾生“籠罩”進了作品。其次,宇宙時間凸顯了人類在線性運動的宇宙時間內的孤獨性、腐朽性和死亡趨勢。最后,宇宙時間促使人類探索與之相抗衡的最佳方式。人們往往對《達洛衛夫人》中的心理時間和鐘表時間印象深刻,卻常常忽視了將鐘表時間包括在內的宇宙時間。筆者擬以宇宙時間為切入點,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對上述三個方面通過例證加以闡釋。
一、宇宙長河里的匆匆“過客”
“人活著是為了什么?”這個困擾著托爾斯泰的問題同樣也困擾著伍爾夫。關注人生就需要跳出局部,宏觀地俯視它。這是因為“人生的目的,是一種泛化的目標,不是局部的,更不是具體的。”(易曉明,2002)在《達洛衛夫人》中,伍爾夫描寫了邁著“輕快的步履,沉重的腳步,跋涉的步態” ① 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并展現了他們在1923年6月20日這個“瞬間”的生存狀態。不計其數的人物就像流動的物體,隨意、無序、自由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這些來自不同階層、不同職業、不同性別、不同年齡、具有不同的行為狀態、精神狀態和情感狀態的生者或死者因為同處在宇宙時間序列下而有了共性和聯系——時間是他們的公敵;他們按進化的規律從生命逐漸流向死亡。因此,他們都成為作者端居高處觀察的對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里面體現了伍爾夫“從現代作家的優越感向微賤無名者尤其是婦女的生活轉移”(戈登,2000)的趨勢。但是,伍爾夫并“不關注貧富懸殊等外部問題,而是關注人內在的根本存在的意義的問題。”(易曉明,2002)在這“一片流體的平行的印象派式的呈現中,讀者感到的不是人生的意義、人性的偉大或理想主義的光輝,而是對生命的茫然。”(楊華,2006)
蘇珊·迪克曾經說過,伍爾夫的“設計中包含著倫敦街道上活動著的所有人物,同時按照一種方式安排他們的活動的時間,創造出一種不同事件同時發生的印象。”(Roe,2001:53)從宇宙時間的維度來說,筆者認為,伍爾夫所采取的“安排他們的活動的時間”的“方式”首先是用大本鐘迭歌般的鐘聲把世間的一切“一圈圈”籠罩起來。大本鐘在小說里敲響了10次之多,鐘聲洪亮,能“飄蕩至倫敦北部,同其他鐘聲匯合,又與云彩及煙霧飄渺地交融”。倫敦街上的每一個人都踩著“震撼生命”的鐘點,“構造空中樓閣,又把它推翻,每時每刻創造新花樣”。時間不僅在一分一秒、一小時一小時地消逝,還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消逝。克拉麗莎對時間的流逝充滿了恐懼和焦慮,從早晨出門買花,到晚上宴會結束,她不時地以星期或月為單位盤算人生。時間的年輪在每個人身上無可挽回地碾過,留下了不同的痕跡。克拉麗莎、塞普蒂默斯、雷西婭、彼得、休、伊麗莎白、基爾曼小姐、克斯漢姆太太、埃利、帕里小姐、薩利等許多人物的年齡都被一一交代出來。年齡成為伍爾夫揭示不同人物的生存狀態的又一個途徑。在時間的長河里,他們有的渾渾噩噩,有的生不如死,有的幸福快樂,“不同的人對時光的流逝有著不同的感受”(Briggs,2006)。如果說這些以年、月、日、小時等來計算的物理時間給人物的意識之流和生活之流配上了時間的節奏的話,象征宇宙時間的太陽、月亮、星星、烏云、水、鳥、花、樹等自然景物則以不同的形態給蕓蕓眾生鋪設了宏大的活動場景。伍爾夫在“自然之景中捕捉住了時間的流淌,在流淌的時間中透視著宇宙生命的生死交替”(武越速,2003)。總之,伍爾夫利用不同形式的宇宙時間的紐帶把形形色色的人物連在了一起,既揭示了歲月無情、時不我待的殘酷現實,又顯示出高超的寫作技巧和較強的社會意識與民主思想。
二、宇宙時間里的“偉大”
“建功立業,流芳百世”是一種狹隘的男性歷史觀。在《達洛衛夫人》中,伍爾夫通過想象或運用象征的手法,把幾個“大人物”置于宇宙時間的背景或遠景之下,對這種“建立豐功偉業”的熱望進行了諷刺、暴露及批判;與此同時,對于被欺凌、被壓抑的“小人物”寄予深切的同情和憐憫,因而賦予《達洛衛夫人》強烈的現實意義和批判意義。正如她自己在日記中所言:“我要抨擊這個社會制度,并表現它如何在起作用;要把它最緊要的運轉方式表現出來。”(戴紅珍,2005)筆者選取兩例進行分析。
小說剛開始不久,一輛據說載著王后或王子或首相的轎車行駛在大街上,引起一個個小人物的注目和崇敬。汽車從他們面前駛過去,“偉大隨之駛過去”(Woolf,1996)。但伍爾夫緊接著寫到:“多少年后,倫敦將變成野草蔓生的荒野,在這星期三早晨匆匆經過此地的人們也都只剩下一堆白骨,唯有幾只結婚戒指混雜在尸體的灰燼之中,此外便是無數腐敗了的牙齒上的金粉填料。”歲月輪轉,倫敦變“荒野”,人類變“白骨”,總之,宇宙時間的線性運動形式只能帶來腐朽和死亡。這對于人和草木來說是等同的,對于大人物和小人來說也是等同的。伍爾夫想象出這樣一個宇宙時間不僅僅意在諷刺盲目崇拜權威的小人物們,更意在揭露和批判象征“國家永恒”的權貴們。瘋癲的老兵塞普蒂默斯尚且對戰爭有負罪感,并最終以自殺尋求解脫,首相大人卻在幾乎與老兵自殺的同一時刻“渾身用金色飾帶裝扮著”出現克拉麗莎的宴會上,“裝出一副大人物的樣子”,得意洋洋,毫無歉意。難怪在廚房里忙著擦洗的沃克太太對他的到來覺得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多一個首相或少一個首相,壓根兒不關她的事。”首相真是個“可憐的家伙”,他所代表的大英帝國是短暫的。
布魯頓夫人心中燃燒著愛國熱情,與首相氣味相投。她有權勢、有地位、有金錢,對政治感興趣而“缺少些人情”。作為大英帝國的忠誠捍衛者,她曾經在一樁臭名昭著的陰謀中插過手,曾經組織過一個到南非的遠征隊,曾經在印度三位總督那里待過并結下交情,目前正在策劃 “移民”方案。總之,“如果說有一個女人能戴鋼盔,射利箭,以不屈不撓、大公無私的精神統治蠻族,最后安息在教堂一角,上面覆蓋著沒有尖端的盾牌,或在原始的遙遠的山坡邊,安臥在綠茵叢生的墳墓里,那準是米莉森特·布魯頓。”不僅如此,即便她死了,要她不做英國人也絕對辦不到!在此,伍爾夫再次把“偉大”置于想象的宇宙時間序列中,看似要凸顯布魯頓夫人生為英帝國,死亦為英帝國的氣貫長虹般的氣概,然而,小說接著諷刺她如果為國捐軀,那覆蓋在盾牌下的尸體也一定是“腐爛的沒有了鼻子”(謝江南,2008)。即便她活著,她圓圓的臉盤也只能讓人想到“生命逐漸萎縮,好似刻在冰冷石塊上的日晷。”這說明布魯頓太太的“偉大”是毫無意義的,是隨著時光的流失而迅速消逝的,只能給人徒增幾分“冰冷”的感覺和無滋無味的生存氣息。
三、向死而生
宇宙時間的圓形運行方式給人類帶來了與之抗衡的希望。古希臘哲學家、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新教倫理學者等提出了種種應對時間“巨鐮”的方式。伍爾夫本人的人生經歷也使她執迷于對生與死的哲學思考。但在伍爾夫看來,男性的歷史觀是比較荒誕的。在《達洛衛夫人》中,她以女性特有的視角展開對人類永生之途的探索,并最終把死亡納入人的生存之中,形成了“向死而生”的生死觀。
伍爾夫對生與死的思考灌注在了克拉麗莎及其“黑暗的影子”塞普蒂默斯身上。“二者都害怕非理性,雖然他們對非理想的定義各不相同。克拉麗莎害怕死亡,塞普蒂默斯害怕生命,他們的心理歷程都圍繞著消除這種恐懼而展開。”(Mittal,1985)克拉麗莎懼怕時間流逝,常常感到“自己會毀滅”。恐懼處在她的感覺、言語和行動的核心地位。但這無關緊要。死亡將是一種解脫,一種幸福,一種“把個體生命融化到萬物共有的普遍意義的生命中去的手段”(翟世鏡,1989)。她的生命仍然會在親友們和故鄉的花草樹木、屋宇街道之間“延伸”,因為生命本來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相依賴的生存。克拉麗莎不僅與好友彼得和薩利之間“息息相通”,與樓房對面的普通老太太和陌生人塞普蒂默斯之間也“息息相通”。塞普蒂默斯對世界的恐怖和人性的殘忍充滿了恐懼,他企圖通過自殺尋求解脫。但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仍然與外在世界存在著一種聯系。這種聯系使他暫時從孤獨、虛無的恐懼感中逃脫出來。癲狂的他時時處于物我相融的狀態之中。
這種使人與人、人與自然息息相通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塞普蒂默斯認為博愛是人世間的真諦,是把宇宙萬物聯系起來的力量。這與他自身的經歷有關。患精神病的他渴望得到社會的“愛”。在攝政公園地鐵站旁乞討的老女人那象征宇宙時間的歌聲頌揚的也是“愛”。“克拉麗莎也以其謙遜的方式顯示了相同的信念。”(戈登,2000)她“憐憫”分散在各地的人們。于是,她舉行宴會,把大家“聯合”起來,并通過熱情的問候和巧妙的對話“創造”輕松愉快的感覺。然而,宴會上的來賓大多道貌岸然、庸俗淺薄。她最好的朋友薩利和彼得也變老了,他們青年時代的夢想早已付諸東流。死亡的陰影仍然籠罩著她,“資產階級平等博愛的神話傳統,的確已經破產了。”(翟世鏡,1989)她很懊喪,“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模樣,只覺得好像是釘在樓梯頂上的一根木樁”。
當宴會快要結束時,死神闖進來了——塞普蒂默斯被殘忍的人性逼死了。時刻對生與死充滿了焦慮和思考的克拉麗莎對塞普蒂默斯的死亡產生了強烈的精神共鳴,實現了與死者之間的連接,“也實現了與所有人之間的連接,因為,這是所有人所必須面臨的問題”(易曉明,2001)。克拉麗莎同情塞普蒂默斯,明白他是被殘忍的人性逼得活不下去了,對他的死表示高興。克萊麗莎領悟到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人們無法達到的生命內核的保存,在無聊的閑談中虛度反而雖生猶死;死亡是挑戰,是為了生活得更好;死神能擁抱人,死亡是人的生存的一部分。正如海德格爾所言:“一向本己的此在實際上總已經死著,這就是說,總已經在一種向死存在中存在著。”(海德格爾,2006)最終,經歷了死亡洗禮的克拉麗莎認清了自己的生存狀態,弄明白了生與死的關系,感覺的了美的極致和生活的樂趣,重獲新生。她告別死神,從斗室返回到客廳里的人群中,以更高的熱情向現實中的人們奉獻光明和溫暖。她的老情人彼得作為她“靈魂之死”的見證人,又見證了她的這個心理轉變。在小說的結尾,當他看見克拉麗莎時,心中充滿了莫名的欣喜和恐懼之情。克拉麗莎憑著女性不可遏制的活力和韌性,從平凡瑣細的日常生活中層層升華出向死而生的生死觀,給“滿含淚水”的男男女女們帶來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四、結語
宇宙時間的茫遠使人類倍感人生的短暫。第一次世界大戰及其引發的一系列問題將歐洲人民籠罩在悲觀、虛無和懷疑的情緒之中。伍爾夫本人在成人過程中經歷了一連串死亡悲劇的打擊。所有這些內因和外因使伍爾夫對時間和死亡產生了刻骨銘心的感受,幾乎在她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對時間和死亡的處理。她在《達洛衛夫人》中利用不同方式展現了宇宙時間。宇宙時間序列成為作者觀察蕓蕓眾生的生存和反思男性歷史觀的背景和參照物。探索人類永生之途是伍爾夫的一個創作使命。她把自己對死亡的思考灌注在了女主人公克拉麗莎及其“黑暗的影子”身上。女主人公經過堅韌的思考,從自己的“黑暗的影子”的死亡中頓悟了生與死的關系,做到了向死而生。伍爾夫在婦女的生活中“尋找到了一種與強權、與頭上戴著黃金茶壺的帝王們的歷史相對的歷史”(戈登,2006),那就是以向死而生的精神為世界創造和諧與溫馨的女性歷史,為人類與宇宙時間相抗衡探索到了一條新的途徑。同時,對宇宙時間的表現也顯示了作品的思想性和社會性,改變了人們關于意識流小說只關注人物內心世界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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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玉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