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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桂家的魚

2013-04-29 00:00:00南翔
上海文學 2013年8期

入冬以后,老桂知曉自己病了,或許,病得不輕。

下半年以來,他就明顯感到頭暈,全身乏力,身體虛胖。從小船上到大船,原先拽住船柱的繩索,一縱身就能夠躍然而上;現在非要等到后頭的老伴或者兒子,收拾完魚艙、漁具,趨前,肩住他的屁股,嘿喲起身,才能將他一身的蠢重,連同喘息一道送上去。老伴已經行年五十有五,早已是一頭白發,腰粗如桶,白日勞作一天,夜里鼾聲如雷,依然是興興頭頭,甚至,風風火火。越發將萎頓的老桂比得如同霜打的秋茄子,蔫沒聲響。

一個半百的船上男人,曉得自己得病,還不是體力減了,口味淡了,最早的感覺,是不想吃酒。先前無論早晚,無論寒熱,只要擒起那只扁扁的挎了背帶的鋁酒壺,擰開黑色的塑料蓋,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就如同饞蟲探頭探腦,飄逸而出,直接鉆進他的腸胃。連帶得沒酒吃的日子,隔壁船上嚴癱子縮在艙里吃酒,他就站在船邊,定定吸氣,分辨與捕捉在微腥江面上飄散的幾絲酒氣。

是沒吃酒的緣故嗎?虛胖的身子卻是越發有點畏冷了。嶺南的冬天,年終歲尾,早晚有幾天撲面的冷峻,哪里就能冷得像模像樣!阿勇收了魚回來,就是一領霸王橫條的T恤,額頭上還滴滴沁出汗珠子。老伴在船廳,脫下水淋淋的膠鞋,解下一身笨重的雨褲,居然熱氣氤氳,索性連同一條單褲也剮了,露出兩筒滾圓糙白的大腿。

這幾天一直將養沒去收放漁網的老桂,靜靜地坐在一張綁了條木腿的塑料藤椅上,借著陽光的熏蒸,驅除徹骨的寒氣,那是經年在水上討營生的積攢吧?瞥見老伴幾乎是肆無忌憚地脫了褲子,再脫上衣,一件男式汗衫裹著滿懷的肥碩,蹦跳兩下便無可奈何地垂了下來。

老桂便把眼睛移開去。

大船十年前就報廢了,形同一條廢棄不用的躉船泊在岸邊。建筑工地陸續偷揀來的竹板、木塊,將一家老小的容身之所,隔成飯廳、客廳、廚房和須得低頭才能進入的廁所。

都講女人老得早,老桂沒有比她大太多,卻是兩三年前就獨宿了。一是大船空間逼仄,床位緊張;二是老伴越來越肆無忌憚的鼻鼾,常常震得一張馬糞紙隔開的兒子、媳婦半夜嘆氣;還有三,他害怕跟老伴睡在一起,她似有似無的粗糙的撩撥,是一種欲望的無聲挑戰。

只有蜷縮在小船里。這條小船是十二年前花了八千塊買的二手機動船,老桂及兒女一番裝飾,長不過三米,寬才可錯身的小船,居然釘了一張銘牌,命名“大嶺山號”——大嶺山是東莞下屬的一個鎮,是桂家人生的出發地。其實,往祖上講,他家屬于長江兩岸遷徙嶺南的客家。上個世紀70年代,老桂是上浦人民公社高中畢業的回鄉知青,兼任大隊民兵營長;80年代結婚之后便攜了嬌妻劉曉娥孤注一擲,脫離日漸分崩的集體所有制,承包了一條船出來搞運輸。過了五六年,將所有的兩三萬積蓄買下這條水泥船,東江、西江的運輸熱線,轉眼便被縱橫交錯的高速公路遠遠拋在身后。老桂被一陣疾風驟雨打得暈頭轉向,不辨東西;卻知曉,水上運輸的黃金時代一去不返。于是買了網子,踅入港汊河濱學捕魚。那是幾年前?師范學院歷史系的向老師帶學生來社會考察,老桂第一次聽到老師跟學生介紹,這是一家疍民,腦袋里嗡地一聲,好幾天都在回味這個陌生而又黏滯的名詞,喃喃自問:我是疍民?

不管是不是疍民,晚近十多年,老桂家一家三代,全都寄身在一條報廢的船上。向老師跟學生介紹,毫不掩飾憐憫道,他們比風餐露宿,好不了多少!

是哇,早幾年,全部的收入都寄托在一張網上。現如今,兩個兒子除了捕魚,也常在遠近打短工:幫人駕船,幫人養魚,幫人上山挖樹根——有人專事用大樹根做功夫茶的茶幾、板凳,捕魚卻依然是一大家人主要的收入來源。

歇息了幾天,身上似乎長了一些氣力,又似乎更綿軟了。夜是更長了,好不容易,天際才亮出一道蟹青色,便聽得大船上水聲霍霍,那是老伴憋了通宵的一泡長尿在喧嘩。船尾的廁所直通江河,一是腳步,二是撒尿,臥在小船里的老桂,能夠不失分寸地辨別出每一個家庭成員。隨即便是鍋碗瓢盆的亂響,也是各有脾性,各有出處。

阿珍,你去叫老爸快些起來!是老伴。

阿珍道,還早,讓老爸多困一些些。

老伴道,今日阿勇要去山上挖樹根,就我一個人起網哇!

阿珍道,那……我就去幫姆媽。

老伴嗤之以鼻,你是一個身子兩條命!出了故事,我給發仔交代不起!

老桂故意咳重兩聲,一掀被窩坐了起來。廚房里的兩個女人聽到了,一時沒了聲響。

這時節,女兒來到船舷,放下一架銀色的鋁合金人字梯,他趕快伸手接住,哧溜一聲放下。阿珍快生了,那時節才四五個月的肚子,岸邊種菜的潘家嬸嬸,就斷定懷的是一個女仔。比較親生的兩個兒子,十七八年前,水上漂浮的一個澡盆里揀起的阿珍,才更是親人!昨日她老公發仔返回深圳之前,硬是叮囑他買回一架梯子才放行。一百八十塊錢,卻是大船小船,爬上爬下十二年,一身力氣不抵兩張老人頭么?女兒家家呀。他跟潘家嬸嬸道,生女仔仔好!

與廚房里出來的老伴錯身而過,老伴乜眼一笑道,昨夜里降溫,一把老骨頭沒冷到吧?

這便是老桂家的溫馨問候了。老桂回了她一眼淡漠。

鄰船上的嚴家,來自湖南祁東,老嚴家的,稱中風不起的老嚴,一口一個老不死。刀劍嘴,棉花心,卻舍得請最好的郎中,隔三岔五來到船上給老嚴從頭按摩到腳。不僅保住了老嚴老不死,還讓他有了緩慢的恢復跡象——在老嚴家的攙扶下,漸漸能坐,能站。不像老伴,老桂吃了幾帖貴些的中藥,她幾天都像吃了炸子,罵如今滿大街都是騙子,那個精瘦的白大褂更是見錢眼開的吸血鬼。

躬身進了僅可容身的廁所,一泡尿撒得哩哩啦啦,不得收線。

早晨才剛在小船上撒過尿的,有了跟老伴前后尿尿的比較,他的心境愈發不好過。這時節,他希望隔壁廚房里的木柴燃燒得噼里啪啦,那就是一種自卑自怯的遮掩。

退出來,高低不平地繞過曲里拐彎的臥房,老大阿剛一家幫人開船去了潮汕,一床的凌亂;老二阿勇一早就帶了工具跟人挖樹根去了,媳婦帶了周歲的兒子回了娘家。好仄,一張床就是一間屋。

來到敞開頂棚的船頭,剛坐下,老伴便過來揩拭桌椅,阿珍端來被一灶柴火熏得烏黑的高壓鍋,肚子大了蹲不下,擱在板凳上,砰地一聲啟了蓋,是一鍋噴香的摻了黃豆和花生的白粥。

插圖/夏葆元

老伴的聲音有點諂媚,黃豆和花生還是上次潘家嬸嬸送來的,浸了一晚,你看炆爛了沒哇?

老桂端了碗吹了吹,眼里布滿陰翳。

老伴尷尬道,今天攏共三張網,是有點忙,你能打個下手也好。

阿珍道,老爸不行吧?爬梯子腳都抖抖。

老伴瞪了阿珍一眼,著勢去趕雞。一只蘆花大公雞去偷啄狗食盆子,七天前,看家的凱哥,一口氣生了七條黝黑的狗仔,如今都在它的肚皮下面擠作一團搶奶吃。

阿珍到底怕娘,躬身去撩老爸的褲腳。平日里若是惹了老娘生氣,老娘便會伸出一截粗硬的中指,戳她的額頭,罵道:不知好歹的,那年要不是我好心把你從水上腳盆里抱起來,你早都成了烏龜王八蛋!也不曉得世上還有這樣心口戳了刀槍的爺娘,才生出來幾個早晚,就敢放在江面上打水漂哇!

阿珍一手撩起前額的長發,一手按老爸的腫壯的小腿,一按一個坑。這是模仿上個月在社區醫務所醫生的動作。當時醫生就告誡病得不輕,叮囑立即去醫院住院,姆媽頓時烏云滿眼,捏錢包的手簌簌發抖,說是情愿取了醫藥回家好生照顧。

阿珍道,老爸腳腫了,不能累哇。

姆媽便不高興道,世上只有餓死的,沒有累死的哇!我哪里就比他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是一樣的早出晚歸,日曬雨淋!說著攤開兩只厚實肉多的手掌,卻是老樹斑駁,年深月久的皸裂。

船頭一陣狗吠。凱哥扔下一堆狗仔,沖了過去。很快的,搖首擺尾帶進一個人來。

阿珍嘴甜,道,潘家嬸嬸這么早,一起吃早飯吧?

潘家嬸嬸說,不客氣,吃了才出門的,說著從藤籃里掏出一把碧綠的菠菜,一把生青的茼蒿,再掏,是一只沾滿泥土的大白蘿卜。

阿珍將菜蔬撿到一旁的大油桶上,大油桶是老桂家從岸上挑來淡水的盛放處,下半身裝了一只水龍頭。一只塑料高凳,早已移到了潘家嬸嬸身旁。

潘家嬸嬸道,我從地里過來,屁股臟。這些菜都是早上摘的,新鮮得很!

阿珍道,自己種的菜就是好吃,上次你送一籃子紅蘿卜來,連同蘿卜纓子一頓就吃光了哇!

老伴道,坐唄,嫌我們家沒得干凈的地方!

潘家嬸嬸并不尷尬,看著阿珍日漸笨重的身子,揀起舊話道,明日阿珍十有八九生的女仔子,到底生女仔子好,跟娘她貼心挨肺。

老伴一歪嘴道,阿珍跟老骨頭才貼心挨肺,跟老娘是背靠背,貨不對板哇!

說完,她先自哈哈哈哈笑個不住。

潘家嬸嬸才想起來似的,掏出兩盒藥來,遞給老桂。

老桂雙手抖抖地接過,他不是激動,得病以來就開始手抖。阿珍道謝了。老桂瞇起眼見盒上是“螺旋內酯”四個字。

潘家嬸嬸瞥一眼阿珍娘,道,前日聽講老桂水腫,不得行尿。這種利尿藥來得比較慢,但是副作用也小,尤其是利尿太快了,容易丟失鉀,這種藥可以保鉀。

老桂看著她,眼神里有一絲被陰翳遮蔽的感激。

阿珍沏了一壺茶端上來,倒了一杯給潘家嬸嬸。姆媽已經換了雨褲和長筒套鞋,一邊道,今日要收三張網,收晚了,碼頭下市賣不動哇!

潘家嬸嬸問,阿勇兄弟兩個呢?

老伴道,都死出去幫工了,一個開船,一個挖樹根哇。

潘家嬸嬸跺腳道,幾好!都有事做,這個年頭,一是康健,二是有事做,比當神仙還強。

老伴道,那家里也要有人打下手哇。

老桂已經在換鞋了。潘家嬸嬸試探道,那,我下船去給你幫個手行么?

老伴瞪大眼道,敢難為你?!

阿珍拍手道,潘家嬸嬸正好下江去看看風景哇。

姆媽瞪了她一眼,扯收漁網,是吃一把氣力飯,你以為有風景好看哇?

潘家嬸嬸倒是堅定了語氣,我伴你一道去,扯不動漁網,幫你揀魚還是揀得動的。轉向老桂道,你身體吃不消,就不要去了。

老桂抖抖索索地過去壁上摘草帽。

阿珍看看老爸,再看看潘家嬸嬸,道,老爸還是去吧,幫著開船還是做得哇。

女兒的細心,她是不愿讓老爸落單,還是擔心潘家嬸嬸一個人跟粗糙的姆媽在小船上尷尬?

終于三個人一道下到小船上。老伴三把兩把,收扯下夜晚遮蔽風雨的篷子,去了船頭。潘家嬸嬸贊嘆她出手的麻利;老桂啟動船的那一刻,她遞上工具,然后跨過去,坐在小船中央。

小船發動了,一股黑煙嗆出來。兩岸參差錯落的,都是新建與正在起勢的大樓,垂下的巨幅紅字,或是某某水榭,或是某某花園。逼近江邊的一座高樓,鶴立雞群,形同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鵬,即將竣工的樓頂上飄然而下的一塊大紅布上,刷了幾個搶眼的大字:隆重慶祝“鼎泰鳳凰”開盤發售!

江邊的綠道上,有三五人在蹬車;樹下,石上,有十幾人散坐在岸邊垂釣。

潘家嬸嬸手搭蔭棚,朝對岸看去,嘖嘖嘆道,才幾年呀,建了那么多高樓!還就是有人買哇。

老伴收腿踞坐,隨她的目光朝岸上望去,咻咻道,也不曉得從哪里冒出來那么多有錢人,買房子跟撿白菜蘿卜一樣!

潘家嬸嬸道,我們也不眼饞人家,有的吃,蘿卜白菜也是一個甜;有的住,一個身子,只占得到一張床,一間屋。

老伴道,到老,腿一抻,原先再有錢,也只困得一口棺木;現如今更簡單,都是一把白灰!

潘家嬸嬸附和道,所以,比的是健康。

老伴贊道,潘家嬸嬸你硬是一只人中鳳凰,七八年前得的死癥,現如今比哪個都活得健旺!你看,前面就是你家的菜地哇?

潘家嬸嬸作勢起身看過去,是的哇!

小船減速,迫近收網的水面了。前面是一架凌空而過的立交橋,橋下及兩側是一片一片起伏的綠茵茵的菜地。那是潘家嬸嬸近幾年陸續的開發,四季輪替,種過茄子、辣椒、番茄、卷心菜、上海青;也種過豆角、苦瓜、南瓜和冬瓜;今年又開始種芝麻和綠豆。那是一年前,老桂跟兒子阿勇去收網,頭天吃剩菜鬧肚子,小船泊在岸邊上岸去方便。起身系褲帶的時候,才看見躬身除草的潘家嬸嬸,老桂鬧了個大紅臉,潘家嬸嬸卻說,感謝他上岸施肥,硬是摘了兩顆卷心菜送他。老桂下得艙來,捉了一條斤把重的活蹦亂跳的鯉魚丟上去,算是還禮。

那便是有了往來。

以后只要跟兒子下到江里收網,便常常挨到岸邊去,或是為了方便,或是為了躲雨躲日頭,或是什么也不為,就為上岸去跟這個患了絕癥的女人拉一段家常——知曉她患了絕癥,當然也是她自己的講述。十多年前她患了女人都很忌諱的毛病:乳腺癌。先是住院,到底還是動了刀子;一年后轉移,再次住院,再次挨刀子。乳房的丟失,連帶得此前就搖搖欲墜的家庭徹底解體。一次冷戰之后,丈夫帶了一包衣服出走,再沒有回來。獨生女兒遠嫁在美國洛杉磯,女人帶著傷病,寡居在家半年多,終于走了出來;她辦了提前退休,在城市廣場同一群“癌癥明星”唱歌跳舞三個月之后,她看中了大橋下面的荒地,她在這里找到了與歲月和平共處的陽光、樂趣與收獲。開始,她將一年四季的綠色蔬菜打包送給親朋好友,后來,就專門賣給聞訊趕來收購的販子,頗富心機的販子訂制了漂亮的塑料包裝,一一打上綠色蔬菜的標志,加價兩三倍賣給高端會所以及干部食堂。她知曉之后,不肯賣了,雇人免費送到幼兒園、福利院,蔬菜販子就在一次送菜過程中灑了農藥,弄得幼兒園和福利院都不敢接受她的愛心了。

她跟老桂說,我種菜就是圖個樂子,我是機械局退休的,醫藥有報銷,工資足夠我吃喝,我連女兒寄來的綠票子都不要,我要個啥子哇!

她還跟老桂說,既然幼兒園和福利院不要我的愛心,我就送一部分,賣一部分,讓你家阿勇兄弟得空幫我將一些菜送到餐館去,我們四六分成、五五分成都可以。

她甚至拍打自己的胸脯跟老桂說,這么些年,醫生都講我沒事了,我從鬼門關走出來了!這就是我一心種菜最大的收獲,人做了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心里就像照進了日頭,你講是不是哇?!

老桂喜歡她的率直,喜歡她的細心,也喜歡她的好大喜功——她甚至認為自己的癌癥得以痊愈,不關治療,卻跟種菜有關,也跟吃自己種的菜有關。按照這個尺度,所有不是她菜地種出來的吃喝,都十分的可疑,十分的危險。

天長日久,起先老桂給她的菜地鋪就了一條通往江邊的石子路,方便她挑水澆菜;再后來,在地頭挖出兩個方池,一個化糞池,一個蓄水池。把潘家嬸嬸高興得歡天喜地,那些天往他家送的菜蔬吃都吃不完。老伴便一臉狐疑地看著老桂,那意思,并非懷疑老實到三腳踢不出一個屁的老桂,會被一個種菜的女人勾引,是心疼自家網到的魚被半道打劫了!

潘家嬸嬸確實接受過老桂的饋贈或回報,有時候是一條鯽魚,有時候是一條草魚。她后來偶然流露,她最喜歡吃的是翹嘴巴魚,鮮嫩哇。

東枝江已經越來越少見翹嘴巴魚了,早幾年的大路貨,現如今都幾乎絕跡了。他收網見到過幾次,都只有巴掌般大小,一是她湊巧不在菜地,再是他也有些猶豫,碼頭上翹嘴巴魚的價錢,已經從先前的幾塊錢翻漲到了十幾二十幾塊錢一斤!要是老伴知曉他拿去送給了潘家嬸嬸,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哇!

老伴伸出鐵鉤,身子仄出船外,鉤起一張墨綠色的網子,扔了鉤子,雙手迅捷地拽住網頭,扭腰翻轉,雙膝著勢跪下,很快站起身,一張水淋淋的網子便扯出了水面。

潘家嬸嬸也支起身子,湊了過去。

老桂熄了火,拿起一只槳板,瞄著老伴手里的網子,緩緩劃水,漸漸跟過去。

網子一截一截地拽上來,重疊在船頭。頭天日落黑才下的攔網,一張網長約一兩百米,寬可兩三米,墜到江下。倒霉的魚兒迎頭撞上,卡在網眼里,進退不得,越掙扎卡得越緊,只能坐以待收。

一條大鯉魚!潘家嬸嬸驚呼道。

但見一尾七八兩重的紅尾巴鯉魚在網眼里掙扎,老伴不慌不忙,依然在一提一提地收網。潘家嬸嬸蹲下去取魚,卻怎樣也取不出來,重重疊疊的漁網不停地疊加,她想從中找一條出口將魚拽出來,眼前卻是一張天羅地網,沒有出口。

老伴噗嗤一聲,停了網,蹲下去,一把將漁網撕開,捉緊支棱起尾巴欲逃生的鯉魚,揚起胳膊,無需瞄準,就擲進了小船一側的水槽里。

潘家嬸嬸看得呆了,叫道,要把漁網撕破了才能取出來么?

老伴已經直起身,繼續提網了,道,這樣才能快收,卡在漁網里,你扯也扯壞了網哇。

望著她粗壯身子顯露的麻利,潘家嬸嬸若有所悟,連連點頭。

一條大草魚!潘家嬸嬸又一次驚呼。

草魚在網眼里拚命彈跳,血水四濺。

老伴嗤道,不過斤把,這就叫大哇!

潘家嬸嬸擦一把臉,不好意思道,我是沒見過大的,平時見他們在江邊釣魚,塑料桶里,都是指頭長短的,巴掌長的,就算大的了。

正其時,岸邊爆發出一陣哄笑。抬頭看過去,原來是一根釣竿被一大兜浮萍掛住了,幾個人在幫忙扯,猛地一下扯斷了線,摔倒一堆。

老伴騰不出手來,用胳膊擦汗,得意道,你以為像他們這樣釣魚,能釣到吃的,那是釣一個樂子,釣一個閑得摳癢癢的工夫!

潘家嬸嬸撿起一條毛巾去幫她揩汗,揩了額頭,揩兩頰,試探著問,像你們這樣下網收魚,一個月下來,比在岸上打工強得多吧?

老伴猝然有了警惕,覷她一眼,想了想道,哪里比得過拿固定工資的,人家有事做沒事做,到了關餉的日子,老板你就要拿錢來,幾多爽快!我們是靠天吃飯,靠水吃飯!刮風下雨收不起魚,水太冷了收不起魚,魚被大船嚇跑了也收不起魚,自己不能傷,不能病,不能天災人禍哇!

她倆不約而同地望一眼一直默坐在船尾的老桂,老桂浮腫的面龐,像一尊失去光澤的蠟像。

講到工資,潘家嬸嬸不由自矜道,是啊,我的退休工資每月兩三千塊,坐在家里過一天,拿一百塊來!說著哈哈大笑。

老伴嫉妒道,你還有房子呢!也是吃的國家房吧?

潘家嬸嬸道,房子不怎樣,二十年前的集資房,七十多平米,花了三萬多塊。

老伴恨聲嘖嘖,七十多平,才三萬多塊,還在市里,那是萬惡的舊社會吧!去年,我們在博羅老家買的一套房,六十多平,十七八萬哇!

潘家嬸嬸哦了一聲,你們也買房了,以后就可以告別船上生活了?!

自知講漏了嘴,老伴道,不瞞你講,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加上我們兩個老骨頭,七拼八湊,沒湊到十萬,其他八九萬,都是借的。借錢那個滋味,你潘家嬸嬸從頭到尾吃的一碗公家飯,沒嘗過哇!

潘家嬸嬸同情道,我曉得的,我也過過困難時期,我老家在安徽,1960年餓死過爺爺、小姑和兩個表叔,那時候我才四五歲……早曉得,買房子我也可以借點給你,多了沒有,兩三萬的下數哇。

老伴道,那就好啊!認識你潘家嬸嬸,真是天上落下來一顆福星!早曉得有這等好事,我就不用厚起臉皮,走東串西,落下一大堆人情哇!

老伴的聲音尖利起來,老桂怎么聽都有些夸張。老伴道,你曉得,岸上沒有房子,兩個崽討媳婦都千難萬險,哪家的媳婦肯作踐嫁到一條破船上來哇!

這確實是實情,所幸,阿剛阿勇都將媳婦娶進了門,還各生了仔女。阿剛娶的媳婦是兩年前在東莞虎門打工認識,媳婦是貴州人,起先并沒有坦白告訴人家,父母是漁民,全家住在船上。待得帶媳婦過門,真相大白,媳婦一張大餅子臉,一個禮拜都沒有撥云見過晴。

起完一張百米長的網子,只不過揀起二十幾條魚,大不了十幾斤,老伴發泄不滿,跺了一腳堆積的空網,罵道,狗肏的,也不曉得都躲到那個陰間里去了,不得吃網子哇!

潘家嬸嬸安慰道,不是還有兩張網子嗎?不要急,西邊塌了東邊補!

老伴不悅道,這一向天氣好,一張網子起個五六十斤,稀松平常的!

老桂駕船掉頭,朝對岸開去。下網子,必須在東枝江兩側,太岸邊了沒有大魚;太中間,必定會受往來船只影響。

第二只網子才剛提取十來米,就接二連三地見到收獲,有鯉魚、鰱魚,鯽魚,還有一兩條白鯧。可是,好景不長,接下來網子沉沉提不動,潘家嬸嬸上前助力,道,碰到大魚了吧?老伴道,碰到大鬼了!

老桂搖頭,心里默念道,不要是卷了網子?

果然,一張墨綠色的網子徐徐拖上來,早已卷成了長長一團麻花!

老伴破口大罵,吃干飯,拉稀屎的家伙,做的鬼事三歲毛伢子都會不齒!

潘家嬸嬸疑惑不解,轉眼望著老桂。

老桂舔舔干澀的嘴唇,他沒有氣力大聲講話,讓背風另一頭的潘家嬸嬸聽見,只能做兩個手勢。恰恰一艘運煤船劈波斬浪而來,老桂舉起兩只手,著勢翻滾;又垂下兩只手,著勢包抄。

潘家嬸嬸笑了,她曉得了,那是因為網子下得太近航道了,或許是運輸船只帶過的浪花,將網子翻轉了,一天工夫便白費了,難怪老桂家的要罵娘!

老桂搖頭,又點頭。

潘家嬸嬸也看懂了。搖頭是他無辜,這幾天他都沒有出船,不是他的錯;點頭,是表示對兒子的原諒,兒子是貪心也是好心,想靠近江心多網魚,網大魚。

起了兩張網子,老伴已然掏出手機在看時辰了。日頭當空,老伴下身一條雨褲,上身剝得剩下一領黑色的男式汗衫,還渾身冒汗。老桂呢,灰色的舊夾克里面是一件V字領的毛衣,依然雙手不溫。倆人身上的穿著,都是潘家嬸嬸年前送的,她的話語很委婉,家里有些男人的衣物,放也是放,丟也是丟,給你們看看,能不能做工作服哇?

工作服三個字,幾多熨帖,幾多念想。三四十年前,做了回鄉知青的年月,多么想去城里當工人,那時節,穿工作服就是一生的盼頭,無上的榮光。

卻終究要在船上終老了。

老伴站在船頭,叉開兩腳,手才一揮,突突突,突突突,小船得令朝上游開去。這是第三張網了,最后一張牌,不要再出岔了。老伴雙眉緊蹙,一臉凝重。老桂在默默禱念。潘家嬸嬸抱著雙膝坐著,別著腦袋朝大橋那邊望去,那里有她的日月星辰,春華秋實。她的側影很耐看,麻灰色的發髻高高梳攏,一雙眼睫毛掛滿太陽的輝光,厚實而殷紅的嘴唇,像女孩子那樣俏皮地微微嘬起。女人是要男人疼憐的,她是猝然遭受疾病的重挫,所以形單影只嗎?那是疾病,疾病的偷襲,不是她的錯哇。大橋下面和兩側一丘一丘的菜地,是她一锨一鋤的開辟,是她跟歲月拉力的倔強。她以病弱之軀,一己之力捧出了那么多可口的翠生翠綠,蠻有成就,蠻懷高興。

今日是她頭一回上船來看收魚,不到平日三分之一的貧瘠的收獲,是不是叫她失望了?老桂感到了內疚。就是為了叫這個善良而能干的潘家嬸嬸看得舒心愜意,他覺得今日的貧瘠也該跟平日的豐腴,調一個個兒。

最后一網,起到一半了,收獲跟第一網差不多,褲腳滴水的老伴滿臉曬得紫紅,怕是累了,不再吭聲。

老桂覺得五心煩熱,早都想尿尿了,若是平日,對著江心就是一泡灑掃。今日卻得憋著,當著潘家嬸嬸,他不能做出如此無禮之舉。他當然想不到,半個鐘頭之后回到大船,他會因為一泡憋尿,昏倒在廁所里。

潘家嬸嬸一邊從網眼里摳出巴掌大的鯉魚,鯽魚、鰱魚和草魚,一邊寬慰老伴道,像是荔枝、桂圓,都分大年小年的;你們上次收獲不錯吧?這次不好,下次一定好哇。

好一個心思熨帖、善解人意的女人!

老伴啐道,倒霉人家吃水都塞牙,養貓生出個老鼠仔,打鳥打死個蒼蠅——不夠火藥錢哇!

正說著,老伴手里一抖,趕緊閉了嘴。

幾乎同時,老桂也感覺到了,躬身從腳邊摸出一根丈把長的篙子,拈著朝后,斜斜地入水無波,穩穩地夾住船幫。

潘家嬸嬸感受到了緊張氣氛,前后看看,她看到的是前頭老桂家的叉開雙腳,一把接一把拔河一般,慢慢拖拽,大氣不敢出;她看到后面老桂浮腫的面龐,刀鏨斧鑿一般,凝滯僵硬如同地獄里的判官。

隨著老伴手里拖曳的漁網,沉沉若停,再猛地一抖,一道刺目的亮光騰空躍起,一大片漁網包砰然張開,水花四濺,帶動得小船都劇烈搖晃起來。

一條碩大的白魚剛剛落在船頭,便觸電一般翻跳起來,那是生死的最后搏擊,也是不甘束手就擒的本能反抗。

老伴張開臂膀,母獅一般撲了上去,大白魚尾巴一扇,重重扇在老伴的嘴上,幾乎將老伴擊倒,老伴慘叫一聲,頭一偏,冷不防整個身子壓將上去。

這一切都在剎那間發生,潘家嬸嬸看得目瞪口呆,這才慌慌張張地跨上船頭,伸手緊緊摁住魚頭,兩只玻璃球大小的魚眼,頓時迸射出駭人而絕望的兇光。

潘家嬸嬸狐疑地問,這是一條……

老伴嗚嗚道,好大的一條翹嘴巴魚!

潘家嬸嬸兩眼發亮,這就是翹嘴巴魚?才見過這么大的翹嘴巴魚哇!

老桂已經笨重地跨過來,剛操起一把剪子,又放下了,怕割傷了一條自打漁以來都沒見過的巨大的翹嘴巴魚!三人仔細撕開漁網,三雙手將長長的一條魚展示在船頭上。

岸上三三兩兩的釣魚人也發現了船上史無前例的收獲,一起站起來鼓掌、哄叫。

老桂輕輕拍了拍翹嘴巴魚的頭,翹嘴巴魚眼里還夾雜著幾絲驚恐,更濃郁的,卻是無奈。它身材修長,宛如一枚無限放大的豐腴的柳葉,銀亮平直的頭部鋒利如刀如戟,淺棕色的背部是一道起伏的峰巒,一張鮮紅的突吻,嬌艷滴滴,哪里是一只網中之物哇!

如此這般的翹嘴巴魚,是雄與雌,陽與陰的結合,講是壯美卻柔婉,到底曠放還憂傷。

老桂抬起頭來,瞥見潘家嬸嬸興奮之余,也在嘆息,這么漂亮又雄壯的魚,我真是頭一回見到!

老伴剛要搭腔,卻猝然噴出一口猩紅,哇哇地張嘴,才見嘴角一抹血涎,嘴中露出一眼黑洞,一顆門牙不見了!

潘家嬸嬸趕緊掏出紙巾遞過去,問,哪里磕掉了牙?

老伴連連啐出幾口血痰,指著手下垂死掙扎的翹嘴巴魚,著勢要捶,拳頭卻終于輕輕落下。三人抬起碩大的翹嘴巴魚,朝水槽里扔去,撲通一聲,濺起四散的水花。

岸上又是一片亂叫。

趕緊將網蓋蒙上,再壓上長短不一兩塊厚實的松木板材。

有了這一條魚,今日就不算歉收!

老伴兩腿半蹲半跨,立在船頭,一頭白發被風吹得飛張,任憑嘴角還在流血,卻儼然一個班師回營的將軍。

小船回家了,緩緩靠近大船,潘家嬸嬸憐惜道,即刻就要送去碼頭賣么?

老伴拽住船纜,縱身上去道,我去取秤,換衣裳,越快越好!這里去碼頭還有兩三里路,小船要走二十分鐘。

待得老伴匆匆換了衣裳,提了一只碩大的盤秤下來,卻聽得小船一聲怪響。老桂站起來,拍拍銹跡斑斑的發動機殼,無奈搖頭。

老伴和潘家嬸嬸一起發問,壞了哇?

老桂點頭。

老伴疑問,怎么壞了呢?剛剛回來還好好的。

老桂忽然雙手摟著肚子,蹲下了,滿臉蠟黃。

阿珍早已挺著大肚子過來,放下梯子,大聲叫道,阿爸!潘家嬸嬸見了,趕緊回頭過來,拖扶住老桂笨重的身子送上去。

老爸喘息著進去了,不多時,廁所那邊傳來阿珍的哭喊,不好了,阿爸跌跤了!

老伴和潘家嬸嬸趕緊沖進來,卻見老桂蜷昏倒在廁所邊,額頭汩汩沁出血來,潘家嬸嬸拔出手機就召喚,平時備用,她存了幾個的士司機的電話。

老桂倚著門框,慢慢睜開眼,阿珍倒了一杯水給阿爸,他只飲了一小口,就推開了。眾人扶他到床邊躺下。

不多時,船頭狗叫,一輛綠的悄然駛停在岸邊。

潘家嬸嬸催促道,起來吧,去三醫院,那里有一個熟人!

老伴不以為意問,要去醫院哇?

潘家嬸嬸急道,人都昏倒了,不去哪行啊!

老伴喃喃問,哪個去賣魚哇?

阿珍不容分說道,魚明天送去餐館好了,快過年了,餐館價格比碼頭高哇!

老伴想了想道,那也做得。

阿珍大肚子,只能看家。潘家嬸嬸和老伴,一邊一個,攙起老桂幾乎是拖行的步子,行到船頭,一顛一顛下竹跳板,上岸,綠的司機早已打開車門恭候在側。潘家嬸嬸進了前面副駕位,帶路,進三醫院,她讓老桂家的,攙著老桂在電梯口候著,她很快掛了號出來,一道上了三樓。

潘家嬸嬸似乎人頭很熟,一路上不停地點頭,問好,也不曉得是不是都認識的。

三樓一間屋里的醫生,顯然是潘家嬸嬸的熟人,戴著口罩,眼神是微笑的。醫生問了病史,量了血壓,一看血壓計,幾乎不相信,再量了一遍,搖頭;聽診器伸進老桂的毛衣,隔著襯衣,聽了前胸和后背;讓他捋起褲腳,按按,復搖頭。許久,說要抽血化驗腎功能。潘家嬸嬸問要不要空腹,醫生道,現在就可以做,以后住院的話,空腹再做一次。

老伴張大嘴道,還要住院哇?

醫生白她一眼,看著潘家嬸嬸道,今天可以先做化驗,明天上午來取化驗單再決定吧。

潘家嬸嬸謝過,道,明天我來取吧,我也要開一些藥哇。

下得樓來,依舊是打車回到船上。

累了一天,老桂居然毫無胃口,阿珍前些日聽潘家嬸嬸講過,阿爸要多吃一點清熱解毒的東西,給他熬了大大一碗綠豆粥,也只淡淡吃了幾口。入夜,阿珍講阿剛阿勇都不在家,老爸就在大船上困覺吧。老爸執意下小船。老伴叮囑,下去困也好,那條大魚也怕小偷哇!阿珍不屑道,這時節哪有小偷來偷魚的!姆媽道,那條翹嘴巴魚,三四十斤,賣得千多塊錢哇!

老桂笨重地下了船,蜷進小船艙,月光瀉在船頭,岸上蟲聲唧唧。間或,水槽里有一聲嘹亮的撲剌。

老桂傾聽著,一夜不曾閉眼。

第二天一早,天剛放亮,就聽得老伴霍霍的尿聲。之后,是她大聲喚阿珍,叫她趕緊找出幾個平時送過魚的酒店電話,飯后就要打哇。

這時節,小船上傳來急促的梆梆聲,母女兩人探出頭來,老桂蹲在那里,指指水槽,一臉沮喪。

老伴一驚,趕緊下來,這才見水槽的網子破了,兩塊松木板落在一邊。她蹲下去兩手亂撈,只有一些鯉魚,鯽魚,哪里還有翹嘴巴魚的影子!

老伴兩腳一蹬,坐在船板上號啕大哭,哭自己命苦,好不容易打上一條大魚,卻是跑了;哭老桂無能,一個大男人守夜,困得賊死,連一條魚都守不住;哭翹嘴巴魚不忠不慈不孝不仁不義,她勞累一天,就是這一條的收成,到頭來還是腳巴骨上貼門神——人走神搬家。

阿珍立在大船邊,默默垂淚,好一陣,勸姆媽和阿爸上來吃飯。老爸精神不濟,在里間躺下了。

上午,潘家嬸嬸風風火火地取了化驗單過來,老伴眼圈還是一溜通紅。潘家嬸嬸促忙促急道,醫生講,要趕緊住院;跟阿珍咬耳朵道,你阿爸得的是尿毒癥,要緊馬上住院做透析。

阿珍沒忍住,咬著唇哭了出來。

老伴聽到了,支棱起脖頸道,住院?先前住一天就是過千,到哪里去找這么多錢!

潘家嬸嬸將化驗單一攤,又一起塞到阿珍兜里,道,要不,我先借點給你們。

老伴搖頭道,借的哪里不要還哇?再講,你也是一點工資吃飯、看病!

阿珍抽泣道,姆媽,要不把老家的房子……?

姆媽一愣,醒過神了,著勢要抽她,卻轉過巴掌來,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道,老家那座房子,打得了主意哇!一條一條魚十幾年摞起來的磚和壁哇!沒有那個房子,你們桂家哪里有根哇?阿剛阿勇的媳婦不會都跑掉哇?那就是一根風箏線,牽到了桂家的前世今生哇!說著也哭了。

門環一響,老爸摸索著門框兩腳里外,站在門口,艱難吐出兩個字,她們從口型辨出那是:不住!

老桂終于沒有挺過這年夏天,他死在破敗的大船上,死于腎功能衰竭。

入秋的一天,南方的天氣依然燠熱,師范學院歷史系的向老師又帶了一撥學生來到東枝江邊,指著一堆橫七豎八的破敗漁船跟學生講解……疍家人,清光緒《崖州志》稱為疍民。史載:“疍民,世居大蛋港、保平港、望樓港瀕海諸處。男女罕事農桑,惟輯麻為網罟,以魚為生。子孫世守其業,稅辦漁課。間亦有置產耕種者。婦女則兼織紡為業。”

疍民即水上居民,因像浮于飽和鹽溶液之上的雞蛋,長年累月浮于海上,故得名為疍民。疍民據人類學家考察分析,證實不屬于一個獨立民族,而是我國沿海地區水上居民的一個統稱,屬于漢族。疍民祖籍多為陽江、番禺、順德、南海等縣的水上人家。現在主要分布在廣東的陽江、番禺、順德、南海,廣西的北海、防城港,海南三亞等沿海地區。

向老師接過學生遞過的樂扣杯,喝了兩口,繼續道,在我們城里東枝江生活的疍民,或許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疍民,我發現,他們有兩個特點,一、不是世代的捕魚者,多半來自內地,甚至客家;二、他們沒有大型捕魚工具,包括船只,無法遠航,基本去不了海里,就在附近江河憑小船攔網下籠,捕些魚蝦。他們在岸上無居所,在水里早出晚歸,放網收籠。

向老師強調,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生活沒有保障,在這個城市里,他們沒有戶口,沒有社保,也沒有醫保。或許可以說,他們的生活,隨著潮汐變化而變化。

向老師沒有看到,本地電視臺因為岸邊一個新建的“鼎泰鳳凰”樓盤的居民投訴——東枝江邊臟亂差,嚴重影響市容和干擾居民生活,派來收視率最高的“民生第一直擊”專欄記者下來采訪,也在一旁拍攝。兩三個記者,先是在立交橋上,再下到岸邊,最后是上到桂家的船上,鏡頭迫近,那是雞鴨狗;那是柴薪;那是竹竿上如萬國旗般的晾曬;那是背上用繩索子縛著,鉤子掛在竹竿上防止落水的毛伢子。

這年冬天,泊在東枝江的疍民船只,限期搬遷,老桂全家不得已,打包收拾,阿剛阿勇都回來了,租借了打工認識的一位朋友的大卡車,候住岸邊。搬遷才曉得,即便一個貧賤之家,也有那么多的瑣碎令人留戀,不舍得丟棄。老桂家的,忽想上到艙頂上去看看,她爬上梯子的一刻,已然生了孩子的阿珍,悄悄過來,在下面扶穩。

姆媽爬到艙頂,扭過頭去,忽然兩眼發直,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條已然風干的大魚,翹嘴巴魚,直挺挺地臥在一張枕頭席子上,那張枕頭席子一直是在小船上的!原本烏黑的魚眼,蒙上了一層灰白的陰翳;原本鮮活殷紅的嘴唇,干縮打皺。

阿珍聽見姆媽的嗚咽聲,從艙頂傳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最后與江濤匯聚在一起,被風刮得好遠好遠哇。

東枝江的疍民終于被徹底清除。堤邊新修了綠道,新植了綠柳,江面愈發空闊了。

得閑,垂釣與騎車的人們,還會看見大橋下面種菜的潘家嬸嬸,她不時鋤地,不時拄鋤眺望,發呆。落日余暉之下,她的剪影,柔韌、單薄與無助。

她才剛聽說,電視臺“民生第一直擊”的下一個報道對象,就是大橋下面,這片“三不管”的起伏的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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