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衛兵作為“文化大革命”中的歷史名詞被人們所熟知。最早的紅衛兵名稱來自于一位清華附中學生張承志(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筆名——紅衛士,意為“毛澤東的紅色衛兵”,在1966年5月29日清華附中預科651班所貼的大字報上開始使用。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文化大革命”宣言后,學生貼的大字報就紛紛署上紅衛兵。
“聯動”全稱為首都中學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成員絕大多數是干部子弟,是“紅色貴族”。“聯動”成立前后,其前身“西城糾察隊”、“東城糾察隊”等紅衛兵糾察隊大搞“紅色恐怖”,打人抓人甚至殺了許多人,在北京造成了不良的影響。他們是最早得勢的紅衛兵,也是最早覺悟的紅衛兵,還是最早完蛋的紅衛兵。
這些干部子弟比起那些老百姓家的孩子還是要多點政治頭腦。當“文化大革命”斗爭不斷升級,他們不久就看出“文革”是要打垮各級黨組織的領導,打倒自己的父母,鬧了半天自己點起的這把火是為了燒自己的父母?。∷麄儼l現再斗下去連自己也成了黑幫、走資派的“狗崽子”,只能組織起來自救,由于長期自命為“無產階級接班人”,他們用“血統論”反對中央文革,反對亂揪革命老前輩。“聯動”的行為干擾了毛澤東打倒走資派的戰略部署,被定為“反革命組織”,1967年,他們遭到中央文革的無情打擊,整個組織被解散。
李衛雨:我們學校的紅衛兵都是軍隊干部子弟
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了老紅衛兵代表。上將李聚奎的女兒李衛雨,當年在首都師院附中念高一,她告訴記者,老紅衛兵開始是很狂熱的,心里只有毛主席。直到今天我要是聽到誰說共產黨不好就好像說我似的。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是師院附中(現在的首師大附中)高一的學生,那時16歲?!拔母铩遍_始后在毛主席的號召下,我們學校的紅衛兵組織一下就起來了。當時,我們的紅衛兵組織人員相對比較整齊,學校在海淀這邊,挨著軍隊大院,鐵道兵、裝甲兵、炮兵、總后、通訊兵、海軍、空軍都在一起,都離師院附中比較近,所以我們學校的整體素質就比較高,教學質量也比較好。有這樣的基礎,我們學校的紅衛兵組織就發展特別快,干部子弟比例比較高,組織化很強。
運動開始不久,紅衛兵就控制學校,隨即成立了保衛隊,有什么緊急的情況、緊急的任務時,一說保衛隊集合就能嘩啦一下都動員起來。保衛隊的成員以軍隊的干部子弟為主,這些孩子家里都是部隊的,紀律性強,著裝也比較整齊,一水兒的從家里拿的舊軍裝。
“八一八”,毛主席的接見是老紅衛兵勢力的頂峰
記得是8月17日晚上,學校通知我們第二天要開大會,當時沒有告訴我們具體是什么活動,只是說叫保衛隊去執行任務。學校派的大卡車就把我們拉到了中山公園,晚上就在中山公園音樂堂住下,當時的中山音樂堂還不是像現在這樣封閉的,是開放的,有頂棚但是沒有墻壁,晚上我們就睡在舞臺的木板地上,把原來的地毯卷起來當枕頭,完全沒有鋪的蓋的就那么睡了一夜。大家情緒非常高漲,冥冥中就覺得明天肯定有激動人心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就有人通知說,一會兒可以上天安門城樓上面,還有中央領導接見。大家激動地歡舞起來,我高興得不得了。當時,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紅衛兵,職務是我們班的紅衛兵組長,也不是什么領導,懵懵懂懂地聽著叫我們集合,糊里糊涂地跟著大部隊從西側樓梯上了城樓。
一上城樓就發現我們師院附中和其他幾個學校的紅衛兵同學都混在了一起,各個學校的紅衛兵都亂成一鍋粥了,亂哄哄的沒人維持秩序,海淀區好多學校的同學都互相認識,大家交叉到一起就說開了,嘰嘰喳喳的沒完,每一個人都激動得不行,都有說不完的話。這時候說是中央領導要來了,叫大家整好隊伍,可是這亂局誰也收拾不好。就在這時候周總理過來了,他親自給我們整隊,總理也沒個話筒,就那么大聲地喊,“同學們,按學校排好隊”,一遍一遍地喊。大家看總理在那里親自指揮,也就都趕緊歸隊,心里都想著別叫總理累著了。觀禮臺上各個學校逐漸形成了方陣,圍著觀禮臺的空間一圈,開始等待中央領導的接見。不一會兒,我們遠遠地看見一群人,從天安門城樓那邊走過來,走在前面的是毛主席,后面是林彪、周總理、江青、陳伯達、康生……
毛主席一過來就往我們這邊拐,第一個就接見我們學校的紅衛兵,大家興奮極了,一下就沸騰了。其實,毛主席往我們這邊走的時候,我就在第一排,可是主席越接近我們,我心里就越緊張,人家都是使勁往前湊,我卻是有意往后讓,我本想給主席讓出地方,可旁邊的人嘩地往前擁。我旁邊就是上將蘇振華的女兒蘇燕燕,她就比較膽大,一步就跨上來,擠到前面挽著主席的胳膊,拉著主席的手,所以當時《人民日報》上的照片就是她緊挨著毛主席,我就在她后側的旁邊。周總理、林彪都插到我們的隊伍中間,記者一陣照相,我們就一陣歡呼。照完相之后,毛主席等中央領導就去一個一個接見后面的紅衛兵隊伍,握手都握不過來了,改成招手,后來的秩序就越來越差,觀禮臺上又是一片亂哄哄的景象。我們是頭一個被接見的學校,隊伍比較整,服裝也整齊,最后各大媒體都用的是我們的這張照片,《人民日報》也用的是毛主席和我們的合影。到中午左右就有大卡車把我們接回去了,我們就各自回家了。
我們師院附中的同學,軍隊干部子弟比較多,從小受的就是正面教育、愛革命、愛黨,對于毛主席更是無限崇拜。“八一八”這次接見紅衛兵,實際上就是老紅衛兵勢力的高潮。雖說這時候老紅衛兵是最輝煌的時候,可是實際上還是一個被利用的角色。小時候“五一”、“十一”的時候也跟著父親上過天安門,但是總覺得是沾了父母的光,這一回是憑自己上去的,我自己成了一個能為國家做大事的人了,心里就特激動?,F在回想毛主席為什么8次接見紅衛兵?他就是叫這些紅衛兵把“文化大革命”的火傳遍各地,要不然地方上怎么發動“文革”?。?/p>
1966年10月之后,父親被打倒了。我自己腦子就懵了,父親這么熱愛黨和毛主席,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了?成了被專政對象了?在此之后我們學校里的“四三派”、“四四派”就得了勢,開始反攻我們老紅衛兵,攻擊我們,還打我們。當時父母都被隔離審查,學校也不上課,軍訓也結束了,我自己在家待著才開始思索。
我們參與抄家也遭遇被抄家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好多事情都是中央的安排,比如組織我們去抄家就是上面的安排。我就參與了一次抄家,那個地址是派出所提供的,來去都有卡車接送。沒有組織安排,我們一群學生怎么知道誰家是反革命?誰家是走資派?誰是“地富反壞右”?所以都是有人指示我們。
記得是8月或9月的一天,上面說安排我們學校去這幾家抄家,然后大卡車就來了,保衛隊集合,抄家去!我們就一窩蜂上車去了。我糊里糊涂地被拉到一個地方就開始抄家。那一家人原先是國民黨軍官。現在就記得去的是一個黑乎乎的小胡同,好像是南城,有人指示我們就是這家!我們就沖進去了。
我和幾個同學到了一個房間發現了一個老相冊,就開始翻看相冊,看到相冊里照片都是舊社會的,有國民黨的軍官照,還有穿長袍馬褂的照片,一看這家人當初就是有錢人,照片很精美,我們幾個特新鮮,都看出了神。在照片里這家人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還是個解放軍,好像是南京一個空軍部隊,我們就義憤填膺,說這樣的反動家庭還能當兵?這不是危險么?
我們去抄家的時候,家里只有老太太在,我們一組幾個人就一直在看這些舊照片,從前沒見過這些東西,趕緊看看新鮮,所以就看了好長時間??粗粗陀腥私形覀冏?,所以也沒有去抄什么東西。當然有的同學在抄,后來我還看見幾個初中同學打了那個老太太。有人抄到了一些珠寶首飾什么的。走的時候,又有大卡車把我們接走。1983年前后,落實政策的時候要我協同調查“文革”的事情,在派出所我見到了那家人的二兒子。他告訴我,在我們走后,他母親吃安眠藥自殺了。
不過,我抄別人家,也免不了自己被抄家。1966年的國慶節父親還上了天安門城樓,可剛過完國慶節就倒霉了,這時候總后的造反派就老來家里,把父親拉去批斗。當時家里的公務員、秘書、司機、廚師都走了,只剩下父母、弟弟和我四個人在家,我們每天都提心吊膽的,經常是突然總后的造反派就來砸門,不趕緊開門,他們真能把門砸壞了。我弟弟那時上小學6年級,他就從樓上一步幾個臺階地往下跳,給他們開門。門一開呼嚕一堆人就沖進來,“李聚奎呢!跟我們走!接受革命群眾的批斗”,一陣喧囂之后,父親就被帶走了。直到今天我都害怕聽砸門的聲音。
張愛民:我們抄了梁啟超弟弟梁啟勛的家
當年在石油附中念高二的張愛民對記者說,我們那會兒抄家抄的是梁啟超的弟弟梁啟勛家。他家就在6中的隔壁。6中的同學先抄過了叫我們再去抄。我們得了信息之后,學校十幾個紅衛兵騎車就去了。梁啟勛家是一整座四合院,那家人可真是有錢人家,滿屋子都是紫檀的家具。我們還講政策,不打人,但是把東西抄了。當時公債券,就是國家債券,抄出來好多,一摞一摞地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被我們一把火都燒了。現在想想國家占大便宜了。他們家人都在院子里看著,一把火把人家的積蓄都燒了。還抄出來進口的金表一盒一盒的;現金,10元大鈔(當時最大的面額)一摞一摞的;字畫古董多得是。我們打電話給派出所,叫他們派車來,一共裝了5大卡車。記得我們在他家住了一個星期左右,東西拉到雍和宮,當時雍和宮是一個抄家物品的集散地,現金一堆堆的,沒人清點,金表2盒子數都不數,古玩字畫、玉石、竹簡好多,就放在那兒了。就在那幾天里,我們騎車出去玩,玩了一天餓得夠嗆,就拿了一張10元大鈔,買了點油餅、燒餅、還有香腸,一共沒花10元,吃了一頓,算是貪污了。
“文革”時期,周恩來不是說“我們是既無內債又無外債”,現在想內債怎么沒有???這不是就燒沒了嘛!我覺得這種抄家的運動對那些舊時代的有權有勢的人確實是一個很大打擊,讓他們老老實實地服共產黨。
父母被打倒,激發了“聯動”的思考
1966年10月中央工作會議后,江青、康生、陳伯達等中央文革成員,指使聶元梓、蒯大富、譚厚蘭、韓愛晶、王大賓等為首的大學造反派組織,借用毛澤東提出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之名,在壓制最早成立學校紅衛兵組織的同時,掀起“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極端無政府主義思潮,大肆沖擊黨政軍領導機關,胡亂揪斗主要領導干部,有恃無恐地炮打國務院和中央軍委領導。對于“文革”運動方向的重大轉變,不僅大部分黨員干部不理解,廣大青年學生也不理解。在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浪潮中,北京的一些紅衛兵學生十分驚愕,各級黨政機關負責人怎么突然變成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當權派,主要領導干部怎么一夜間就被打成“走資派”?老紅衛兵們開始思考如何面對運動出現的新情況。
1966年11月5日,外出串聯回京的北大附中紅衛兵組織負責人牛皖平等學生,聯系自己所看到的各地黨政領導干部一一被揪斗和打倒的情況,開始懷疑這么搞運動是有問題的,并開始內部討論和各校的紅衛兵負責人串聯。
參與其中的張愛民對記者說,當時我們就是十幾歲的中學生,思想上很天真幼稚,但又是很有思考很有水平的。開始我們在黨的號召下一下子鬧起來了,可是隨著事態的發展,隨著到各地串聯,逐漸認識到了一些問題,這時候文革已經把矛頭對準了從上到下的各級黨政領導了,這些領導都被打倒了,其中不少都是老紅衛兵的父母。我才忽然發現,老革命都成了反革命,好多叔叔阿姨都被打倒了,后來自己的父母也被打倒了。那簡直是不理解,老紅衛兵的父母都是兢兢業業一輩子為黨和人民的事業工作,一下子都成了“反革命”,這里面一定有問題,好多疑問就開始在腦子里轉,對中央文革開始不滿。我們當時已經是對中央文革很有意見了,“聯動”主要就是反對中央文革,反對江青的。
1966年11月27日,在北大附中教學樓二層召開海淀區一些學校紅衛兵組織負責人的商議會。參加這次商議會的有北大附中、石油附中、清華附中、京工附中、礦院附中、農大附中、北航附中、地質附中、鋼院附中、北醫附中、101中學、八一學校、育英學校、十一學校等十多所中學紅衛兵負責人和骨干20多人,商議會由北大附中《紅旗》負責人牛皖平主持。大家共同商議今后的對策,最后委托北大附中《紅旗》的宮小吉起草一個“聯動”宣言,確定“首都中學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于12月5日正式成立,打出反對“懷疑一切、打倒一切”、反對隨意揪斗黨政機關領導干部的旗幟,申明對中央文革支持的蒯大富、聶元梓之流造反派組織進行抵制。
毛澤東生日那天我們開大會
1966年12月16日,四四派的“首都兵團”在工人體育場召開中學“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誓師大會”,周恩來和陳伯達、康生、江青等人出席。會上的發言重點是批判“鬼見愁”,批評“西糾”、“東糾”等紅衛兵糾察隊的過激行為。江青公開發難,大罵“西糾”是“保守組織”,是保護“走資派的保皇派”,是鎮壓造反派的“劊子手”,必須堅決取締,大罵干部子弟“血統高貴什么東西!”
這時,牛皖平與參加“聯動”的各校老紅衛兵負責人共同研究對策,決定召開一個大會,通過對運動初期紅衛兵學生所犯錯誤進行檢查,向社會表示要繼續“革命”,同時試探中央文革對“聯動”的態度。經過商討,決定選擇毛主席生日的12月26日,在展覽館劇場召開首都中學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破私立公誓師大會”。
“破私立公大會”就是自己糾正自己的問題的糾偏會,檢討我們老紅衛兵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干了哪些過火的行為。在“文革”剛開始后幾個月就看出自己的問題,看出自己過火的錯誤,開始要糾偏。當時,中央文革也表示支持我們這次“破私立公誓師大會”,江青也已經答應要來參加大會。
1966年12月26日下午,在北京展覽館劇場召開“聯動”大會,主要是海淀區各中學的老紅衛兵學生參加,也有少數城里中學的老紅衛兵學生參加。大會會場主席臺上方的會標寫著“首都中學紅衛兵破私立公誓師大會”,兩側懸掛著紅衛兵緊跟毛主席干革命等內容的紅色條幅。會場坐得滿滿的,過道和后面擠站著不少學生,大約有三千多人。大會開始前,與“聯動”聯系的所謂《紅旗》雜志社“記者”在會場后臺通過電話與中央文革聯系后,向會議主持人表示中央文革將派人參加會議,他講中央文革成員已經到百萬莊建工部北側的進出口大樓,準備會見紅衛兵,要求大會組織者維持好秩序,保證領導的安全。
“聯動”喊出:“中央文革中某些人不要太狂!”
張愛民回憶,大會開始后,后臺的石油附中紅衛兵負責人馬曉軍與石油學院的樊冀豫等議論,感到這樣開會太壓抑,幾次表示想“沖場”,借大會冷場時機賀邯生、樊冀豫和我三個人突然沖到臺上,齊聲宣讀一份署名“紅后代”的傳單。
這些同學大聲喊出“堅決擁護12月13日軍委四位老帥的講話!堅決反對亂揪革命老前輩!堅決批判中央文革某些人近幾天發表的反毛澤東思想的講話!堅決批判中央文革某些人為首的新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中央文革某些人不要太狂了!反對三司一小撮造反派搞打、砸、搶、抄、抓!堅決打倒鎮壓中學運動的劊子手三司!強烈抗議公安部下放專政權力!革命的革干、革軍子女不是好惹的!沉默就是死亡,戰斗就是生存!”等十來條口號,每喊一條口號時,全場都響起長時間的暴風雨般掌聲。當時,我們起草這個傳單的時候,本來說點江青的名字,直接說“江青你不要太狂了!”后來考慮到不要太激烈,就沒直接說她的名字。對江青一伙指責最嚴厲的是:“中央文革某些人不要太狂了!”發泄出老紅衛兵對他們鼓惑造反派學生到處亂揪各級領導干部的強烈不滿。
宣讀完口號后,會場下有人喊沒有聽清楚,要求再念一遍。于是,馬曉軍等人又到前臺宣讀一遍,會場氣氛更加熱烈,以至站在二樓廊道上的一個學生竟然激動地掉下來。當時,師院附中搞保衛的也沒有管住,還有人帶著炮竹進來,一個二踢腳把毛主席像還蹦了一個洞。有人喊“別放炮啦!”可也管不住了。其實那天原本江青是要來的,她本來覺得“破私立公”是好事情啊,可是我們反對江青的口號喊出來了,她走到門口就有聯絡員向她報告,她一看這架勢扭頭就走,回了釣魚臺。
當天我們印刷了一大摞傳單,這些傳單一下子就被搶光了。這個傳單說出了大家的心里話。后來誰拿了這個傳單,上面追查的厲害極了。如果是拿了的,馬上就要逮捕起來。后來樊冀豫回憶說,沒有一個人揭發是我起草的,詢問的人都說,我們不知道是誰發的,是我們撿的。大家沒有一個人叛變。
張愛民說自己參與了刻板和印刷,后來也沒事。當時,我們這些人的父母很多已經倒霉了,沒有倒霉的也感覺出不對了,社會上的人也指責我們打砸搶,出了人命,我們自己的情緒很壓抑,才有了這個“破私立公大會”。當時就希望我們改正那些過火的東西,繼續在“文化大革命”中發揮作用??墒侵醒胛母锊挪粫试S我們這些小孩子反對他們呢!一方面是我們的利用價值已經沒有了,一方面開始覺悟,開始反對他們,所以中央文革支持造反派一下子就把我們打壓下去。
謝富治發出“鎮壓令”
在1966年12月期間,除了“聯動”對中央文革發出責難外,北京和外地都出現反對中央文革的潮流,被造反派指責為“十二月黑風”?!盀槭裁粗醒胛母镄〗M就批評不得?老虎屁股摸不得?一摸就砸狗頭?”北京林學院就貼出了《江青同志的講話把運動引向何處?——評江青11月28日在首都文藝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大會的講話》的大字報;同時,上海市一些學生組織和群眾貼出揭發江青、張春橋、姚文元歷史問題的大字報。林彪、江青一伙對反對他們的學生既震驚又惱火,陳伯達在1967年1月21日對造反派學生講話中無奈地表示:“現在有很多人把矛頭對準無產階級革命派,轉向中央文革小組,轉向總理、康生、江青同志,轉向關鋒、王力、戚本禹同志?!?/p>
1月22日,江青在首都部分院校師生座談會上煽動說:“‘聯動’的問題,你們清楚?!搫印焯煸谧鲬?,要絞死蒯大富。那些想絞死你的人,也想絞死我?!逼溆眯木褪菫殒倝骸奥搫印敝圃燧浾摗?/p>
為了鎮壓“聯動”,中央文革在人民大會堂召集造反派開會,指使清華、北航等造反派組織對“聯動”全面“圍剿”,按照所列名單,發起“斬首”行動,造反派和公安干警聯合起來瘋狂地圍捕,抓了一大批“聯動”骨干。
“聯動”老巢八一學校最后失陷
據八一學校初中三年級學生王曉明回憶道:1967年1月25日一早,傳來清華附中被抄的消息。我和李旦生等同學騎車前去了解情況。清華附中校園內到處是打碎的玻璃、亂飛的碎紙和洶洶的人聲。宿舍樓被造反派團團包圍著。不一會兒,曾風云一時的卜大華被推出來,塞進一輛吉普車押走了。返回學校的路上,我們的心情都沉甸甸的,大家都有一種預感:八一學校被抄已是迫在眉睫的事了。
回校后,我們關閉了學校的幾個大門,分配值班人員,并在駐地安裝了電鈴,以備報警之用。然后我們又到中學樓,搬了些桌椅把樓道堵塞,作為堅守的最后一道防線。下午5點多鐘,我們站在中學樓的屋頂平臺上向西眺望,突然發現遠處有一隊人沿著田埂走來。近了,才發現他們都戴著紅袖章,看不清上面的字樣,總之是造反派。他們沿著學校圍墻外排成一字長蛇陣,一個緊挨著一個地站立著。
我們馬上意識到學校被包圍了!我們再看蘇州街方向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卡車車隊,車上的人頭戴柳條帽,手持鋼釬棍棒,一副武斗的架勢。還有口號隱隱傳來,似是“打倒劉鄧、砸爛聯動”之類。我們意識到力量相差太懸殊了,為了保全學校,我們決定采取“不抵抗主義”。
包圍學校的造反派一直沒有動作,只是圍而不攻(可能是顧慮“電網”或“軍事專家暗中指揮”吧)。直到后半夜,他們才開始三三兩兩地翻墻進校。當時整個學校一片黑暗,地形又復雜,造反派們都是戰戰兢兢地向前摸。有調皮的學生在黑暗中突然喊一聲:“聯動”來了,那些黑影便齊刷刷地撲倒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造反派們也常常莫名其妙地遭到一頓磚瓦的襲擊。后來造反派找到了學校電門總閘,高音喇叭便開始反復廣播要同學們迅速自首的通令。
直至天亮時分,一個造反派指著房頂呼叫:“聯動”在房上!“聯動”在房上!就這樣在校的同學被造反派發現了,一個一個被押送到學校教務處后面的一個四合院里。我們被關在一間幼稚園的洗漱室里,又凍又餓,一些同學便坐在水泥地上睡著了。院外有荷槍實彈的士兵巡邏,上廁所也有士兵持槍監送,氣氛相當恐怖。下午4時,院內出現了幾十個造反派,學生們被擺布成一個半圓形。然后警員進屋來,一次提出十人左右,站在那“半圓形”的缺口處,依次報自己的姓名。報一個,警員厲聲問:是不是“聯動”?造反派們便齊聲高喊:“打倒劉鄧,砸爛聯動!聯動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隨后上來兩個警員,對認為是“聯動”的同學,一人扭住一條胳膊,推到停在不遠處的卡車后面,用腳一踢,手一操,就被扔上了車。遇到這種場合,我們一個個都面面相覦、噤若寒蟬,聽說有的同學被嚇得尿了褲子。然而也有膽大的,夏家海同學就是一個。他沒容警員發問,就自己大聲喊道:“我是‘聯動’!”警員要扭他,他甩著胳膊,大步流星朝卡車走,還說:我自己會走,用不著推。
抄八一學校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即以抄砸八一學校為名,行打擊老一輩革命家之實。當時正是所謂“一月奪權風暴”,八一學校被抄砸,可以說是給那些“老家伙”們一點點顏色!
我們被關進了“紅衛兵”監獄
1967年1月,中央文革指使造反派以群眾“扭送”方式,陸續將一批“聯動”學生關到北京半步橋第一監獄。剛開始鎮壓“聯動”時,所抓的“聯動”成員一個人關在一間房內,后來人抓的多了,就3、4個學生關在一間屋內。被關進監獄的“聯動”學生,遭受兩方面問題的“審訊”。一個是抓反對中央文革的政治問題,一個是抓打砸搶的刑事問題。在追查反對中央文革的活動時,除了讓他們交代反對中央文革的“罪狀”外,多次“提審”的內容卻始終一樣,讓他們交代“后臺”。
由政法學院造反派接管監獄的“審訊員”們不厭其煩地誘供說:“有人已經揭發了,‘聯動’的后臺是劉、鄧,你怎么還不交代?”“賀龍就是你們的后臺,交代他是如何指揮你們的!”有的“審訊員”還威脅道:“不交代后臺就影響你的父母!”被關押的“聯動”成員識破他們的伎倆,義正辭嚴地回答“我們沒有后臺,后臺就是自己!”反復提審后得不到中央文革想要的材料,“審訊員”們又發出恐嚇:“你們要做好被群眾批斗的準備。”“聯動”成員表示:不怕與造反派辯論,還想經風雨,見世面。
“聯動”成員在經歷了這一次的磨難后,對政治產生了厭倦情緒。一個老紅衛兵說:“我再也不過問政治了?!绷硪粋€老紅衛兵焚燒了“聯動”袖章和以前保存的全部傳單、日記,含淚同昨天告別:“讓我去醉死夢生吧,太陽出來了我要睡覺?!彼麄兦榫w消沉,不再與風起云涌的紅衛兵運動相呼應。他們組織地下沙龍,讀“黃書”(被封禁的中外小說,以前蘇聯小說居多),練小提琴,傳唱外國歌曲,聚餐,游山玩水……他們等待著命運的安排,等待著東山再起的一天。果然,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這些曾經的“聯動”分子,在蟄伏十年之后,再次華麗地登上歷史舞臺,他們當中有許多今天的風云人物。
當紅衛兵運動像流星般劃過中國的政治天空后之后,留下的是對中國文化遺產前所未有的破壞和對中國人(也包括他們自己)從精神到肉體的摧殘。1968年底,紅衛兵運動壽終正寢,被“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所取代。
(選自《我們這些年:黨史重大事件親歷者說》/國家人文歷史雜志社 編/人民日報出版社/2013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