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蘭橋在發生那起命案前是座再普通不過的橋,相比之下,還是它下面的那條牧江比較奪人眼球,牧江寬廣而洶涌,江水終年奔騰不息地往西走,穿過了整座丹城,像在這座城市的腹部溫柔地劃了一刀。
芝蘭橋的建成只讓生活在牧江兩岸的人們歡欣了一小段時間,交通便利帶來的繁忙很快讓人們遺忘了過往,并習慣于既定的現狀。從來沒有人統計過每天從芝蘭橋上經過的人到底有多少,這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大概匍匐在橋欄邊行乞的人也不會干這樣的事,他們大部分時間都閉著眼睛,硬幣入盆的清脆聲響會把他們從白日夢中驚醒,他們潦草地感謝著,如果施舍的人已經走遠,從眼前經過的忙碌腳步又會把他們帶回到蒙眬的狀態。
我女友跟我說,丹城是一座快睡著的城市!說那句話的時候,我正跟她一起逛到離芝蘭橋不遠的地方。
我很納悶,都市的繁華明明擺在眼前,她卻視而不見。但我并沒有辯駁,這可能是讀文藝學專業的碩士習慣的腔調。她在省城上學,一個月來看我一次,我不忍心兩個人為“究竟誰低俗”的事情爭吵。她特別講究美感,尤其是她沉浸在這樣的狀態中的時候,我的一句話很可能讓她感到厭惡。
我若無其事地往前走,身后卻傳來她的尖叫聲,我回頭一看,見有人奪了她的挎包,飛快地逃竄。我追了上去,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把挎包奪回來,仿佛那是我女友最珍貴的東西。
在讀大學時,我曾經是校運會中長跑冠軍,在這次追捕小偷的過程中,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機能下滑得厲害。追到芝蘭橋的時候,我已經喘得非常厲害,不知道是擔心小偷身上藏著兇器,還是別的原因,我的心“突突”地跳。奔跑中我看到很多人停下來看著我們,我大聲喊了一句:小偷!抓住前面的小偷!
沒想到這一聲大喊,把小偷喊倒在了地上,我看到他已經臉色發白,頭發和著汗水凌亂地覆蓋在他腦門前。他并沒有掏出兇器來,而是把奪去的挎包朝我扔了過來。大概在那時候,我的憤怒火焰燃燒了起來,我一把拾起他丟在地上的挎包,隨后一拳揮在了他臉上。
很快,人群圍攏了過來,當得知這是一個在光天化日下搶奪挎包的小偷時,我的怒火迅速蔓延到了圍觀的人群,他們在那里痛心疾首地罵,分貝越來越高。小偷大約說了一聲,我已經把包還給他了。這句話徹底點燃了憤怒的大火,那是人民的汪洋大海。我看到無數雙手砸向了小偷,他真的成了喪家之犬,在驚天動地的喊打聲中,他大聲哭叫著爬來爬去。
他任何一個多余的舉動都被理解為企圖再次逃跑、企圖反抗人們的聲討。當我意識到危險的時候,他已經被憤怒的拳頭和搖曳的人群吞沒了。后來,人群突然散了,像一首鏗鏘的曲子戛然而止,小偷在暴風雨過后被還原了出來,他滿身是血,趴在地上一動也沒動。
我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死了,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我想他可能是昏過去了,或者他是裝的,想躲避人群的繼續追打。那些憤怒的人離開得很快,小偷的樣子確實挺嚇人的。他不會真死了吧?我心里又緊了一下,這過程中有人低聲提醒我避掉算了,麻煩會找上門的。我聽到了,但雙腳卻一直釘在原地。
不知道誰報的警,警車來了,后來又來了救護車,醫護人員把小偷抬上了擔架,又開走了。小偷上擔架的時候,樣子讓我很揪心,他的一條大腿從擔架上滑落了下來,一直垂在那里晃悠,醫護人員把它又搬了上去,看上去毫無知覺。
警察在現場拉起了警戒線,我看到他們在路面上蹲了下來,竊竊私語了很長時間。我和我女友后來都跟他們去了派出所,陪著他們做了很長時間的筆錄,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們。警察問我打了小偷沒,我也承認了,我說在奪回包的時候打了他一拳,后來沒有參與。說這話的時候,我女友暗地里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我把這事賴了。我也確實猶豫過,但也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我最終還是承認了。警察并沒有在這個事上糾纏下去,我松了口氣,他又問我看清楚后來是誰打的嗎?我說沒有,現場太亂了,根本不知道哪雙手是誰的。警察沉思了一會,顧自寫了好幾段字,寫完以后,他讓我簽了字。
這時候,他補充著跟我說,小偷固然可恨,但你們不能打他。停頓了一會后,他又嘆了口氣說,現在這事很麻煩,他到底能不能搶救過來都不知道。說完這話,我女友就哭了,她在那里婆婆媽媽起來的時候,我卻釋然了,我想就算讓我坐牢也無所謂的。警察反過來又安慰我們,說讓我們也別心理負擔太重,畢竟后來我沒參與打小偷,那幾個參與的人才會有麻煩。他把話說得翻來覆去,密不透風,讓我很厭惡。他們最后讓我留了電話號碼,就放我們回去了。
到了后來,我才知道,這起案件很復雜。因為第二天我又被另一個派出所叫去做了筆錄,隨后又有兩個派出所讓我復述事情發生的經過。說到第三遍的時候,我幾乎把那份筆錄背熟了,我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講,辦案民警的筆一刻也沒停歇,他記得狼狽不堪,不得不叫我說慢點。他們也比較好奇,為什么我會像背書一樣,這么順暢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下來。我告訴他們,因為我已經一模一樣地說了四遍了。
最后接待我的警察姓王,年齡也跟我相仿,他是我接觸的四個警察里最沒架子的一位,聽完我的解釋,他好像明白了。他說是另外三個街道的派出所叫你去做筆錄的吧?我說是的,他呵呵地笑了一下說,知道為什么一模一樣的筆錄要做四份嗎?我搖了搖頭,問他為什么,他輕輕地一笑說,分蛋糕唄!
王警官并沒有說破,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這起事件發生的地點很復雜,丹城本來就有四個街道,在芝蘭橋出現以前,劃牧江而分,牧江南面是東南街道和西南街道,牧江北面是東北街道和西北街道。東南街道和西南街道以南芝蘭路為界,東北街道和西北街道以北芝蘭路為界,芝蘭橋落成后,把南北芝蘭路貫通了。所以,芝蘭橋最終的歸屬也成了四個街道的心病。
那天小偷搶包的事情從地域上來劃分是這樣的:我追著小偷從西北街道方向跑來,小偷逃到了芝蘭橋上的西南街道境內被我追上,挨了我一拳,他逃到了東南街道,被憤怒的人們圍攻,受重傷,慌亂之中,他又逃竄到了東北街道,最后生死未卜。
據說到了年底,幾個街道的派出所都在爭取這個案件,為了誰為主,幾個派出所的所長爭論了很久,仍舊毫無結果。最后大家只能各讓一步,協商成立一個聯合調查組,卻又為了誰做組長的事大費口舌,好不容易讓市里的公安局牽了頭,以為可以進行下去了,大家又為了誰做第一副組長爭上了。
我有個同學在市公安局工作,他告訴我,這個案件進展的速度很慢,在沒有明確的分配方案定下來之前,幾個街道的派出所都不肯花力氣下去。當時最緊要的事情就是要找到最后圍毆小偷的幾個人,因為小偷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熬了沒幾天就去世了。
我同學慶幸地對我說,你好在沒參與后來的毆打,否則很有可能你現在已經被刑事拘留了。我被他說得直冒冷汗,我說,打小偷有這么嚴重嗎?至少他們也是見義勇為呀!我同學笑我太幼稚,他說打也不能把人給打死啊!法律是干什么的?它就是告訴人們哪些事情不能碰,碰了要違法。比如人的生命是不能隨意被人剝奪的,小偷是在犯罪,但當時那個情況下,他已經被制止了,他也是個人呀,他的生命安全也受到法律保護的呀,誰把他打死誰就是犯罪嘍!
我還從來沒有感覺到身邊藏著這么多兇險的陷阱,經同學這么一說,我感到有些后怕。我同學安慰我說,你也別想太多,說不定立案后,那幾個人就會去自首,一般憑經驗看,都是賠點錢,最多判個緩刑,法院也要考慮老百姓的感受。
大約再過了一個星期,我同學告訴我,幾個派出所的所長被均衡地任命為這起案件的調查小組的副組長,幾個所長的名字并排地寫在一起,結尾處特意注明,排名不分先后。這才讓工作開展起來了,案子已經交到各自負責的辦案民警手里了,相信不久以后就可以結案了。
本來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后來有一天,我接到了東北街道派出所王警官的電話,他說小偷的家屬來了,讓我過去見個面。接到電話的時候,我正一個人站在芝蘭橋上發呆,不久前在這里發生的命案已經找不到蹤影了,它迅速地被來往的人群掩蓋了。橋下的牧江水像一群歡鬧的孩童,帶著幾份留戀,卻也被裹挾著走遠了。
電話里的王警官“喂,喂”地喊了兩聲,他確定我已經聽到了他的話,然后跟我說,也沒什么事,是家屬提出來要見見你,你有空就過來一趟吧。我放下電話就過去了。
來的是小偷的老婆和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女兒,在派出所的辦公室里,她們都顯得異常拘謹,眼神中懷著一絲警惕。大概王警官已經把事情的大體情況告訴小偷的老婆了,她眉宇之間有深深的憂愁流露出來。王警官指著我對小偷的老婆說,你丈夫就是搶了他的包才出事的。她“哦”地應了一聲,我看到她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很輕微。她很矛盾,看了我好一會兒說,那個包能讓我看看嗎?我驚訝了一下,然后跟她說,那是我女朋友的包,她回省城去了。說完,小偷的老婆又“哦”了一聲,她突然向我跪了下來,跟我說,對不起!
這個場面讓我有點措手不及,我想把她拉起來,她跟我說,應該的。這句話讓我很愧疚,對于她丈夫的去世,我有過自責。我想當時要是我沒追上去,他也不會出事,一個挎包跟生命比起來顯得太微不足道了。但我同時又告訴自己,這種事誰能預料到呢?如果他不來奪包,不是也會沒事嗎?
如今面對一個女人替他乞求我原諒,我確實感到無地自容。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個誠惶誠恐的女人,我只想讓她別太把這事放在心上,她更應該去面對失去丈夫的事實,包括如何把年幼的女兒撫養長大。
王警官跟我說,這對母女是從邊遠山區趕來的,因為春運車票緊張,從通知她們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十天。她丈夫的尸體一直擱在冷凍庫里,就等著她們來認領了。他回過頭跟她們說,人你們也看了,趕快去處理你丈夫的后事吧。這個女人又順從地點了點頭。
她唯唯諾諾的樣子看了讓人很揪心,我小聲問王警官,她們這樣去接受得了嗎?王警官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不接受也總要面對的,都有個過程。我說,要么我陪他們去吧?王警官拒絕了,他說他們有專門的人員陪同的,里面包括心理咨詢師,適當的時候會開導她們的。
王警官告訴我,那些圍攻的人也紛紛來自首了,誰也沒有承認自己是打死小偷的兇手,只是說在混亂的情況下,他們把平時對小偷的憎恨情緒發泄了一下,至于誰造成了小偷的死亡,至今仍是個謎。現在他們已經把案子結了,移交給檢察機關,準備對這些人提起訴訟。
我本來想說,我也有份的,但話到嘴邊又沒說出來。王警官后來跟我提起了公安局的同學,于是我們也變得像朋友一樣熟絡了。那對母女在一個女警察的帶領下,從我們面前走掉了。她的女兒從頭到尾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大部分時間,她都緊緊地挨著她的媽媽。陌生和嚴肅的氣氛大概散發出了不好的味道,惹得她打了好幾個噴嚏,還有我猜測,在平時她這樣打噴嚏,大約她自己會笑的,但這次她一點也沒笑。
我從派出所出來后,一直忘不了那個小女孩,不知道她看到自己的爸爸死了會怎么樣。
幾天后,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是小偷的老婆打來的,她已經處理完自己丈夫的后事了。她在電話里說,能不能讓我帶她們去她丈夫出事的地方看看。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下來。
我到芝蘭橋的時候,她們已經在了,小女孩哭過了,眼睛腫得像水蜜桃。小偷的老婆拎著一個用黑紗包裹起來的盒子,我猜是小偷的骨灰箱。我帶她們母女在小偷畫上生命句號的地方走了一圈,我沒有細說當時的場景,我只告訴她,在哪里她丈夫倒下去了。整個過程中,小偷的老婆都在輕輕地叫一個人的名字,我猜是小偷的名字。
在芝蘭橋上履行完該做的一切之后,她把那個盒子捧起來,放在胸前,然后她跟我說,其實待在貴州老家有什么不好的呢?最多日子過得窮一點,苦一點。她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起來,然后低頭跟那個盒子說,你偏要出來打工,現在把命都丟在這兒了!
我勸她別太傷心,這樣對孩子也不好,事情既然已經出來了,就只好面對它了。她抬起頭來跟我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做這種事也是他活該有這個下場。以前每年過年都風風光光地回家,他就吹牛,城里有多么好,現在這樣回去,就一輩子被別人恥笑了,他連翻身的機會都沒了。她說著就低下頭,看著手中的盒子。
我不知道該再對她說點什么,芝蘭橋上繁忙依舊,來來往往的攤販絡繹不絕,我發現小女孩一直盯著一個攤販手中的玩具風車,她的情緒完全被那風車鮮艷的顏色吸引過去了。很顯然,這種玩具在她老家是沒有的,她是第一次看到。我跑到那個攤販那里,買了一個想送給她,卻被她母親攔下了,她跟女兒說,你怎么還這么不懂事?我們是叫你爸爸回去的,你怎么還想著玩?
我知道她在擔心什么,我說,不該讓孩子來承受這些,她喜歡就讓她帶走吧!這個母親執拗地推脫著,爭到后來,她哭了起來,她跟自己的女兒說,收下吧,謝謝叔叔!
小女孩把風車接了過去,她看了我好一會,最終還是沒說什么。
后來,她們母女走了,走出老遠,我看到小女孩把風車舉過了頭頂,那風車飛快地旋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