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是“九一八”事變80周年。考察一下中國知識分子對這一突發事件的反應,也是一種很好的紀念。
一、胡適的心情
1931年9月19日,也就是“九一八”事變的第二天,胡適在日記中寫道:
今早知道昨夜十點,日本軍隊襲攻沈陽,占領全城。中國軍隊不曾抵抗。
午刻見《晨報》號外,證實此事。
此事之來,久在意中。八月初與在君都顧慮到此一著。中日戰后,至今快四十年了,依然是這個國家,事事落在人后,怎得不受人侵略?。ā逗m日記全編》六,155—156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日記中的“在君”,就是著名學者丁文江。1931年8月初,胡適在參加了一個復興北京大學的會議之后,便帶著兒子祖望與好友丁文江一同到秦皇島避暑去了。丁文江是著名的地質學家,對軍事問題頗有研究,二人在秦皇島避暑時,自然會談到40年前的甲午戰爭,以及戰爭以后中日兩國的發展情況。
盡管胡適對于“九一八”事變早有預感,但這一事件還是讓他的心情十分惡劣。由于什么事也不想做,他回憶起幾個月前陳寅恪請他在其岳祖父唐景崧遺墨上題詞的事。于是,胡適寫了一首律詩題在上面:
南天民主國,回首一傷神。
黑虎今何在?黃龍亦已陳。
幾枝無用筆,半打有心人。
畢竟天難補,滔滔四十春!
唐景崧(1841—1903),字維卿,廣西灌陽人。早在中法戰爭期間,他就因為招撫劉永福的黑旗軍以及在越南抗法有功,受到清廷的褒獎。隨后,他以道臺身份被派往臺灣。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后,已經是布政使兼臺灣巡撫的唐景崧,曾經7次致電朝廷,反對割讓臺灣?!恶R關條約》簽訂后,他拒不執行朝廷放棄臺灣、撤回內地的命令,準備誓死抵抗日本侵略者。為此,他與丘逢甲、劉永福等人創建臺灣民主國。民主國成立后,大家推舉唐景崧為大總統,并制定以“黑虎”(黑色紋路的老虎)為圖案的國旗。不久,日軍在臺北登陸,唐景崧因力量懸殊、寡不敵眾而返回大陸。在此期間,胡適的父親擔任過臺灣營務處總巡和臺東直隸州知州,不僅參加了唐景崧領導的抗日斗爭,而且還在回國途中因病去世,所以胡適在“九一八”事變以后,自然會想起這刻骨銘心的國恨家仇。
9月26日,胡適在寫給周作人的信中不但將上述律詩錄入,還兩次提到自己的心情一落千丈,十分“沒落”。(《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第83頁,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3年版)。在這以后,一位署名為“敬”的人多次致信胡適,討論應對時局的辦法。此人在信中說:所謂辦法,“有槍桿子與筆桿子兩種”,有槍桿子就應該革命,有筆桿子則可以“喚起全國同情”(同上,85頁)。此外,他認為“以黨治國”的國民黨“可謂惡貫滿盈”,勸胡適不要為政府出謀劃策(同上,90—91頁)。
二、俞平伯的建議
“九一八”事變的前四天,也就是1931年9月14日,經過整頓的北京大學舉行了開學典禮。在此之前,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簡稱中基會)為了提倡學術研究,撥出特別款項對北大實行資助,其中研究教授的年薪,從4800元到7200元不等。享受這一待遇的有15人,其中除了胡適以外,還有大家熟悉的丁文江、徐志摩、周作人、湯用彤、李四光等人。在北大設置研究教授的目的,用胡適的話來說,是為了實現“學術救國”的理想,并希望迎來中國的“文藝復興”。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爆發了“九一八”事變。
“九一八”事變以后,北平學生紛紛罷課,并投入轟轟烈烈抗日救亡運動。面對這種情況,當時正在清華大學擔任教授的俞平伯十分憂慮。他擔心長此以往,普通民眾和青年學生將會誤入歧途,被人利用。于是他專程拜訪胡適,建議胡適像當年辦《新青年》那樣辦一個周刊,用“深沉之思想”、“淺顯的文字”告訴大家,在這國難當頭之際,應該在“息心靜氣,忍辱負重”的基礎上,“提倡富強,開發民智”,從而實現“吾輩救國之道”。(《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83—84頁)
俞平伯的建議其實是知識界的共同心愿。據蔣廷黻回憶,當時著名學者葉企蓀和陳岱蓀住在清華大學北院7號?!熬乓话恕笔伦円院螅驗樗徒鹪懒?、張奚若、周培源、薩本棟、錢端升等人都喜歡去那里討論時局問題,所以北院7號就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沙龍,即蔣廷黻所謂“非正式俱樂部”。有一天大家在一起聚餐,出席的有胡適、丁文江、傅斯年、翁文灝、陶孟和、張奚若、吳憲、任鴻雋及其夫人陳衡哲等人。席間蔣廷黻提議應該辦一個周刊,討論中國面對的問題和知識分子在國難時期應盡的責任。這一建議遭到陶孟和的反對,但是卻得到丁文江的支持。在丁文江的倡議下,大家拿出個人收入的5%作為辦刊經費,并且由胡適負責編務。又經過一番醞釀,《獨立評論》終于問世。
三、左舜生的言論
“九一八”事變以后,以左舜生為代表的中國青年黨人則是另外一種表現。
左舜生(1893—1969),湖南長沙人。他早年畢業于上海震旦大學法文系,1919年加入少年中國學會,任該會評議部主任,負責《少年中國》的編輯工作。1924年,中國青年黨在上海創辦《醒獅周報》,鼓吹國家主義,反對蘇聯,反對中國的蘇維埃革命。左舜生加入該黨以后,擔任過《醒獅周報》總經理職務。“九一八”事變以后,左舜生與青年黨人陳啟天在上海創辦《民聲周刊》,并寫了大量文章,呼吁“停止內爭,一致對外”。
1931年10月24日,左舜生發表《且看今后的國民黨》一文,希望“國民黨能變成一個統一而有力的黨派”。他認為這樣一來,其他黨派才能得到“健全的發展”。因此,“國民黨能團結起來,不僅是國家之福,也是其他黨派之幸?!保ā蹲笏瓷曜V》,94頁,臺灣“國史館”1998年印行)
10月31日,左舜生在《注意日本的所謂條件》一文中指出:“日本這一次的出兵占領遼吉,完全是對中國抱著一個算總賬的態度,日本既下了一百二十分的決心,在他們是大有不達目的不止之勢。我們立在國民的地位,遇著這樣一個死不爭氣的政府,假如我們也不抱定一百二十分的決心,也不抱定一個與日本算一回總賬的堅決態度,則不僅遼吉兩省有名存實亡之憂,就想要在最近的中日交涉上稍稍有一點補救,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事。”(同上,84—85頁)
11月21日,因為日本要利用溥儀建立偽滿洲國,因此左舜生在《日本利用溥儀復辟的嚴重性》一文中說:這件事一旦成功,日本每年支付數百萬供養這個傀儡,而東北“一切軍政、財政、交通、金融、警察的大權,則完全入于日本人的掌握。名義上是民族自決,滿人治滿,實際上則東北三省,已完全夷為朝鮮第二”了?。ㄍ?,85頁)
11月28日,國民政府擬召開國難會議,左舜生在《我們理想中的國難會議》中說:“希望它不是一個虛應故事的東西,也不是一個敷衍殘局的工具,它應該是在這個國難期中能夠徹頭徹尾去完成它救國工作的唯一機關?!迸c此同時,左舜生還希望“這個會不開則已,如果要開,它應該是全國經濟、智慧、良心的總團結”。(同上,85—86頁)
此外,青年黨領導人曾琦在“九一八”事變以后也提出兩個建議:一是“建立國防政府,以武力收復失地”;二是“取消一黨專政,合全國一致對外”。(《曾琦先生文集》,上冊,195頁,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發行)
四、丁文江的假設
1932年1月底,日本政府以保護僑民為由向上海發動突然進攻,十九路軍奮起抵抗,史稱“淞滬抗戰”。隨后,國民政府遷都洛陽,汪精衛擔任行政院院長,形成蔣介石主管軍事、汪精衛主管政治的局面。
8月初,汪精衛通電辭職,理由是自“九一八”事變以來,張學良不僅沒有任何行動,反而“欲藉抵抗之名,以事聚斂?!蓖艟l還說,“當此民窮財盡之際”,我絕不能“搜刮民脂民膏,以饜兄一人之欲?!彪S后,張學良也發表談話,決定辭職。
對于這樣一個局面,胡適提出三點意見:第一,“在這個國難最緊急的時期,負中央重責的行政院長不應該因對一個疆吏的不滿意就驟然拋棄他的重大責任。”第二,政府對于張學良“致三千萬人民數千萬里土地陷于敵手”的大罪,應該明令懲處,追究責任。第三,汪精衛在通電中說張學良“欲藉抵抗之名,以事聚斂”,有攻訐之嫌。這說明政府還沒有走上健康的政治軌道。(《獨立評論》第13號,2頁)另外,針對張學良也要辭職的表態,胡適還有如下勸誡:“少年的得志幾乎完全毀壞他的身體和精神,壯年的慘痛奇辱也許可以完全再造一個新的生命。如果他能決心離開他現在的生活,到外國去過幾年勤苦的學生生活,看看現代的國家是怎樣統治的,學學先進國家的領袖是怎樣過日子的,——那么,將來的中國政治舞臺上盡有他可以服務效勞的機會?!边@段話即推心置腹,又毫不客氣。可惜張學良并沒有聽從胡適的忠告。
與此同時,丁文江以《假如我是張學良》為題在《獨立評論》發表文章。他說:“大難當前,軍政首領依然不能合作,真正使我們覺得中華民國的末日到了!”正因為如此,“我們只希望他(指張學良)犧牲一部分的實力,為國家爭點人格,使日本人取平津必須出相當的代價?!?/p>
他還說:“假如我是張學良,要預備積極的抵抗,第一步先把司令部移到張家口?!边@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可以利用喜峰口、古北口、南口等天然屏障,另一方面是可以得到太原兵工廠“比較新式”的武器。
由于張學良還向中央政府索要巨額軍費,所以丁文江又說:“假如我是張學良,我一定請中央一面派人點驗我的軍隊的槍支人數軍實,一面把所有華北的稅收機關由中央派人接收。”言外之意,張學良在軍隊實力上有暗箱操作之嫌,在財務稅收上有乘機搜刮之虞。在這篇文章的最后,丁文江作了這樣的結論:假如張學良能夠改弦易轍,“中華民國也許還有一線的希望!”(同上,5—6頁)
此外,另一位著名學者任鴻雋也在《為張學良進一言》中說:既然有人指責張學良“藉抵抗之名,以事聚斂”,那么張學良就應該“做出一個毀家紓難的義舉,自己拿出三五百萬來做抗日的軍費”。(《獨立評論》第15號,8—10頁)這樣一來,所謂“聚斂”、所謂“要挾”、所謂“搜刮”等說法就會不攻自破,大家對張先生的人格與決心,也就不會懷疑了。
五、傅斯年的看法
“九一八事變”之后,擔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的傅斯年給自己的老鄉、山東省圖書館館長王獻唐去信說:“弟自遼事起后,多日不能安眠,深悔擇此職業,無以報國。近所中擬編關于東北史事一二小冊子,勉求心之所安耳。”他還表示:在此國難當頭之際,“廢業則罪過更大,只是心沉靜不下,苦不可言。”(《傅斯年全集》第七卷,103頁,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一年以后,傅斯年在《獨立評論》發表《“九一八”一年了!》的紀念文章。文章首先指出:“九一八事變”是“我們有生以來最嚴重的國難”——它不僅是近百年來東亞歷史上最大的一個轉折,也是20世紀繼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十月革命以來的第三件大事。
緊接著,文章對這一事件做了進一步分析。傅斯年認為,從表面上看,“九一八”事變給我們帶來四大失望:一是在此國難當頭之際,統治者居然拿不出一個對應的辦法來;二是面對如此巨變,普通老百姓仍然是醉生夢死,毫無振作的氣象;三是國際社會對這一事件的反應始終是隔岸觀火,麻木不仁;四是中國政治居然沒有一條很好的出路。失望至此,就會絕望。因此不免想到以下三個辦法:“一、自殺,免得活著難過。二、暗殺,暗殺國賊巨丑,乃下至污吏奸商,或者自己的仇人也可以。三、窮極享樂,只顧今朝,快樂反正賺到,因此死了尤妙?!?/p>
通過一番分析,傅斯年得出如下結論:如果從淺層次來看是絕望的話,那么從深層次來看則大有希望?!斑@希望不在天國,不在未來,而在我們的一身之內。”(《傅斯年全集》第四卷,30—38頁)
此外,著名學者劉文典也在《獨立評論》第19號、20號發表題為《日本侵略中國的發動機》的長篇文章,從歷史的角度分析了日本侵略中國的原因。
(選自《長袍與牢騷:教科書上看不到的民國》/智效民 著/鳳凰出版社/2013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