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三十幾年,剛剛逝去不久的歷史似乎就像陳舊的劇院幕布已經模糊不清。人們失去了一些東西(創(chuàng)傷、記憶、激情和理想主義),人們也獲得了另一些補償(物質、債務、欲望和虛無主義);新的期待與無所期待,新的夢想舊的夢魘,傳統(tǒng)復活或幻想傳統(tǒng)可以復活,死人糾纏活人乃至活人冒充死人——辯證法的幽靈歸來了,既高唱“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卻又拒絕承認同一個世界可以存在同一個普世人類價值觀,因為現(xiàn)實畢竟冷酷夢想畢竟是夢想;馬克思的幽靈歸來了,意識是現(xiàn)實的反映,觀念不過是移植到人的腦子里被改造過了的物質東西而已,一切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弗洛伊德的幽靈歸來了,精神焦慮、壓抑與恐懼不過是現(xiàn)實劇變和備受打擊的內在化表征;諾查丹瑪斯的幽靈歸來了,悲觀的末世情懷并未隨著二十一世紀的如期降臨而黯然消退,相反,末日魔咒以一種逆行方式向未來延長它的有效期;形形色色的浪漫詩人與批判理論的幽靈歸來了,普遍的人心惶惶與普遍的幸福感究竟哪一個才是這個時代的普遍心理征候,也許假象就是真相極樂就是絕望偉大的工程師恰恰就是最后的掘墓人;荒誕戲劇的幽靈歸來了,迫在眉睫的危機感、各式謠言與宮闈秘聞從來沒有這樣被人們大規(guī)模地遍地傳誦,而且是帶著幸災樂禍的微笑在彼此傳誦……歷史的幽靈歸來了,它不是以被忠實于真實的記憶形式歸來,而是以被遺忘的形式,以記憶殘痕的形式,甚至是以刻意忘記和精心偽造的形式——其實這樣的歷史幽靈,在人們的周圍早已徘徊了許多年了。
由于上述諸項被文學隱喻化了的原因,還有某些其它無法命名難以命名的原因,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目前無法看清中國歷史,所以也不應對此抱有過高希望,但我們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而不愿意不了了之;記憶必須戰(zhàn)勝遺忘,理想必須戰(zhàn)勝虛無,不過我們只能根據各自秉持的不同視角、理解形式、所受到的知識影響和個人經驗以及價值選擇來觀察中國歷史,尤其是中國當代文學史——這一記錄了人的歷程、記憶、想象與歧義的主體歷史領域,它絕不能簡單地通過一系列大小事件、作家命運與他們的代表作品之簡單排列來加以理解。這一次,出于我們的特殊需要,三十多年來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不得不被刪削了大量枝蔓,放置在具有涵蓋性的有關“人的象征處境”之下,我們企圖完成的任務是:對那個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降的三十年,即當代文學中“人的處境之變遷”從深淵里緩慢上升,然后又如何重新跌落的過程進行再描述;而八十年代,則是我們給自己設置的一個夢幻般的零點,現(xiàn)在讓我們折返回去。
我將以一種政治敘述作為開端來描述并且定義八十年代文學,盡管就編年史的精確性而言,七十年代末是八十年代的前奏和序幕(那曾是一段令人不敢相信其真實性的夢幻般的歷史,它充滿戲劇性和偶然性,那種天崩地裂式的劇烈變動幾乎不可能發(fā)生)。此前的中國文革文學是赤裸裸政治的,是鼓吹暴力美學和貧困烏托邦的;雖然從這樣被繼承下來的既有文學內部發(fā)展、分裂與蛻變出來的所謂“新時期文學”也依然毫無疑義地是依附于政治的(表現(xiàn)為變幻莫測的文藝政策),至少在文學表達的自身解放方面(當然很有限)具有擴大了的參預政治的意義,而不再是一種被徹底壟斷的作為權力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工具,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參預被越來越多的其他人所分享。
文學解放的背后是人的解放。“思想解放”的背景是對文革的徹底否定,是大規(guī)模改正“冤、假、錯”案,是落實政策平反昭雪補發(fā)工資恢復名譽。思想解放不止是承諾把頭腦從教條中解放出來得以自由表達,也是承諾將人的身體從囹圄中解放出來重獲自由,即“人的歸來”。人的此岸性取代了彼岸性,當時中國作家普遍誤讀了馬克思的《1844年巴黎手稿》與《費爾巴哈論綱》,他們的彼岸不是天國而是“五七干校”、北大荒和勞改營,他們的此岸也不是倒置了的天國只不過是他們本來就居住的城市鄉(xiāng)鎮(zhèn)以及他們本來就擁有的職業(yè)、權利、名譽和起碼的生活條件。活人抓住了幽靈,一個要回家的幽靈,一個人道主義的幽靈在中國上空游蕩,活人的此岸性之最大愿望僅僅表現(xiàn)為要求恢復原初的生存狀況,如果還遠遠不能算是改善與賠償的話。夢幻般的回歸旅程開始了,流放者歸來了,知青歸來了,無數的“我”歸來了,艾青寫了《歸來》王蒙寫了《夜的眼》北島帶著《我不相信》顧城帶著《一代人》歸來了——但是他們作品中的“我”之指代,卻已經隱藏著一種行將到來的分離,或作為民族代言人與詩言志的所謂“大我”,或作為敘事主體的“自我”和“個人”——縱然蒙受來自陣營內部的打擊清洗歷盡苦難,艾青那代詩人包括臧克家們甚至公劉們歸來后依然強調集體與民族的價值遠高于個人之上,而“我”依然不過是號角式的復數主體;他們不贊成在此后不久的朦朧詩所流露出來的新的美學傾向,這一傾向不僅在閱讀接受上是脫離大眾的,也是公然或隱秘地宣揚個人主義的。當然朦朧詩事件不可能涵蓋當年所有的文學事例,但顯而易見的是,在“人的歸來”的初期文學浪潮中,“一個人的遭遇”式的既往悲情故事被充分傾訴,主人公傷痕累累九死一生,然后,光明降臨冤屈獲得申訴幸存者得以回家。然而很不幸,當時的主流共識仍然試圖證明:任何一個人首先作為國家和集體的一分子,因為實現(xiàn)未來無階級社會理想和必要的斗爭而被錯誤對待、整肅、清洗與驅逐,都是為了整體利益;最后錯誤既已糾正,“這個人”重新回到人民的隊伍里來,“他”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感謝而不是無窮無盡的發(fā)泄怨恨乃至對某種非人處境從根本制度上產生懷疑。
在八十年代初期文學作品中流露、強調個人主義(個人主義至今在中國仍然是一個政治不正確的貶義詞,權力崇拜和個人迷信主義卻照樣大行其道)的并不是那些“痛定思痛”的歸來者,倒是一些來自社會邊緣身份卑微的寫作游離分子,他們沒有顯赫的前朝名聲和光榮的泣血歷史,他們是無權者而不是重握權柄的“復出者”。與重握權柄的歸來者不同,無權者不僅無法代表任何集體,而且根本保護不了自己;無權者是一個個分散的單體,無權者的個人主義無非就是“爭取和拿回”個人權利。在文革時期并再往前追溯,無權者大范圍的被剝奪被傷害被蔑視,都是以一個個不可替代的渺小個人主體來承擔的,至于那個與具體個人相對立的先驗集體,卻總是扮演了一個不可逾越、無所不在和帶有恫嚇性的幽靈。
所有的整體或全體,都必須合法地還原為個體;所有對社會整體的解釋,只有追溯到個體意愿和個體行動才是終極解釋;所有所謂的社會整體規(guī)律,都可以從個體行動法則或個體意愿的命題中推導出來。八十年代中前期,“文學中的個人主義”以喬裝改扮的面目出現(xiàn)我們的視野中,當然還是以一種(或多種)浪潮和群體(或被描述為群體)形態(tài)出現(xiàn)的:先鋒派(殘雪、劉索拉、余華、孫甘露)與尋根派(韓少功、賈平凹、李杭育),英雄(張承志)與反英雄(徐星、洪峰),敘述者(馬原)與口述者(張辛欣)以及難以歸類的汪曾祺、莫言、阿城、史鐵生……他們大異其趣的個人形象隱藏在作品背后,隱藏在故事人物、象征和敘事者背后,他們的個人主義不是作為一種政治哲學主張,而是作為一種文學實踐的直接達成;他們的寫作指向更為廣闊和深邃,在他們作品內部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并沒有被極權時代完全耗盡的記憶、想象力和經驗的世界,這個至今還未被完全解密的世界依然帶著人性的骯臟、幽暗、麻木、變態(tài)、血腥、神秘、混亂、荒謬、奴性、疾病、仇恨、迷信,以及——永不停息的思考、永不磨滅的靈性與永不放棄的生命之愛。其中,曾被當時的批評輿論嚴重誤讀的中國式現(xiàn)代派,除去表面的時髦形式與怪誕之癖,現(xiàn)代敘述改變了思維擴充了閱讀容量及激發(fā)了新的感受力,而將歐美個人主義主觀主義顛倒為針對中國狀況的揭露現(xiàn)實主義之工具,則大大釋放了舊有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內在化潛能。
那是一個曾經有所期待的文學時代,對文學有期待就是對人有期待。噩夢已去,幸存者歸位者彈冠相慶,新格局舊秩序尚未建立,的確存在過一個短暫的政治與文學的蜜月期,幾乎所有的寫作者都有一種夢幻般的歸來感。差異暫時還隱藏著,作家只要以個人名義歸來,他的差異性必然要頑強地呈現(xiàn)于外。政治邏輯和政治決斷與文學家的善良愿望及天真想象完全不同,除非政治本身具有遠為驚人的文學想象。作家的個人秉性千奇百怪,他們是最難以團結的一幫,他們不可能理解政治,他們不是政治的人。于是,“人的歸來”,慢慢就分化為政治人的歸來,還有文學人的歸來。文學是人學,政治也是人學,而且是更人性的人學。當代文學卷帙浩繁,一大堆被記錄在案并已公開發(fā)表的文學現(xiàn)象不足以自動敘述它自己的真實處境。一定還有大量未發(fā)表的被刪除的被封存的被遺忘的文字,眾所周知的禁區(qū)、證據不足的影射、字里行間的暗示,一定還有無數筆記、手稿、私人通信、被錄音的談話尚未公開。文學不保密,文學終歸要告白,它們什么時候重見天日,沒有人可以阻止它。
期待,承諾,撤銷,反復,朝令夕改;再承諾,拉鋸,悼念,訴求,狂歡,寂靜,政治比文學更文學。共識終于破裂,達摩克利斯劍掉下,不再需要爭論了,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太陌生也太熟悉。必須接受這個現(xiàn)實,這就是唯一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合理的,合理變?yōu)楝F(xiàn)實則需要等待。黑格爾還說歷史總是要出現(xiàn)兩次,打懵了,迷惑了,震驚了,休克,靜默,鴉雀無聲。充滿文學夢幻意味的八十年代急遽謝幕,對當時的作家們而言,他們面臨的問題不僅僅是如何應付突然后撤的語言表達,而是另一個尖銳的選擇,即對“從此以后的人”,對他們的真實處境必須做出新描述,盡管有許多作家將一頭扎入歷史故紙堆,在那里尋找他們未來虛構中的現(xiàn)實對應物。
很快,異常活躍的新人群打破寂靜,在九十年代初的文學中出現(xiàn)了,作為對不許思考不再思考的反諷與報復,他們鄙視知識分子和正人君子,物質人代替了缺位的理念人,欲望填補了希望的空白。這個吵吵鬧鬧的人群迅速蔓延,他們?yōu)鯄簤鹤哌M了現(xiàn)實走進了電影院走進了電視連續(xù)劇走進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九十年代的中國式烏合之眾的主要特征之一是絕不參預公共事務,日常生活就是他們藏身的特洛伊木馬。他們不再是單個人,他們屬于一種可以輕易拷貝的“新大眾”,不思考卻有彼此雷同的價值觀,他們自以為是傲慢低卑油嘴滑舌滔滔不絕,他們一開始是知足的,但只要稍有可能,他們就會立刻變得貪得無厭了。這一新大眾人群出現(xiàn)的背景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九十年代初所彌漫的普遍情緒,思想引退欲望凸顯,放棄集體訴求回到私人生活,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集體永遠不可能被某些個人所代表所利用,誰是神圣的集體代表者早已欽定,思想交予國家,身體屬于自己。
欲望當然不是一個貶義詞。欲望是真理,欲望加上沒有限制的權力濫用更是真理,此類可怕的真理往往由一些異類予以無情揭破而且在黑暗之中。當初劉賓雁走出苦難不知感激非要披露不可披露之物,企圖證明自己的“第二種忠誠”,蓋因他的出發(fā)點與他所欲反對的對象之政治倫理如出一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他必然落荒而敗;惟有王朔玩世不恭的驚人之語“我是流氓我怕誰”才揭開了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化的華麗帷幕,預言了無道德無忌憚的欲望行動將在未來大行其道。王朔一語成讖“玩世不恭”終于成為主流,而前述王朔名句則為“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給出了新的解讀和定義。欲望主題還以現(xiàn)代史暴力革命視角、動物性解剖或浮世繪維度被深入探討(其中稍早的有劉恒《伏羲伏羲》,九十年代后余華《活著》格非《欲望的旗幟》賈平凹《廢都》),其實有關“人的沉淪”的主題表達一直有先行者與勘探者,不過想在如此有限的篇幅中勾畫出這樣一個龐大的時代肖像走廊,作出關于人的處境之當代文學三十年歷史演化的描述,肯定是一件充滿風險且?guī)缀醪豢赡芡瓿傻娜蝿眨僬f又有誰會仔細閱讀那些語境已今非昔比的時代肖像之羅列之分析——八十年代的人道主義啟蒙是半途夭折的,九十年代打開了欲望潘多拉盒子卻把理性與真實擋在門外。不是沒有人對這一時代的普遍墮落產生深切的憂慮,但這種憂慮不僅無法阻擋大面積的“人的沉淪”,還會將造成這一趨勢的原因作出錯誤的解釋。非常不幸的是這樣的事情果然發(fā)生了,甚至還以歷史文獻的形式被后來者經常提起。一場反庸俗的文字戰(zhàn)斗,一場無效的戰(zhàn)斗,討論一個漏洞百出的中國市場資本主義,討論一個不配套的中國特色資本主義,將一切問題和罪惡統(tǒng)統(tǒng)歸咎于資本主義——這唯一的現(xiàn)代性撒旦。但是,資本主義不是一個人格主體,它對一切憤懣的批判從來不做回答,因此,辯論凱旋了,資本主義失敗了。二十年過去,辯論依然在情緒激昂地進行,資本主義依然樹立在文化批判的靶場,批判者需要資本主義,僅僅因為他們需要批判的靶場。
還是讓我們暫時撇開資本主義吧!如果真的像馬克思所說,越來越集中于少數人的資本造成了大多數的無產者,那么,這里許許多多無權者的產生,是否也源于權力越來越集中于少數人?不,這樣的幼稚猜想并不適合我,我的主題是“人的沉淪”,它不追尋原因,它只觀察。它觀察到,用一種糟糕的語言去批評一種糟糕的現(xiàn)實是不應該的,因為我們能夠分辨什么是糟糕;僅僅表達對缺失信仰的不滿,自己卻沒有呈現(xiàn)有關信仰的啟示與宗教熱忱也是不應該的,因為無神論者不適合鼓勵別人做彌撒。它還觀察到,千禧年以來,通過文學描寫和各種跨文學描寫,“人的沉淪”不僅已是關系到一切階層和所有眾人的隱藏狀態(tài),而且已成為赤裸裸的狀態(tài);這一狀態(tài)關系到每一個人,無論有產者還是無產者,有權者或者無權者,他們都在沉淪之中;不再有勝利與失敗,不再有抵抗或妥協(xié);沉淪作為消極抵抗,作為同流合污,作為失敗者的自暴自棄,作為勝利者的最后晚宴,沉淪與奢華同在與衰敗同在與腐爛同在——沉淪者們好像全是局外人,他們圍成一圈觀望這一現(xiàn)實的最后瓦解,然后等待它的再一次重建。